第9章 01
第三章 01
妙手回春
第三章01
“抱歉,請等一等。”李春江招呼一句,走開了。竹文青這才注意到,原來大櫃裏側,還有扇通向隔壁的小門。
那扇門的上半部分,嵌了面圓形毛玻璃心;玻璃心正中,用黃銅線戗了一朵牡丹花。門半掩着,竹文青一手扶上門,正碰到那朵玻璃牡丹。他這才發現,牡丹的花心竟裂了一個小口子,茸茸的,像伏在花蕊裏的一只幼蝶。
推開房門,房裏暗得很,原來拉着窗簾呢。對面一張大雙人床上,被褥亂糟糟地沒有整理。竹文青也不好意思多看,垂下眼皮,倚到門框上,聽李春江叽裏咕嚕地說着英語。他雖然一點都聽不懂,但和兩個妹妹念的英語比較一番,感覺李春江說得更流利,也更地道。閉着眼睛聽了會兒,他忽然覺得那音調很美,也很讓人舒服,一時間,竟以為自己是一塊正被溫柔海浪輕輕撫摸着的礁岩;一時間,竟很想去海邊,最好,能和一個人一起去。和誰呢?聽着李春江的聲音,他思索着……李春江?心頭浮出這名字,他自己吓了一跳。
偏這時,李春江挂斷了電話,慌得竹文青趕緊垂下頭。
李春江見他倚在門首,忙窘笑道:“幹什麽站這兒?坐那邊吧。”他請他去沙發上坐,又忙着打開大櫃,找茶葉罐,手忙腳亂了半天,遲遲沒找到。他怕竹文青要不高興,趕緊解釋:“平時不怎麽喝茶,也不知丢到哪兒去了。”說話間,又跑去隔壁卧房翻找,可能覺得光線太暗,他霍地拉開了窗簾,屋裏豁然開朗。
竹文青悄悄跟進來,立在忙碌着的李春江背後,說了句:“白水就好。”
這卧房,果如李春江所言,亂得很。即使竹文青無意窺視那些亂糟糟的地方,它們也會一個個主動蹦出來,塞滿他的視野。
聽竹文青的聲音就在背後,李春江身體一僵,很快垮下了肩:“可以嗎?”他問,滿面通紅地回身盯着竹文青,見竹文青笑着點頭,他才從床頭櫃上的銀托盤裏取只幹淨的咖啡杯,到了半杯溫水,正要遞過去,只見對方好奇地擺弄着電話聽筒。
李春江放下了杯子,不聲不響走過去,看着竹文青,笑問:“要給誰打個電話麽?”
“沒、沒有。”竹文青趕緊放下話筒,背對着李春江,“以前,看見雜貨鋪裏的公用電話,也見別人使過,覺得很有趣……”
“沒打過電話?”
竹文青搖搖頭。
李春江提起話筒,把它輕輕地放到竹文青耳邊,讓竹文青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李春江笑了笑,又叫他撥個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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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文青遲疑地,把右手搭到撥盤上,尋思了會兒,頓住了。
“怎麽?”李春江問。
“不知要打給誰。”竹文青回答,很洩氣的樣子。
李春江也不說話,微笑着握住了竹文青伏在撥盤上的那只手。竹文青的手,很有退卻的意思,但給李春江的手掌包裹着,無法掙脫。就這樣,李春江握着他的手,代他撥了個號碼。
電話另一頭,很快響起一個女聲:“喂,您好?這裏是仁愛診所。”竹文青聽着那女聲,驚得後退了一步,正撞進李春江的懷,又是一驚,只聽女聲再度溫柔地響起,“請問,您找誰?”
“我、我找……”竹文青不安地瞥了李春江一眼。
李春江湊過去,代竹文青對話筒說了句:“是我,麻煩你去對面的素心堂,叫一下姓孫的掌櫃?”
竹文青偏頭看着李春江,對方既笑道:“沒事兒,這是我鋪子裏的電話。”他把聽筒拿去竹文青耳邊,替對方拿着,“你等一等,一會兒孫掌櫃來了,再對他說幾句。”
“說幾句?說什麽?”極難得地,竹文青一臉天真地眨眨眼。
“……嗯……你就說……”李春江思索着,身體半環繞着竹文青,整個兒胸膛幾乎粘着竹文青的脊背,那只手也還搭在對方的手背上。他低頭瞅了瞅竹文青,發現對方只穿一件單薄的蒼色綢子長衫。長衫伏貼,顯得竹文青的肩有點兒窄,淡淡地,似從那窄細的衣領裏,彌散出一股香味。
……這味道怎麽似曾相識?兀自納罕,李春江好奇地盯了盯竹文青的領子,只見對方微蹙眉地垂着頭,極認真地等待電話另一頭的回應,不經意間,露出一小段潔白的頸,那神情竟透着李春江未曾見過的、小孩子似的純真。
對了!李春江憶起那次病倒在竹家,昏迷中聞到的草香味,就是這個。他被那香味和那神情吸引,不自覺地低下頭,湊上竹文青的脖頸,偷偷聞了聞。原來,那是淡淡的肥皂香,混着草藥的香氣。
這香氣就像有着某種魔力,引着李春江用臉頰輕輕蹭了蹭竹文青的發。他盡量不驚動對方,悄悄地,只碰了那麽一下。那發的觸感,就像雨絲,涼涼的,又很滑,也帶着淡淡的香味兒。
……才洗過澡麽?今兒一早洗的?李春江要控制不住地要往奇怪的方向琢磨,就在這時,忽聽竹文青問:“說什麽?”
竹文青偏過頭,額角正撞上李春江的唇。
二人雙雙一驚,竹文青通紅了臉。李春江忙挺直身子,湊着竹文青的耳鬓,低低道:“你就說,今晚不回去吃飯了。”竹文青詫異地盯着他,沒有說話。
李春江見狀,趕緊放下那只手,把聽筒交給竹文青,笑道:“不是還要教我怎麽做大夫呢麽?”
“可……”
不待竹文青說什麽,筒另一頭已傳來孫掌櫃的聲音:“喂喂,誰?誰找我?喂?”
“喂,我。”
“東、東家!?您哪兒吶這是……”
“我……”竹文青兩手攥着聽筒,咬了咬嘴唇,緊張地道,“今兒晚上,我、我不回去吃飯了,你別忘跟他們知會一聲兒。”
“啊?為什麽?”孫掌櫃問。
竹文青也不回答,匆忙忙、慌張張地挂斷電話。良久,他雙手緊緊攥着話筒,始終背對李春江。李春江也不知他怎麽了,以為自己又做錯什麽,感到不安,歪頭偷偷瞅了他一眼,沒瞅見他的面容,卻發現他的耳朵紅了一圈。
李春江這才恍悟,竹文青是不好意思了。一時間,他也有點不知所措,卻莫名地欣喜,微笑道:“那、那什麽,瞧我這屋兒亂的,怪不好意思….”說話間,把才打開的窗簾又拉上了,屋裏倏地暗下來,什麽都模模糊糊。
聽竹文青低低回了句:“不礙的,又不會笑你?”說話間,還是輕輕笑出了聲。伴随着那笑,竹文青緩緩地,獨自出了卧房。
李春江趕緊跟出來,請竹文青在沙發上坐,看對方再沒有要交談的意思,忙道:“咱們這會兒上課,可以麽?”
竹文青點點頭,李春江又問:“要課本不要?等我記一記。”他從亂糟糟的小桌上,夠着胳膊撿出一只有水的鋼筆,又抽了幾張信紙,在竹文青對面危襟正座。竹文青看着他,笑道:“這會兒就不用了,回頭上我那兒拿書去看吧?”
“這怎麽好意思。”李春江對着竹文青欠一欠身。
“不礙的,那些背都背爛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是上課,到像閑談。竹文青給李春江講了的中醫入門——陰陽五行。對于這些詭異的玩意兒,李春江只記得他那些英國同學說:“中國人看病都用神秘學,要死人的!”不由覺得好笑,可聽竹文青講過幾遍,他很快就理解到這些玄乎乎的東西并不神秘。
約摸傍晚,大概也就四、五點鐘吧,李春江邀請竹文青吃晚飯。
竹文青詫異道:“怎麽這樣早?”李春江便把白天沒有用中飯的事情說了。竹文青笑問他要吃什麽,李春江就邀他下館子,說附近有一家粵菜館,味道很不錯。
去那飯館吃過,天已擦黑。李春江尋思還早,打算再請竹文青去舞場。可那種地方,竹文青從沒去過——印象中,他也瞧不上它,所以不肯去。
李春江就是料定竹文青沒有去過——他倒沒別的意思,只希望竹文青可以接觸到更多的新鮮玩藝兒,也暗暗希望,竹文青能夠從中更了解他、和他的生活。他說:“以前在英國,經常和朋友們去跳舞,回來後,總沒有機會。聽說上海的舞場很不錯,我倒沒去過,也不好說。不過頭兩天,看隆福寺那邊好像新開了一個飯店,裏面有個舞池,一直很想去看看的,可惜遲遲沒找到合适的女伴。”——是借口,他早去過了。
竹文青笑道:“我又不是女伴,去了有什麽用?”他的言外之意,還是不肯去。李春江聽出這層意思,道:“那不一樣,若與男性朋友去,倒顯得比別人高出一個檔次了。”
“為什麽?”
“別人帶的都是異性,這總讓保守的人瞧不上眼……”李春江盯着竹文青,對方也盯着他,一心一意聽他講,“他們總覺得,開放就是放蕩,跳舞就是性。要是和你去呢,就不一樣了……”
聽到“性”這個字時,竹文青登時通紅了臉,慌忙垂下眼皮,再不肯看李春江。
李春江倒滿不在意,依舊說着:“一看就知道,你是個穩重的人,和你在一起,若給別人看見,我也就成了穩重的人。”
竹文青聽罷,不禁笑道:“你可真會說話,寧叫人家說不懂風月,也要穩重?”
他們兩個,肩并肩地,行走在一條悠長而寂靜的巷子裏。
月光,好像個害羞的姑娘,半遮半掩地照耀着前方的路,那麽點不情願,又對人間很好奇,試探地、試探地照耀着。路面,白蒙蒙一片,像灑了一層薄薄的清水。那清水,卻是月光,映着兩人的影子。
李春江有意放慢步子,很認真地回道:“也許別人覺得,懂風月聽上去很浪漫,可我總以為,只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稱得上風月……”他故意把音尾拖得老長,瞥竹文青一眼。對方還低着頭,盯着腳下的影子看,沒有答話,李春江也就沒有多言。
兩人的影子,都被月光扯得細長。
不多會兒,他們就走到了李春江說的那個舞場。
鋪面不大,霓虹閃爍,門口十分熱鬧。男男女女全都穿着入時,特別是那些大模大樣,挽着男人胳膊的女人,一個個全高昂下巴,旗袍貼身,走起路來,扭着曲線分明的臀。洋車裏裏外外地鋪了好幾層,其間混着一兩輛汽車。
“這麽亂,還是算了吧?”竹文青有些怯場。
“怕什麽?都到這兒了。”李春江笑着請他進去,看他遲疑,便将唇湊去他耳鬓,“別忘了,咱們可比他們高一檔。”竹文青瞥了李春江一眼,李春江卻微笑着,請他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