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4

第三章 04

妙手回春

第三章04

那本書自拿回住所,就一直擺放在床頭櫃上,已快半個月了,李春江翻都不曾翻過。他只是每日起床後、睡下前,摩挲一番書皮。他也沒去找竹文青,一次也沒有。他想,如果他不去找,對方可能會主動來找他。明明了解對方有多麽傲慢,他還是懷揣着一點點的僥幸,日日祈禱,等待着。

有時候,他覺得,竹文青的心思,其實與他的一樣。但有時候,他又動搖,以為對方心裏,根本沒他。

想到那日,竹文青冷冰冰的态度,李春江就要生氣。為什麽平白地,要把妹妹給我?他搞不懂。仔細琢磨了幾天,倒漸漸平靜了,心想:要不然,就娶了他妹妹?低三下四地做個入贅女婿呢?萬一他的心思和我的不一樣,好歹我每天能夠看見他,對着他一輩子。

如此打算,李春江幾乎死了心,可一轉念,這是不是成了卑鄙小人?利用人家閨女,做自己不可告人的勾當,再說,萬一文青哪天也成了家,眼看着他跟別人好上……李春江不敢再往下想,更承受不住這刺激。他琢磨了琢磨,始終沒能摸索到什麽良方來醫治自己內心的症結。他暗暗盤算:是不是要再問一問文青,探探他的心思,他究竟是怎樣想的?可別只有我一頭兒熱……

矛盾着,李春江慌了,索性更加下意識地,不敢與竹家人碰面,特別是竹文青,他真怕碰見他。日子對于他來說,簡直就像迅速轉換的節氣,由嚴冬過度到暖春,又由暖春,沒征兆地輪回到寒冬。他竟懷念起和竹文青互不了解的時光,見面就吵嘴。他很想回到那時候,至少那時他來說,多少還有些希望可以看見,而現在,他竟看透了一切,黑茫茫地。

渾渾噩噩又過去十來日,天氣轉眼熱了,躁得人直想去河裏紮猛子。這些天,竹文青始終沒見到李春江。他認定了,李春江這是有意躲着他呢。他自己卻也認真反省過,那天的态度确實不好,他以為李春江一定因此生氣了,不禁有點後悔。畢竟,還欠着人家的情呢。他想,卻又暗自地有點埋怨李春江,埋怨對方根本不明白他的心。

“這個姓李的!怎麽也不來知會一聲兒了呢?”兀自嘀咕着,竹文青不知第幾次地踱到素心堂門首去張望,直叫櫃上的孫掌櫃納悶兒。孫掌櫃也随着望出去:“東家,您這是望誰呢,敢情晌午還有預診的?”

“沒、沒有……”竹文青挺不好意思,趕緊催促孫掌櫃上板關鋪子,卻正趕上文英文君回來。

“哥,怎麽這麽早就趕着關門兒?”文英笑着湊過來,見大哥沒理會,又提着嗓門笑道,“才回來路上,你猜我們碰着誰了?”

“誰?”竹文青收拾着案子,始終板着臉。

文英笑道:“你猜嘛!”

“我猜不出。”竹文青淡淡道,“你認識的人,我都不認識。”

“那我猜猜?”孫掌櫃嬉笑着插了嘴。文英一瞪他,他插着兩手,縮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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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英撅起嘴,對竹文青道:“真是的!我們碰着李大哥了嘛!可也奇怪,我們跟他招呼,他都不理,還跟老鼠避貓似的躲開了呢!”她盯着竹文青,“诶?哥,可別是咱家誰得罪他了吧?”

竹文青聽着,停下手裏的活兒,對着案子怔了怔,僵笑道:“別亂嚼人家的事兒,快吃飯去,回頭周媽又要來催。”他給孫掌櫃使個眼色,孫掌櫃便樂呵呵地跑過來,要給文英拎書包。文英不給,一個人氣哼哼地趕去廳堂。孫掌櫃也不曉得哪裏又得罪了她,也趕緊追去賠罪。

見旁人都走光,一直默不作聲的文君才悄悄一扯竹文青的衣袖:“哥,我想跟你說件事?”說這話時,她也悄悄地。

“什麽事?”這會兒瞧着文君,竹文青倒很不自在。他盡量控制着自己,僵了笑臉。偏文君背了身,紅着臉道:“剛回來時,遇着李大哥……”

“嗯,才聽文英說了。”聽到要說李春江,竹文青心上咯噔一下。就像被誰窺知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也紅了臉,忙扶穩櫃臺,也背對了文君,聽文君又道:“李大哥好像有什麽心事……”

“心事?他能有什麽心事?”竹文青緊張得搶下妹妹的話,瞥見文君一愣,忙閉了嘴,半晌,才冷着臉說,“你總挂心他幹什麽?”文君紅着臉不答言,他便故意笑她,“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讓我……”

“哥!”文君跺着腳,“知道就知道,犯、犯不上說出來!”

“不說?不說他怎麽知道你的意思?”

文君訝異地盯住他。

他既道:“這事兒,我不是沒替你想過,也問過他的意思…..”

聽了這話,文君咬下嘴唇,緊張得直揉裙子邊,可竹文青偏故意把話頓一頓。

她終于忍不住,問:“他、他怎麽說?”

竹文青不禁一笑,仿佛很得意:“沒說什麽,只說還要考慮考慮。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結果再告訴你,可誰知你這麽着急?”說的時候,他就像存心地揶揄文君,心裏竟痛快得很。

“誰、誰着急了!為了這事兒……”文君給大哥說得簡直下不來臺,頂着一張紅梅子似的臉,恨恨跺跺腳,一個人跑去了後面。

昏暗的鋪子裏,只剩下竹文青一個人。望着妹妹離去的背影,他冷下臉,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我怎麽不去死!他在心裏咒罵自己,忽而念及,這都是因為李春江的關系,又恨上了李春江,但他很清楚,決不是與愛相對的那種恨。他是恨李春江為什麽都到了這會子還不來找他,還讓他的心莫名地、不上不下地懸了起來。

獨自在昏暗的鋪子裏立着,立了半晌,周媽來催他吃午飯,他也肯不去,只說不餓,恹恹地回屋睡了個午覺,卻也睡得朦朦胧胧,昏昏噩噩。

日将西墜,一縷夕陽潛進房裏,暈染得沉悶的房裏,一片金光璀璨。半夢半醒間,竹文青床上側身躺着,隐約聽見外面廊子底下,有人說話:

“……這樣呀!我們還以為您怎麽了呢!”

文英的聲音。

接着,一個溫柔的,低沉的聲音應道:“那什麽,我找你哥哥有點兒事,他在不在?”

“在呢吧?等我瞧瞧去!”

聽到這裏,竹文青驚坐而起。他慌張張理一理頭發、衣服,把被子匆匆一疊,還不及撣床單,已聽得響起叩門聲:“哥,我進來啦!”驚得他趕緊扯了床單,罩住被子。

門開了,卻是李春江立在外面。文英在那邊朝這邊招一招手,走了。

“文、文青?”李春江觑着竹文青。

竹文青放客人進房,掩了房門:“你這會兒才來,敢情是還書來了?”冷笑着,很有譏諷的意思,書桌前坐了,一條胳膊還搭在書桌上,遲遲地不看李春江。

李春江站在竹文青一側,畢恭畢敬地,低低答:“書還沒有看。”

“沒看?那找我來做什麽?”

李春江愣了愣,不曉得這話是怨他遲遲不來,還是嫌他來得太早。他支吾着:“這些天,我仔細想了……關于你妹妹的事……”看竹文青投來一瞥,他便放大了膽,跪下一條腿,與竹文青面對面地凝視,“我願意和文君交往看看,如果……如果你不反對?”

竹文青沒有即刻作答,盯着李春江,微微蹙緊了眉頭,神情有點閃爍不定。

李春江也張大雙眼,皺眉凝望竹文青,見對方忽然逃開視線,他的視線便追趕上去。

忽聽竹文青嘆息一聲,低低道:“這樣就好了。”像放心了似地,他臉上挂起一抹未抵腮際的笑。那笑,在李春江的注視下,很快地,淡了。李春江怔怔盯着他,給他磨得幾乎沒了心性,起身道:“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麽?”竹文青問,卻沒看向李春江,低垂了眼皮。李春江偏死瞪着他:“我要入贅到你們竹家。”

聞言,竹文青吃一驚,不可思議地盯上李春江。李春江抽一口冷氣,眯細了眼睛,反瞪上他:“你若不應……”

“應!我應!”竹文青毫不遲疑,很快地,又後悔了,“可不知道,我媽同不同意……”

“那就是你家的事了。”李春江微微一笑,“我等你的好消息?”說完,他賭氣地往門口走,還自己甩開了房門。

“等、等等!”竹文青喊他。他果然馬上就頓住步子,偏了頭,卻聽竹文青道:“……書若看完了,想着還我。”

“知道。”

看李春江走出去,漸遠,竹文青也沒有追趕。

“呦!李先生來啦!”周媽的嬉笑聲,突兀而不合時宜地響起,“咱可真是好久不見,頭兩天,我們太太還念叨您哪!真是的,這來了也沒個人招呼,怠慢怠慢!”

“哪裏哪裏,我這就要回去的。”

竹文青在房裏默默聽着,聽着李春江的聲音,心頭竟像被萬針紮過。

周媽忙笑道:“呦!怎麽才來就走?”

“不,其實來了一會子了……”

“可誰見着了?”周媽倒殷勤,“我們太太還沒見着您哪,就都不算的。”她呵呵笑着,直把李春江往廳堂裏請。

想李春江是跟周媽去了,房外廊子下驀地靜了。竹文青聽了聽,知了——知了——,只有知了唱。

葉子的影兒,白窗紙上晃了晃,晃散了,碎了,直碎到書桌上,又流到地上,到處都斑斑駁駁,像極了此時此刻的竹文青,破碎得支離。

自有了上回的經驗,竹太太這回見到李春江,倒沒有提及文英的親事,跟他有的沒的閑扯,還要留他吃晚飯。李春江擔心一會兒又要與竹文青見面,未免尴尬,不肯留下,可文英也跑來湊熱鬧,再加上周媽。想是始終不忘他的恩情,她們竟一起請他,他推辭不過。

晚飯時,竹文青恰坐在李春江旁邊。令李春江驚詫的是,竹文青竟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還與他談笑風生。這直讓李春江覺得,自己這其實是在受這一家子人的虐待。

表面上,李春江也與竹文青談笑着,盡量不流露出任何心跡,但他一點自信也沒有。他沒自信能像竹文青那樣,僞裝得天衣無縫,仿佛沒有心。

……也許,那根本不是僞裝?李春江自己吓唬自己,暗暗地——表面卻對竹文青微笑着。他暗暗恨道:你就虐待我吧!

銜着恨,幾乎與愛等同的恨,連嚼起軟米飯都覺得硌牙。李春江應酬完這一頓,也不想多說什麽,匆匆地告別——他怕若再交談下去,就真得要不小心地袒露心跡了。竹太太叫竹文青去送送,李春江說了句不用,逃也似地奔出了竹家。弄得竹家人個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唯有竹文青,杵在旁邊,默默冷笑着。

回住所的途中,沒征兆地下起雨來,不甚大,細細地,銀針似地,直刺透衣衫,紮進皮膚。李春江只感覺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刺痛,倒忘了雇輛洋車,傻子似地奔跑着。回到住所,已全身濕了個透,他也不及換上幹衣服,一徑沖到卧室,抓來床頭那本古舊的《黃帝內經》,兩手死攥着它,弄皺了書皮,更洇濕了書皮,手上的雨漬,又滲入內頁。

“你到底要幹什麽!?幹什麽?”坐在空蕩蕩的雙人床上,兩手搓弄着那書,他直把它舉得齊着眼眉。

他瞪着它,對它吼,仿佛它就是竹文青:“我可真是看不透你了!本以為你是個純潔的人,不想你這麽黑心!只喜歡看我難受!你就喜歡虐待我,是不是!”

他顫抖了雙手,書幾乎給他揉成一團。他還舉着它,深深埋了頭,臉痛苦地扭曲了。

他又把臉埋進那幾乎腐朽的書頁裏,深深嗅着它的怪味道,險些兒垂下淚來,但沒有流淚,只長長嘆息一聲,軟了聲音,明明是自言自語,卻念得竹文青好像就立在他跟前:“一會兒熱得燙死人,一會兒又寒得凍死人,一會兒叫人充滿希望,一會兒又叫人絕望得想死。天哪!要是哪天我真成了半死不活,你就高興了,是不是……”忽而擡頭,盯了盯手裏的書,“真搞不懂,你究竟想什麽呢?是不是和我……是不是和我……一樣……?”

昏黑一團,卧房、及外面的客廳,黑暗相互交融,撕扯在一處,不分彼此,也融着窗外的雨;垂地的絨簾子敞着,半扇紗簾倒遮了半面窗。雨珠噼裏啪啦砸到玻璃窗上,勢頭似比之前更猛烈了些,還雜着悶悶的,忽近忽遠的雷。

玻璃窗給雨珠砸得咔啦啦作響,映着醬色的夜天,和街上幽幽的橘色路燈。雨,把這些色彩全劃得一道道一條條,像淚痕,更像朦胧的印象派油畫,卻不曉得畫得什麽,只蒙蒙地,攪在一處的顏色,沒有清晰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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