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6

第三章 06

妙手回春

第三章06

餘晖尚未散盡,天際一片金黃。

從竹家出來,李春江也沒有回診所,先帶竹文青去了一家高檔中餐館,可竹文青陰沉着臉,說沒有胃口,二人便出來了。李春江又帶他逛了會子街,問他要什麽、喜歡什麽,俨然讨好女朋友。他也不搭理,只緊鎖眉頭,一臉的厭惡。

李春江自知交談無望,只得帶他去自己的住所。途中,兩人也都保持着沉默。

暮色上來,天頂深藍一片。來到小洋樓跟前,竹文青竟害怕起來,腳步猶豫着,不肯進去。

“怎麽,反悔了?”李春江站在他背後,問。其實,李春江的心裏也十分矛盾,還有幾分怕,仿佛他正逼良為娼。但這時候,他一定要在竹文青面前顯出強勢。他很清楚,任何的軟弱,都會被竹文青的傲慢打垮。

竹文青的态度,依舊桀骜,聽了李春江的話,便揚起下巴,獨自走進了小洋樓,一附烈士就難的氣魄。

一層門廳裏,懸着昏昏不明的馬燈,油膩膩地,照得什物的影子大大小小,錯落無序。黑洞洞的長走廊,看不清房東究竟住在哪一間,也不曉得,他們究竟在不在家。

整個兒小洋樓,靜悄悄,仿佛一座鬼宅。竹文青忽然想起,李春江曾說這兒之所以堆放了那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因為房東要鎮住這房子裏的邪氣。他回味一番,竟覺得這樣做很有道理。他獨自往二樓去,像要把李春江遠遠地撇下,三兩步行到樓梯盡頭。踏上二樓的瞬間,他不禁有點惘然,念起兩個月前,初到這裏時的情景,此時此刻,簡直就像嘲笑他那時的種種,他也在心裏嘲笑他自己。

對于李春江,竹文青自己也說不好,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看待對方的,不完全喜歡,也不完全讨厭,似乎介于二者之間,是那一種信任。他莫名地信任着李春江,有時候,特別是在深夜,一個人躺在炕上,睡不着時,會覺得疲憊而寂寞,但只要念一念“李春江”這三個字,全身都要松弛下來,似被一種溫暖且柔軟的氤氲擁抱,叫他異常安心。為此,他總有點害怕。

這會兒,走到離李春江房門前,他更害怕了。害怕無緣無故地信錯了對方,但心上又沒來由地,那麽一點點期待。手扶上門把手,他漲紅了臉。

“不進去?”李春江依舊在他背後,一手搭上他的手,叫他的臂微微顫抖了一下。李春江替他擰開房門,他只好随李春江進房間,直接被對方請去了卧室。

房裏昏昏暗暗,各種物件的影子,被月光丢得到處都是。李春江撚開臺燈,靜谧異常的房間,頓時被溫柔的淡橘色光暈籠罩。李春江請竹文青在那張空蕩蕩的雙人床上坐,竹文青坐了,還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李春江走到他跟前,兩手抱着肩,低頭注視他,問他喝不喝水。他搖搖頭,不說話,也決不肯看一眼李春江。

李春江卻獨自嘆息一聲,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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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外間屋裏清晰地傳來汩汩的沏水聲,那聲音就像喪樂,大得刺耳。

竹文青盯了盯眼前亂七八糟的床頭櫃,一眼看見自家那本《黃帝內經》。他就像見到闊別許久的親人,一把擁住它,好一會兒,才兩手撫着它,仔細地端詳。它比之前老了許多,書皮上多了些細碎的皺紋,還印着淡淡的水漬。

“你、你這是怎麽了?”他惋惜地盯着它,幾乎哭出來。李春江端着一杯水,倚在卧房門首,靜靜凝視他,但他并不知道。聽他哀婉地念了那麽一句,李春江才惆悵地,惆悵地道:“它又不會說話,還不如來問我?”

竹文青脊背一僵,愕然。

李春江不聲不響走過去,把那半杯白開水放到桌沿上,取走了竹文青手裏的書:“文青?”他的視線與竹文青的碰到一處,眸子微微顫了顫,見對方沒有逃開的意思,方緩緩地,繼續道,“剛才,你是問它?還是問我?還是……問你自己?”

竹文青攥緊的拳頭,一松。他搖搖頭,沒說話。李春江便湊上去,在他的額心落下一吻。竹文青僵直了身體,卻沒有躲閃。李春江便借機擁住他,眼觑着他,慢慢推他躺去床上。

吻,就像急急的雨點,又像點過水面的蜻蜓,在竹文青的額頭、眉心、臉頰、鼻尖、嘴唇、耳根,輕輕碰過。竹文青深深鎖眉,別過了頭。

吻,就像一陣急促的旋風,拂過一切,平靜了。好一會兒,竹文青試探地睜開眼,發現李春江躺在旁邊。視線,恰與李春江的撞個正着。竹文青忙側了身,背對李春江。李春江偏伸過來一只胳膊,摟住他,叫他吃一驚,然而對方再沒有任何舉動。

“文青?”李春江摟着他,輕輕開了口,“好幾次,我一個人躺在這兒,睡覺的時候,都夢見和你一起……”臉頰有意往竹文青的脖頸下湊近,他大膽地嗅着對方自衣領裏彌散出來的清香,閉了眼,“夢見和你一起,躺在這床上,手牽着手,深夜裏,一起暢望天花板,就像欣賞夜空那樣,數着天花板上的星星……”

……天花板上,哪裏有星星呢?竹文青嘆息地,心裏問了一句。李春江就像回答着他:“別偷偷地笑我,以為天花板上沒有星星。你忘了麽?那天,咱們談到風月,我說:‘只有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可稱得上風月。’和你在一起,就明白了什麽是風月,當然,也看得見美麗的星星了?”

背對李春江,竹文青靜靜傾聽他訴說,心坎一軟,忽而感覺到對方的氣息輕輕撲到了衣領裏,脊背也跟着熱起來——李春江的胸膛貼了上來。

李春江緊貼上竹文青的背,隔着重重衣衫,感受對方的體溫:“文青?”他道,“今晚,我們就這個樣子?聽着彼此的心濤……不然,請你只聽一聽我的?或者,請讓我聽一聽你的?”他愈抱緊竹文青,沉默了。

卧房裏,垂地的絨簾子啓着一條縫隙,暗淡的橘色燈火下,可隐約望見窗外的夜色。

夜,愈深,內斂而沉靜,籠着灰蒙蒙的人世,掩了一切。

李春江的氣息,平穩而輕柔,緩緩地、緩緩撲在脖頸上,氧得直想讓竹文青撓脖子。竹文青微微掙了掙,沒掙開李春江的胳膊。他害怕弄醒對方,就那麽忍耐着,盯着對面的一線夜色,漸漸地,也入了夢境。

一絲金光刺入眼底,竹文青從睡夢中驚醒,腦海裏,随之浮起昨晚的事。他微微動一動早已僵直的身體,發現李春江還摟着他,睡得正沉。竹文青輕輕挪開李春江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靜靜觀察了對方好一會子。

細碎的光,淡淡灑在李春江臉上,他眉頭舒展,看起來,就像被幸福包裹着的嬰兒,一臉安詳。竹文青歪着身,一手支起頭,凝視他,偷偷地祈禱:老天爺呀,若眼前這個人,心裏真的有我,就請在這個時候,不要讓他醒來!

念着、遲疑着,便偷偷地,在李春江眼角,落下一吻,嘴唇似還留戀,好一會子,才悄然離去,這過程間,李春江果然沒有醒來。

竹文青取了床頭櫃上的《黃帝內經》,撚熄亮了一整夜的臺燈,把啓着一線的絨簾子拉緊。屋裏倏地暗下來,就像黑夜不曾離去。

最後望一眼熟睡中的李春江,像要把一輩子的思念都含進這一眼裏,良久,竹文青才悄悄閉緊卧房門,離去了。

半夢半醒間,李春江覺得手臂忽然空了,趕緊往身邊一摸,竹文青已不在原處。

“文青!”他驚得張開雙眼。房裏靜悄悄的,只剩他一個。他往床頭櫃上一摸,那上面亂七八糟,不知是些什麽的小東西,紮着他的手,刺得他一陣陣疼痛,他也沒能摸到那本舊書。

“……已經走了麽?”

李春江仰面躺着,自言自語地咕哝,又閉上了眼,默默流下兩行熱淚。

一連十幾天,他都再沒主動找過竹文青,更不肯見竹家人一面,竹家倒也沒有人來找他。初時,他尚忍得住,迫使自己遵守那約定,以為自己一定能夠忘記這一切,後來,漸漸地,總念起與竹文青一起渡過的那個夜晚。他想:大概,文青鐵了心,一輩子不見我,所以連文君的事也就此放下。他反複想了想,終不願這麽輕易放棄,便隔三差五地偷偷往街對面張望,一望見竹文青的身影,就鼻子一酸,心也跟着一酸。

一日下午,沒望見竹文青出入的身影,心情煩躁,李春江一個人恹恹地逛街去了。逛了沒一會子,就悶出一身熱汗,見前面不遠有家咖啡館,匆匆趕了過去,才要進館子,忽撞見玻璃窗裏,嵌着個熟悉的身影。

……文青!?

李春江沒進店子,扇去一旁,隔着窗戶往裏望。

竹文青正坐在靠窗過去些的位置上,背對李春江,對面還坐着一位妙齡女士。竹文青跟那女士交談着,那女士很高興,只管盯着竹文青看,還微笑着。

李春江觀察着二人,想起那日聽孫掌櫃講起竹文青相親的事,慌了神,以為竹文青這是在約會。他有心去攪局,又怕竹文青會因此更不願見他、更怨他。頗躊躇一番,他還是銜着醋意返回了診所。

一個下午,李春江都在診所那大玻璃窗邊坐等竹文青,可都到了天擦黑時候,還不見對方回來。他着了慌,怕是文青發現了我,走了那個小門?不安慫恿他奔去竹家。叫開門,開門的還是孫掌櫃:“呦?李先生?真是稀客了!來找我們三姐?”

李春江并不知道,三姐就是指文君,他也不分辨,道:“找你們東家。”孫掌櫃笑說:“怎麽又找東家?聽太太說,您跟我們三姐……”他兩根食指擱到一塊兒,別有用意地對着李春江擠了擠眼睛。李春江這才恍悟,氣憤道:“這都是誰在胡說!我一個大男人不要緊,要是敗壞了文君的名譽,那都是你們的錯!”

孫掌櫃給說得一愣,樂了:“東家跟太太說的呀?這還假得了?還聽說,您要做上門兒女婿呢!”

李春江不高興:“快叫你們東家出來吧!我就是要跟他說這檔子事兒!這都是些什麽話!”他索性扒拉開孫掌櫃,氣哼哼地獨自往竹文青卧房沖去。

“诶!我說李先生,我們東家出去還沒回呢!”孫掌櫃攔他不住。

“沒回?都這早晚了還沒回?”李春江不信,說話間已至門前,只見屋裏亮着燈。

李春江一推門,沒推開,門從裏面鎖了。孫掌櫃見狀,忙對他笑道:“我說李先生,您自個兒瞅瞅?門兒還鎖着呢,确實不在!”

不在因何亮燈?李春江望着那橘色燈影。窗間拉着藍底白碎花的簾子,望不見屋裏。他只好對着那燈光,說:“文青,我知道你在呢,才在咖啡館兒外頭,我也瞅着了,你跟一位小姐在一塊兒……”

“那是一準兒是曹小姐。”孫掌櫃從旁插一句,“我們家将來的少奶奶。”

李春江聞言,偏了頭,餘光掃一眼孫掌櫃,忽見屋裏的燈不穩地閃了閃,心上一緊。他向前踏上一步,屋裏卻無人應答。

李春江心底一沉,也顧不得在旁的孫掌櫃了,繼續道:“我就說一句,你聽了我就走……”他還抱一線期望似地,把話頓了頓。

“李先生,東家不在,您說什麽他也聽不見,不是?”孫掌櫃又插嘴。李春江不理會,只對着窗裏射來的光,說:“……你知道……我只等你給我看病,別人都治不好的……”孫掌櫃摸着腦勺,上上下下打量他,也沒瞧出他像個有病的模樣。

立在門外良久,房裏也沒傳出個動靜。怕竹文青真得不在?李春江倒有些動搖了,轉勢要走,恰給潑洗臉水的文英瞅見:“李大哥?”她捧着臉盆,笑着跑過來,“那麽長時間沒見你呢,文君還叫我哥問你去呢,敢是問了?這會兒來了!”李春江朝她尴尬地一笑,不好說什麽,直往門口走。文英叫他,他也置若罔聞,待出了竹家,才得舒一口氣。

之後,李春江更每日不肯松懈地去找竹文青,簡直是軟磨硬泡,死皮賴臉。竹文青絕對故意躲着他,不是出門了,就是一見他遠遠地過來,既匆匆逃進房裏。待他追上來時,竹文青已鎖了房門。他也只好對着緊閉的房門,自己絮叨一通,不管是不是有旁人在場。

那天暮色時,李春江又跑去素心堂。

孫掌櫃正在那兒看鋪子,一見他來,曉得是找東家的,一步攔去跟前,笑道:“我說李先生,您又來啦?”李春江點點頭,就要闖過去。

孫掌櫃一橫胳膊:“我們東家這回有吩咐,您跟這兒等等兒?”穩住李春江,他才往後宅去,不多會兒就回來了,手裏托着個紙包,交給李春江。

李春江接過來就要打開:“你們東家呢?這是什麽?他怎麽不親自給我?”

孫掌櫃一掩他的手:“是什麽不知道,東家叫您務必回去看。”他別有用意地瞥着李春江,“李先生,恕我多句嘴?您跟我們東家,這是玩兒什麽呢?”

李春江把紙包揣進懷裏,也瞥着他,半晌才道:“玩兒?要真是玩兒,可也是玩兒命呢,我都要死了,他怎麽也不來給我看病!虧他是大夫!”

孫掌櫃笑了,道:“您自個兒玩兒命不要緊,可別讓我們東家吃了挂落。”他嘿嘿一笑,頗具深意,“您這病呀,我看也真是夠懸的!”

“怎麽?”李春江心上一驚。

孫掌櫃笑着擺擺手:“得!咱什麽都甭說了,您在我們東家房門口兒說的那些個混賬話,我決不會給您往外頭傳,對誰都沒個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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