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07

第三章 07

妙手回春

第三章07

李春江一肚子委屈地回去住所,打開那紙包一看,裏面竟是件疊得異常整齊的白緞子內衫。他瞅着衫子,拎起它前前後後地看,以為藏了書信在裏面,可什麽都麽有。他把衫子鋪到床上,重新打量它,琢磨一會兒,終于笑了,明白它是竹文青貼身穿過的,忙雙手捧起它,把它貼到心口,對着空蕩蕩的天花板,微笑着,嘆息着:“文青啊文青,你可真是良醫!治病治到我心坎兒裏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春江趕去素心堂。孫掌櫃正在門首張望,一見他來,招呼着笑道:“我們東家一準兒算着您還得來!”他拽着李春江往屋裏去,“東家說了,今兒個您自要是來了,就趕緊請您進去。”

“去哪兒?”李春江問。

孫掌櫃笑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麽!盼了那麽些日子了,還能是哪兒?我們這些明眼人都看明白了!”

聞言,李春江紅了臉,趕緊埋下頭,卻已到竹文青房門首。

自那天從李春江住所回來,竹文青就決定遵守那約定。唯有這樣,才能保住竹家聲譽,若讓文君傷了心……至少比背叛家人強多了,不是?他想。忽而念起古時候,那些不能自主戀愛和婚姻的女子們,他直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其實和她們并沒有兩樣。

一連十幾天,都沒得到李春江任何消息,竹文青以為對方也和自己一樣,認定了那個夜晚,就是一輩子的訣別。為此,竹文青有些悔恨,悔恨那天該多看一看李春江的睡臉。他捶着自己的心口,直想恸哭。忽然有個早晨,他去出診,無意間發現,對面西醫診所的大玻璃窗裏面,有個惆悵的身影,坐在那兒,向這邊望過來。

他湧起一絲酸楚的甜密,動搖了。

……若就這樣,永遠地永遠隔着這一條街遙望……從那以後,竹文青得空就去街上轉一轉,盡量放慢步子,以便讓李春江看見自己。享受這目光的輕拂,他也借機會,偷偷瞥着對方。倒像是兩個用暗號街頭,而遲遲接不上頭的地下黨,至于暗號,他們兩個,各自明白。

直到有一天,早先說了親的曹家,派人送信來,說曹小姐要跟竹文青見上一面。冷水潑頭,竹文青從天上墜回人世,幾乎摔了個半死。他強迫自己死心,所以和曹小姐見面時,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好像真與曹小姐是天生一對,也盡一切可能地,讓自己對曹小姐産生比對李春江更強烈的感覺。他更決定了,從今往後,決不能再見李春江,否則,他就真得誰都對不住了。

他不曾想,與曹小姐約會的一幕正被李春江看了去,更想不到,對方竟為此鬧到他家裏。他怕見他,便把自己鎖進房裏。李春江在門外低訴,他卻在房裏,不能自已地默默流淚。

許久,他都在房裏,傾聽李春江的獨白:“咱們倆,就沒個商量了麽?”“從今往後,咱什麽都不提,從頭來過,還不行麽?”“那是個什麽約定?我都忘了,你怎麽倒當真了呢?害我病重垂危……”“你就當我是個叫花子,可憐可憐我,舍我一句話?舍我一眼……”

每一次,李春江走了,他都要在房裏,對着緊閉的房門,像是說給李春江聽的一般,自言自語:“和你商量?咱們就兩個人,怎能說服天底下所有的人?單單是你家,還有我家,就說得過去麽?”“如果真能從頭來過,我倒真不想這樣認識你,哪怕和你打一輩子架……”“你怎麽就不想想,我跟你患的,是同一種病呢?”“若說可憐,咱們倆到也是一樣的……”“和你在一起,真是叫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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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見不到你,怎麽更叫我害怕呢……”嘴唇顫抖,視線也模糊了。竹文青欲罷不能,幾乎要沖出這房間、這個家,沖破這世間的種種束縛。他咬着嘴唇,從一櫃裏取出一件自己貼身穿過的內衫——這衫子,還是在李春江住所過夜那日穿過的,帶着兩個人的體溫。他不曾洗它,小心翼翼地收在櫃裏。他撿一張幹淨白紙,把它包好,囑咐孫掌櫃,務必交給李春江。他把這作為邀請函,想:若他能夠明白,來了,一定要告訴他……

門開着,竹文青一眼就望見李春江過來,心上一陣波瀾起伏,恨不能即刻沖過去,擁抱住對方。可見孫掌櫃在後面跟着,他只得淡定地說一句:“噢,既然來了,就進來吧。”待李春江進來,他才閉緊房門,背靠了房門。

“要是說你妹妹的事,就什麽都別說了。”李春江先開口,冷冷咽了這麽一句,叫竹文青險些垂下淚來。竹文青忍一忍,道:“這是什麽話,難道孫掌櫃沒把那包東西給你?”

“內衫?我看了。”

竹文青始終偏着頭,不肯正視一眼與自己面對面的李春江:“倒、倒也沒什麽,就是想說……跟、跟你說……之前,是我不對,我也想了,其實……”他鼓勵自己迎上李春江的視線,終于迎上了,“其實……其實我是想說……其實……”他不住地吞吐,到叫李春江緊張又焦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這會兒,叩門聲突兀地響起:“東家?”是孫掌櫃。

“什、什麽事?”竹文青紅了臉,一臉不甘,卻是松一口氣。聽孫掌櫃道:“鋪子裏有個要飯的,鬧着要見您!”

“見我?”竹文青開了門,“看病的?”

孫掌櫃搖搖頭:“說認得您。”

“認得我?是誰?”

“他說見了您才肯說。”孫掌櫃瞥一眼屋裏的李春江。李春江正信手翻着書桌上攤開的一本線裝書,竹文青也瞥了他一眼:“……李先生,那你等我一等?”

李春江擡眼盯了盯竹文青的側影:“還是不了,我也走吧,要有什麽話……”他撚着那舊書頁,“咱們回頭再說?”

“……好……”竹文青垂下了頭,随孫掌櫃往鋪子裏去。李春江也跟過來,臨出房間時,趁人不備,把書桌上那本線裝書藏進了懷裏。

及到鋪子,見個衣衫褴褛的男人,早大字坐在地上。

李春江匆匆掃了一眼那人,與竹文青告別,竹文青親自送他到門口。他忽然頓住腳步,怔怔望了望街對面自己的鋪子,回過頭來,見竹文青還在,才微笑着,與對方說了句:“那咱們說好了,明天這會兒,大華劇院門口兒……”

竹文青一愣,随後點點頭:“嗯,一定。”

那個花子模樣的男人,也湊到門口,張望李春江。待李春江進了街對面的西醫診所,他忽然問竹文青:“我說少爺,這人跟咱家什麽關系?”

“嘿?誰跟你是‘咱家’!”孫掌櫃推搡那男人。那男人趔趄幾步,坐了個屁蹲。竹文青趕緊扶起他:“不要緊吧?您是哪兒不舒服?”

男人一擺手:“怎麽,您不認得我啦?咱小時候兒還上永定門外,一塊兒掏過鳥窩呢?”竹文青詫異地打量他:“莫非……莫非你是阿瑞?”

“是喽!還是您記性好!”

頭幾年,大概三年前,阿瑞終于如願地逃出家門,參軍去了。他想借機混個一官半職,後半輩子也就能衣食無憂。軍是參了,一旦去戰場上真刀真槍地較量,他又怕了,索性做個逃兵,外頭混一陣子,不但賠盡老底,還弄了個食不果腹。他一路乞讨,好容易回到北平的家,不想老媽不見了,問鄰居才知,是回原來的主家做幫傭去了。

阿瑞還記得那主家姓竹,街上開了家藥鋪。他小時候還去竹家玩兒過,認得那家的老頭兒和大少爺。憑借兒時記憶,他找到素心堂,卻聽說竹老頭兒早就死了,現在的少東家,倒是個極好說話兒的人。

“既然老東家駕鶴西去了,就找小東家得了。”阿瑞跟鋪子裏管事的說——他還記得孫掌櫃,只是孫掌櫃不記得他了,“好像叫什麽青吧?叫他來!”他說。

孫掌櫃笑道:“你要看病,我給你看也是一樣的,要是沒錢,就算我們義診了!”

阿瑞搖搖頭:“不是看病。”一抖身上的爛衫,“還別瞧不上老子現在這德行!叫你東家出來!你們一準兒的拿我當大爺供着!”孫掌櫃上上下下打量他,樂了,一拱手:“呦!還真恕我眼拙,敢問大名哪?”

“我不跟你說。”阿瑞擺擺手,“叫姓竹的來,老子只跟他說話!”

“得!那您等等兒?”孫掌櫃小跑着往後頭去。他曉得李春江在竹文青房裏說話呢,也曉得李春江的心思。以前,他覺得李先生那該是和他們三姐一對兒,看兩人似乎都有那意思似地,可誰知,弄了半天,李先生看上的,竟是他們東家。他只能感慨乾坤倒轉、天地捉弄。他斂着氣息,故意貼到門上聽了聽,只聽見竹文青不斷重複着“其實”。他焦急地等待下文,忽聽竹文青道:“其實,我是想說……其實……”話又頓住了,那腔調,任誰都聽得出,透着一種奇異的妩媚和嬌羞。

孫掌櫃心上一顫,他從未想過,一貫嚴厲的少東家,也會有着這種時候?生怕要出大事,他慌忙叩響房門。屋裏倏地靜了一會子,孫掌櫃忙對着門板,壓抑着聲音道:“東家?”聽見竹文青回話,他竟緊張起來,忙回,“鋪子裏有個要飯的,鬧着要見您?”

竹文青開了門,孫掌櫃與他說明,他才肯去前面看一看。

途中,孫掌櫃不由得用餘光,銜了一眼跟在後面,默不作聲的李春江。聽着李春江與竹文青道別,孫掌櫃在心裏偷偷替竹文青惋惜:嘿!可千萬別把我們家好端端一人兒給整進這圈兒裏去!可別叫人戳我們脊梁骨!為此,他有些瞧不上李春江了。

“怎嘛?你是周媽那個兒子?”聽竹文青叫花子“阿瑞”,孫掌櫃瞪大了眼睛打量對方,詫異着。

阿瑞一抹髒乎乎的臉:“什麽那個這個,我媽就我一個兒子,那還能錯得了?”

“什麽都別說了,快先進來吧!”竹文青笑着招呼,“你媽整天念叨你,回來就好!”

“不!不!”阿瑞一扯身上的破衣裳,“我說少爺,你也不想讓我媽她老人見我這麽落魄吧?”

“這…..”

“咳!東家!”孫掌櫃從旁插嘴,“他這是要訛您件兒衣裳呢!”

阿瑞笑着找補:“新的。”

“這倒是應該的。”竹文青不多想,取來三枚大洋塞給阿瑞。阿瑞卻只撿了一枚:“少爺,我得上澡堂子洗一洗,要麽也穿不得新衣,就煩你親自跑一趟了?”

不待竹文青答言,孫掌櫃道:“這事兒還勞煩東家?”他極不耐煩地撿了剩下的兩枚,轉勢要出鋪子。

竹文青拉住他:“算了,還是我去。”

阿瑞笑嘻嘻朝竹文青一拱手:“有勞大少爺?回頭,還煩您上街那頭兒的四喜浴堂找我?”竹文青點點頭,他才大搖大擺走了。

孫掌櫃看他遠了,忙拉着竹文青道:“東家,這麽個痞子……”

竹文青擺擺手:“甭管怎麽說,能活着回來就好,也叫周媽省一份心……”他果然去街上親自給阿瑞挑了幾套內衣、成衣,不知阿瑞喜歡新潮的西裝還是傳統的長衫,索性每種都來了一套,大包小包地拎去四喜堂。

阿瑞早就洗完澡,身上只裹一條白手巾,翹二郎腿在那裏坐等,見竹文青進來,也不起身:“少爺呀,怎麽這麽慢?我這兒都要受風寒了!”

竹文青也不說話,把那一摞盒子交給阿瑞,仿佛他才是阿瑞家的下人。

阿瑞咧嘴笑了:“呵!還真不少買!得!謝了!”他每盒都拆開看,選一套西裝穿了。竹文青替他收拾好剩下的衣服,二人出來浴場。

浏覽街上的風景,阿瑞拍着竹文青的肩,笑說:“我說少爺,你總不能叫我空手兒去見老媽吧?您也真是的,才怎麽不想着替我買些東西,孝敬孝敬她老人家?”

竹文青聽罷,頗覺尴尬,笑道:“我怎麽好替你做主?”他拎着那摞摞的盒子,騰出一只手,從袖裏摸出錢來交給阿瑞,“這些衣裳我先替你拿回去,要買什麽,你自己看着辦?想着早些回來?”

“知道!知道!”阿瑞喜滋滋揣了錢,頭也不回地跑了。

回到家,竹文青既叫孫掌櫃背着周媽,偷偷收拾出一間房。可直等到快半夜,阿瑞才回來,手裏卻只拎了一小半包的,廉價的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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