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

第四章 01

妙手回春

第四章01

因阿瑞回來得太晚,周媽、竹太太她們早就睡下。

直等到第二天,周媽才與幾年沒見的兒子見了面,喜極而泣。

阿瑞倒很平靜,只管對着老媽笑。

周媽看兒子穿得不錯,以為他出息了,問他經營些什麽。他真是混慣了的,脫口便說:“也沒做什麽,就是頭二年在兵營裏,立了點小功,攢下些賞錢。”周媽問他立了什麽功,他說從死人堆裏把團長、連長一一地活着背了出來,還一個人用手榴彈偷襲了兩小隊敵人……

“好哇!好哇!”周媽抹着眼淚笑道,“我兒子可真是出息了!”連竹太太都異常激動,拍着周媽笑說:“這下可好了呀,可能享兒子的福啦!”文英、文君更是上學都忘了,個個仰慕不已,還是竹文青催促,她們才不情願地走了。

只是孫掌櫃在旁邊撇嘴,背地裏還偷偷跟竹文青嚼舌頭:“東家,這阿瑞可真不是個東西,小時候兒怎麽就沒瞅出來他是這麽個玩意兒!?怎麽張嘴閉嘴全是瞎話?您瞅他昨兒那樣兒?呸!鬼都不信!他能立功!?”

竹文青道:“人不可貌相,誰知人家都經歷過什麽?總叫周媽高興得了,咱也犯不上抓人家小辮子。”他又叫孫掌櫃秘密地給阿瑞送了些日常用度和幾件幹淨內衣。

阿瑞收了東西,明白這是竹文青幫自己圓謊呢。他趕來鋪子,待病人走了,把那些東西往案頭上一拍,對竹文青低聲道:“我說少爺,你要真樂意幫咱,就索性一棍子捅到底,這些個破爛兒,不是明擺着拿咱當要飯的?明白着要打發我跟我媽?”

竹文青不明白阿瑞的意思,愣了一愣,叫孫掌櫃去房裏又取來五塊大洋,交給阿瑞:“這些做個小買賣什麽的,倒也夠了吧?”

阿瑞揣了大洋,才換上笑臉:“買賣咱可不會,不過……”他壓低聲音,一本正經,“不過昨兒那個什麽李先生,不就對面兒?要不然,您代我跟他說說,讓我上他那兒幫個忙什麽的得了!”

竹文青笑道:“若要幫忙,在這兒還不是一樣?熟門熟臉兒,不比他那裏好麽?”

“這你就外行了。”阿瑞胳膊肘支上案子,“我媽跟這兒當老媽子,我還得挨你們這兒做催是怎麽着?又不是滿清了,也沒有包衣奴才這麽一說了!”

一旁的孫掌櫃冷笑:“我們可從沒拿你老娘當過外人,倒是你,自個兒不往我們人堆兒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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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文青朝孫掌櫃擺擺手,與阿瑞道:“你說得雖有些道理,可我也不好做主,況人家李先生……”他垂下眼皮,“也跟咱不熟……”

“不熟?”阿瑞粗了脖子,“不熟他找你看電影兒!?”

竹文青登時紅了臉,怔怔地說不出話。

“東家,何必理他!”孫掌櫃不屑地瞥一眼阿瑞,“既然跟李先生約好了,可別誤了點兒!”與其叫東家作了大頭,倒不如叫他跟李春江混在一塊兒,再怎麽說,姓李的是個正派人,這準錯不了!孫掌櫃想。

竹文青點點頭:“嗯,我換件兒衣裳的。”匆匆逃往後頭去了。

阿瑞見自己吃了鼈,撇撇嘴,不言不語地颠兒了出去,也不曉得去做什麽。

竹文青換了近日新制的長衫,到鋪子裏囑咐孫掌櫃幾句,忽見急忙忙沖進來個窮苦的婦人,哭嚎嚎地說她兒子要死了,跪地下求竹文青出診。孫掌櫃見狀,自告奮勇地要去,竹文青給攔下了:“人家要我去,怎麽好糊弄?”他趕緊取來醫箱。孫掌櫃拉住他:“東家!人家李先生還等着呢!”

竹文青毫不猶豫:“人命關天,他一定明白!”說完,跟那婦人匆匆走了。

待回來,已過晌午。竹文青與孫掌櫃詳述了那婦人兒子的病況,囑咐他,一會兒那婦人來取藥時再問問症狀。孫掌櫃一一記下,催着竹文青快去大華劇場。竹文青才被推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問孫掌櫃:“對了,你見沒見我屋裏那本兒醫案?”

“什麽醫案?”

“就是昨兒我看那本兒,怎麽再一回屋兒就沒了呢?”

孫掌櫃急道:“哎呦祖宗!都這點兒了您還想着那玩意兒呢,我打早上就沒瞅見李先生的影兒,怕是等急了!”他推着竹文青出鋪子,可竹文青才踏出腳,就被一群兇神惡煞的大漢堵了回去。

“就是這兒!誰叫竹文青?”一個胡子拉渣的大漢,腆肚子先闖進來。

竹文青一愣:“是我,您有什麽事?”

大漢從身後拎出個縮頭縮腦的家夥,推到竹文青面前:“這孫子打我們那兒欠了債,說你給他還?”

竹文青定睛一瞧,那人卻是阿瑞,早讓人打了個烏眼青。

“什麽債?”竹文青問阿瑞。

阿瑞埋着首:“誰、誰叫您不肯跟姓李的說情,什麽叫我自個兒找營生……”

竹文青即刻明白,攥緊了拳頭,朝烏龜似的阿瑞低聲吼:“可、可我也沒叫你去賭!?”孫掌櫃只在旁邊瞅着,不說話。

“別廢話啦!”胡子大漢一拎阿瑞,“到底還不還?”

阿瑞央求地瞄上竹文青。

竹文青背了身,肩膀顫抖着:“誰欠的找誰!”

“少、少爺!”阿瑞紅着眼,“看在咱小時候兒拜把子的情分上,您、您可別見死不救!?”

竹文青不語。

胡子大漢也不容分說,拽起阿瑞一只手,往櫃上一拍,腰裏抽出把短刀。其餘幾個大漢壓住阿瑞,不叫他亂掙。

那大漢朝着竹文青的背影道:“既這麽着,用血還也是一樣。”說話間,已起刀。

“東、東家?”孫掌櫃吓壞了。

竹文青依舊不語。

“少、少爺!?”阿瑞斯聲裂肺,早吓得尿了褲子。

只聽嗵的一聲,竹文青肩頭一顫,煞白了臉,唇也白了。他遲遲回過身,只見一把明晃晃的刀紮在櫃上,晃得他一陣眼暈,腳步幾乎不穩,幸而阿瑞完好無損。

竹文青扶着櫃臺穩了穩,對大漢道:“……好……債我替他還了,他欠了多少?”

“不多!”大漢拔出短刀,別回腰裏,“大洋七十。”竹文青叫孫掌櫃取來五十兌換票子,交給那些人,“剩下的,我明兒個湊齊了找人給你們送去。”他叫孫掌櫃記下賭場的名字位置,那些人才肯放開阿瑞離開。

阿瑞早軟了腳,癱倒地上,仰望竹文青:“我說少爺,你要早些拿錢給他們,也不至于叫咱吃這一吓!”孫掌櫃一旁指上他:“你可別得了便宜賣乖!”

竹文青沉着臉,叫孫掌櫃扶阿瑞回房,低聲囑咐:“錢倒是小事,可要叫周媽知道了……你怎麽就不為她想想呢!?”他真替周媽感到養這個兒子不值得。

阿瑞拍拍身上的土,一撇嘴:“你不告訴她老人家,不就得了?”見竹文青投來嚴厲的視線,他更挺起胸,一指孫掌櫃和竹文青,“不想她老人家有個好歹,今兒這事兒就誰也別傳出去!要不然,你們都逃不了幹系!”

孫掌櫃狠狠瞪了阿瑞一眼,有心将對方千刀萬剮,确是沒言語,只以為天下的不孝子和潑皮,足可以拿阿瑞當個“榜樣”。

竹文青冷冷道:“下不為例。”

阿瑞聞言,即刻換了笑臉:“這就是了,咱好歹是一家人,皆大歡喜不是?”他叫孫掌櫃扶着他,拖着尿濕的褲子回屋了。中途遇見周媽,周媽見兒子濕了褲裆,問怎麽回事。阿瑞想也不想,更不覺羞恥,說才喝水時不小心掉了杯子。周媽倒也相信,事情就這麽混了過去。

處理過阿瑞的事,天早擦黑。街對面的西醫鋪子,也關了門,垂地的簾子拉得嚴嚴實實,卻還可依稀望見裏面星星點點的亮。

……都這會子了,早該回了吧?竹文青望着那珠灰色的大玻璃,心上失落,又很不甘,覺得李春江不會對他這麽不上心。他也不顧周媽來叫吃飯,催着孫掌櫃上板,一個人匆匆趕去了大華劇院。

今天一早,李春江連醫館都沒有去,興奮了一個晚上,還精神爍爍,理好頭發,換上新衣服,估摸着快到時間,盡快趕去了大華劇院門口,可直等到晌午,竹文青都沒有來。

……他、他不會是存心騙我吧?李春江洩了氣,有心去素心堂一趟,又還留着一份僥幸,擔心竹文青來了,要與之錯過,所以一直在原地等待。

……不會!他不會騙我!李春江唯默默祈禱。電影散了一場又一場,人如潮水,天色漸漸昏黑,竹文青始終沒有出現。李春江心急如焚,等累了,就去劇院對面的咖啡館裏歇腳,坐在靠窗的位子,一直往劇院門口張望。

一潮一潮的人群,一波接一波。爍爍的霓虹,映不亮愈深沉的天。暮色徹底降下,窗外行人的臉,看不真了,即便如此,李春江還是可以确定,若竹文青一旦出現,他一定馬上就能認出對方,因為在他心裏,竹文青是那樣的與衆不同。

等到将要入夜,連咖啡館也要打烊。心冷下大半截,李春江料定竹文青不會來了。他真不願就此死心,更生不起誰的氣,自己給自己買一張票子,看了最後一場電影,一個人。呆呆盯着白慘慘、灰乎乎的閃光,電影從頭看到尾,他卻不曉得電影中的人們,究竟給他講了個什麽樣的故事。

竹文青坐洋車風風火火趕去大華劇院,并沒有急忙忙趕去門首尋找李春江。他真怕對方如果不在那裏,他一個人像個傻子似地立在那兒,給人恥笑。

他隔着朦胧的街燈,和潮水似的人群,于不起眼的街角,遠遠望着。

他可以确定,于茫茫人海中,他并不需要走近,就能一眼認出李春江,但他并不知道,李春江此時此地,正坐在那咖啡館裏,隔着一整條街,等着他。

……果然是回去了?竹文青嘆息着,想,我可真傻,遲到那麽久,還盼着他能等麽?只有傻瓜,只有傻瓜才會等到這會子!他失落到谷底,原諒了李春江,卻暗暗埋怨自己,希望李春江至少不要對他失望。回到家,他打定主意,翌日一大早,就去找李春江解釋清楚。心裏雖然還畏懼着世俗的眼光,可眼下更讓他受不住的,不是衆口铄金,而是與李春江之間解不開的誤會。他想,活到這麽大,還從沒為自己正經活過,至少在這件事上,多多少少地可以自己做一回主。

偏偏不巧,第二天,素心堂還沒有開門,昨天那個找竹文青出診的婦人,又來找他,求他再去給她兒子看看病情好轉沒有,竹文青只好先去了。他才走沒一會兒,李春江就找上門來,也是為了昨天的事,想問問竹文青究竟是個什麽意思,為什麽要晾他一把。

孫掌櫃來開的門,跟李春江說東家不在。李春江不信,以為竹文青這是故計重施。他扒拉開孫掌櫃,直推竹文青的房門,門從裏頭鎖住了,推不開。

“怎麽,又來這一套?”

李春江自己嘀咕着,叩響房門,“你怎麽就喜歡上這個游戲了?文青,聽見我說話就開開門吧?我有話要說……你、你難道就不想聽麽?”

許久,屋裏沒傳出動靜。

一直候在身後的孫掌櫃,觑眼觀察着李春江,低聲說:“上回是我們東家吩咐的不假,可這回他真不在!李先生,您改時再來?要不一會兒二姐跟三姐起來,怪、怪不方便……”

李春江點點頭:“好,你容我說一句,說一句我就走。”

“得!您說!”孫掌櫃知趣地回避。

李春江對着緊閉的房門,怔怔凝視了一會子,才開口:“……你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倒真叫我糊塗……”

良久,屋裏沒一丁點聲響。

李春江嘆息一聲,才轉身要走,卻忽然瞥見那拉緊的藍底白碎花窗簾,微微動了一下。窗簾底,分明有一只手,悄悄地,将窗簾掀起一條小小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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