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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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

第四章07

沒過幾天,李老爺大鬧一通後,安然地回家去了。回去時,他很平靜,也很滿足。

文君也順她自己的心意,跟阿瑞秘密地結了婚,待所有人都知道時,她已自作主張地搬去了阿瑞的住處。婚後,她一次都沒回過娘家,倒是阿瑞,比以前來得更勤快了,還改口稱竹太太為媽。

素心堂不得不閉門歇業,這也讓竹文青想明白了,天底下的事、人,竟沒有一個可以信任。他念到那偷偷出嫁,且沒有受到家人祝福的妹妹,忽然地,很理解了她。他覺得,事情鬧成這種結果,真是他自己作下的報應!他便想嘗試,這一回,無論如何都要斬斷與李春江的孽緣。所以曹小姐約他時,他毫不遲疑地應了——若在頭幾次,他往往能搪塞就搪塞,因此,他覺得很對不住曹小姐,仿佛他是玩弄純良女性感情的惡棍,但他又覺得,自己其實也是這段複雜感情中的受害者之一。所以他并不把與曹小姐的見面看成是約會,他認為那是互舔傷口,只是一個揭了疤,一個還蒙在鼓裏。

透過玻璃窗望着,看着久久不曾開門的素心堂,李春江也無顏去找竹文青。

前些天,李老沒招呼一聲就冒然地跑來北平,給了李春江一個不小的刺激。這老頭子從診所那些人口中得知了素心堂的事,便背着兒子,着人雇了街上的地痞……

……道歉也無濟于事吧?李春江望着對面的中藥鋪,嘆息着。“素心堂”三個草書大字的金漆招牌,歪斜斜懸着。他可以想象到,竹文青受到了多麽大的打擊。他回憶着那日,竹文青的淚眼,他自己這時候竟也流淚了,生怕叫人看見,又慌張地用手背抹淨。

窗外,天陰沉沉,卻遲遲不肯下雨,好像老天爺也憋着一口氣,故意跟這紛亂的人世較勁兒,弄得它斑斑駁駁,盡是灰蒙蒙的影子。

幹燥,沒有風,只熱。李春江一手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忽然感到心窩被個柔軟而脆弱的東西抵着。他好奇地摸了摸衣服裏懷的兜,從裏面翻出一張紙。他展開來看,細細地摩挲幾遍,低低念着那上面唯一可辨認的字跡:“……明月不知……人心事……”不由,一陣悵惘。

這個時候,他無意間擡頭,見那中醫鋪子,開門了。他忙收了那紙,想也不想地奔過去。

孫掌櫃正在鋪子裏掃地,知是李春江進來,頭也不擡:“您還來這兒幹什麽?”冷哼着笑問。

“我、我找你們東家……”

孫掌櫃活兒也不停:“我們東家去見曹小姐了。”

“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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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掌櫃這才直起身,翻眼珠瞅上李春江:“我說李先生,您當初是我們的恩人,這不假,可您瞅瞅?”他指一指滿地狼藉,對李春江作揖,“我這兒央求您,往後可別再來找我們了!尤其是我們東家!這麽一來,咱誰都能消停!”

李春江給說得紅了臉,無從反駁。

孫掌櫃道:“咱算算啊,當初您幫我們幾回?”他掰着手指頭算起來,還數給李春江看,“總有那麽三四回不是?可您再瞅啊?”他又算起來,“頭一遭,您推了三姐的親,老家娶了媳婦兒,二遭呢?您拐帶了我們東家,這三遭,又跟您那親爹串通,砸了我們的店,這麽算起來,咱也扯平了不是?”

“話、話不能這麽說!”李春江趕緊解釋,“砸鋪子的事兒,我預先真的不知道!絕沒有跟誰串通!再有,我拒絕文君,那是因為……因為……”他想說,那是因為竹文青的關系。

“因為什麽?”孫掌櫃笑着看他,料定了他不敢說。可他竟把心一橫,直視孫掌櫃,決絕道:“那是為了文青,我打頭回見着他,就只看上了他!”

孫掌櫃一怔,小胡子都蔫了,良久,才擺擺手:“得!我算是服您了!”他招呼李春江,付耳告訴他竹文青與曹小姐的見面地點,還囑咐:“您可千萬別說是我漏的嘴!”看李春江點頭,又道,“您還恕我再多句嘴?”

“請說?”

“您跟我們東家……”孫掌櫃一笑,“他是個心眼兒頂實的,那受不了這委屈!您二位再怎麽,也得自個兒多在意些,別叫旁人捏了把柄不是?”

“我知道了。”李春江道過謝,匆匆地去找竹文青。

那竹文青,正與曹小姐兩個人,坐在上回那家咖啡館裏談天。

曹小姐生得很苗條,留着齊耳根的短發,乍看來很摩登。她與竹文青湊在一起,還真是郎才女貌,很和諧的一對。

李春江趕到時,恰撞見她一個人出來咖啡館,臉上還挂着怒意。

李春江不知發生了什麽,往店子裏張望張望,見竹文青一個人坐在那兒,手裏攪着咖啡,背影有些沒落。他不聲不響地走進去,直坐到竹文青對面,叫對方微微吃一驚。

“你、你怎麽在這兒?”竹文青問,臉色有些蒼白。李春江驀地握住竹文青搭在桌上的那只手,叫對方逃也逃不掉,視線也追随着竹文青的眼睛,道:“我見你和那位小姐在一起……”

竹文青偏了頭,不看李春江,也不言語。李春江卻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低聲道:“你都跟她說了什麽,讓人家氣哼哼地出去了?”竹文青訝異地擡眼盯了盯對方,嘆一聲,似要說什麽,又盯了盯給對方握緊的那只手,終于什麽都沒說。

“文青?”李春江輕輕晃了晃竹文青的胳膊,“我想給你看樣東西?”

“是什麽?”竹文青終于問。

“跟我來就知道了。”李春江先起了身。

竹文青還坐在那裏,擡眼望着李春江,搖一搖頭,太息道:“本來,我是打算跟曹小姐談談我們的婚事……”話頓了頓,見李春江蹙緊眉,繼續說,“可我想起了那天,想起咱倆做下的事兒……雖然都是男人,不講究守身如玉,可畢竟還是中國人,你曾說:‘骨子裏都是保守的。’?我就想,不該害了曹小姐。說起來,她……她們都很無辜……”嘆一聲,“所以我就跟她說:‘咱倆的事兒成不了,往後也別再見了。’她問我為什麽,我說……我說……我說我愛上的人……不是她……”說話間,唇顫抖了,話也就此咽住,他再沒講下去。

獨白時,竹文青始終盯着眼前的小茶幾。小茶幾上的兩杯咖啡,對視着,從沒被人品嘗一口。

店裏沒幾個客,留聲機裏的音樂,聲音放得很大。竹文青的那話語,被音符壓抑着,顯得很沉悶。

怔怔凝視垂下頭的竹文青,李春江沒了思緒,他默默念着剛才那番獨白,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去拉竹文青的,就像要給對方注入勇氣,他頗費了一些氣力,才把對方從椅子裏拉了起來:“你跟我來吧,文青。”他牽着對方的手,出了店子,步行去他的住所。

才過晌午,但因天的關系,小洋樓裏昏昏的。踏上樓梯的一刻,竹文青忽然想起李春江的太太,想起見到她時的情景,慌了,急忙忙地要抽身逃回去,偏給李春江扯住:“現在,這兒就咱們兩個。”李春江似看透了竹文青的心思,這反叫竹文青不安。李春江便緊緊握住竹文青的手,引他往二樓去。

進了房間,李春江拉開卧室的窗簾。灰蒙蒙的光,霎時間映進房裏,這一方天地間,也随之灰蒙蒙。

“你看?”李春江捧起床頭櫃上一本線裝書,交給竹文青。竹文青一眼認出,這是他頭年莫名其妙丢了的那本醫案。

“怎麽?”竹文青詫異。李春江低頭凝視他:“說了可別怨我?這是那日,從你那兒偷偷拿的,就怕你……你有一日會不要我……”

……他可真是都把我看穿了!想着,竹文青只覺身體沉重,床上坐了,問,“為什麽?既然這麽怕,為什麽還要騙我?”

“騙你?不!我從沒騙過你!”李春江跪了下來,抱住竹文青的腿,還把臉埋進他的長衫裏。

竹文青拂着對方的背、發,凝視對面珠灰色的天:“千方百計地,千方百計地騙取我的好感,原來還是要我關鋪子?”他說得淡淡的,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事。

“不是的!”李春江還把臉埋在竹文青的腿上,哭了,聲音有些發悶,“怎樣才能叫你相信我?這事兒,我真的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看見你流淚時,你又知不知,我真想去死!就為了贖罪,為了你能諒解!”

察知李春江哽咽,竹文青也心坎一軟,雙手托起對方的臉,他注視着那雙淚眼,繃緊嘴唇,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恨你!還有我自己?”見李春江不語,他又咬了牙,恨道,“你怎麽就、怎麽就不應文君的親事!?”

“……我、我不明白……”李春江抹盡淚。

竹文青沒解釋什麽。

李春江獨自琢磨着,忽然間恍悟,一把擁抱住竹文青,撼着對方:“文青!文青!我就是恨自己不是個女的,不然嫁給你,誰也欺負不了咱了!誰也不能!”

竹文青也抱住李春江的背,枕上對方的肩。

兩個人相互擁抱着,彼此的心跳鼓動着彼此的身體。

竹文青太息道:“只求老天保佑,我們兩個,下輩子,托成一男一女,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做夫妻,生生世世……”

李春江聽竹文青在耳邊哀怨似地訴說,情不能自已,激動地吻上了對方。對方就像蠟燭上搖曳的火苗,被風吹着往後倒折過去,既堅毅地挺直腰身,亦迎上來,吻他、吻他。

相互之間充滿了一種舔膩的熱度,這熱度又将兩人緊密地包裹,令兩個人的絲纏越來越緊。

李春江忽然支起身體,俯視竹文青,笑了:“我差點兒忘了,其實這床上,還有另一個你。”竹文青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看,他便一臉神秘地,從竹文青正躺着的枕下,摸出一件疊得整齊的白衫:“你看看?”

竹文青見那是早先他給了李春江的內衫,一時間,思緒萬縷,飄忽忽地飛回了他們才相識的那段時光。

李春江拂着衫子,笑說:“每天睡前,我都把它放在這兒,好像你陪着我。”竹文青卻閉了眼,揉着那衫子,回他:“我倒真希望,自己能是它……”

淅淅瀝瀝,不知幾時,陰沉的天,下起了雨。

一直沉悶着的老天,終于盡情地發洩出了它的怨氣。雨越大,噼裏啪啦!街上行人,幾乎都沒有帶傘,也盡情奔跑着。男男女女,或用公文包遮着頭,來去匆匆,全化作了,記憶中,五彩斑斓的線條。

這雨水的洗禮下,玻璃窗內,兩個因戀戀而苦痛着的人,恨不能耗盡一輩子的時間,挽留這短暫而甜美的時刻。他們舍去一切地,奉獻一切地,愛對方,纏綿着,纏綿着,從未如此赤裸裸地坦誠。此際,這昏蒙蒙的天地間,就是他們倆的世界,只有他們兩個。

雨,代替沉重的窗簾,模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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