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8

第四章 08

妙手回春

第四章08

竹文青跟李春江說了文君的事後,李春江便趁阿瑞到診所上班的工夫,背着竹文青獨自拜訪了文君。

文君正一個人在家裏衲鞋底——她與阿瑞的家,見李春江一個人找上門,很是驚愕,無措地叫他進門了。李春江本想勸她盡早跟阿瑞離婚,可一見兩個人的小家收拾得十分妥當,心中不免幾分羨慕,竟不知從何講起了。倒是文君問他來幹什麽——她全沒了當初那種少女的天真神情,冷漠地,俨然成了亂世少婦。

李春江尴尬地笑了笑:“倒、倒沒什麽,就是聽你家人說,你結婚了?想問候一下……”又道,“怎麽這樣匆忙?也不請我喝杯喜酒呢?”

文君不給他沏杯茶,冷哼一聲,冷笑道:“喜酒?他們有沒有跟你說,他們哪麽給我們置辦一杯白開水呢!”

“……那、那是他們不願叫你這麽地跟了阿瑞!特別是你哥!”李春江趁機戳破窗戶紙,“你都不知道,他急成那個樣子!阿瑞他……”

“阿瑞他怎麽?”文君用眼銜着李春江,“阿瑞現在是我男人了,你們憑什麽總是編排他?倒是你們,怎麽就看不了我好呢?”她越說越激動,“我就不明白了,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麽孽!心裏想着盼着的事兒,總成不了,如今總算成一樁,就來戳我脊梁骨!”她背對了李春江,雙肩顫抖着,聲音也哽咽了,“我究竟是幹了什麽不要臉的事兒了?叫你們一個個地瞅不上眼!?”她攥緊了手裏的針線。

李春江盯着她的背影,愣住了。他十分清楚,這是文君怨他那時候拒絕了她。他以為,嫁給阿瑞,或是文君自暴自棄?或許,她料定他還會回來找她,所以犧牲自己,來報複他?更或者,她是想用這一手博取他的憐憫,迫使他回心轉意?不管是哪一種,他只能在心裏,同情她,絕給不了她,任何施舍。

半晌,李春江低垂了視線,低低道:“……對不起……”

就像等着這話,文君冷笑道:“都晚了,晚了……”忽然,她轉了身,瞪上李春江,咬着牙狠狠吐了兩個字,“騙子!”那桀骜不馴的神情,像極了她哥哥。

李春江無地自容,深深埋下頭,又念了句對不起,默默地,抽身離去。他獨自走到門口時,文君追了出來:“等等!”他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文君盯着他的背影:“我、我倒要問一句……我就不明白了,李大哥!我究竟是怎麽了!?究竟哪兒不好?”她幾乎哭出來,淚在眼裏打轉。

李春江搖一搖頭,長長嘆一聲:“不是你的錯,是我……”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走到巷子口時,撞見阿瑞拎一包新布料走來。

“呦!李老板!”阿瑞朝李春江打招呼,“怎麽打這兒過?寒舍就在那兒,進去坐坐?”

Advertisement

“不,不了。”李春江沮喪着臉,故意地看看手表,“這會兒還是工作時間,你也別老是戀着家,下不為例。”

“得,知道了!”阿瑞一縮脖子,趕緊跑進胡同。

文君還立在房檐底下,盯着半掩的院門垂淚,突然撞見阿瑞回來,忙慌張張轉進屋。阿瑞見狀,登時明白李春江才來過了,很不自在,但只把這事記在心裏,沒有道破。

找過文君的事,李春江沒向竹文青提起。他本打算,文君若能和阿瑞分開,他也替竹文青分擔些焦慮,自己的良心上,多少還能過得去。如今事情砸了,他不希望竹文青因此怨他。他只有讓自己的診所休診,以向素心堂賠罪。竹文青問他休診的原因,他不肯直言,只說醫生要休息,設備需要檢修。即便如此,竹文青還是猜到些許,不由得一些感動。

這年将入冬,素心堂總算重新振作起來。與此同時,李春江的診所也宣告休診結束。

天氣很冷,街上還沒什麽行人,天也蒙蒙地剛剛放亮。李春江穿着呢子大衣,兩手插在兜裏,一早步行來上班,才到診所門口,就聽對面的素心堂,傳出個孩子撕聲裂肺的嚎啕。他這才注意,到那中醫鋪子原來下了一塊板。嚎啕聲不止,他道出了什麽事,不放心地奔去一看,不過是竹文青在那裏教訓文紅。

文紅對着竹文青哭嚎,兩手死抓着周媽的衣衫。孫掌櫃怵在旁邊,不敢滋聲,周媽也插不上嘴。

竹文青舉戒尺就要打文紅,給李春江一檔,打到了李春江胳膊上,微微地有些疼。竹文青對着李春江一怔,有些退縮,卻又道:“你來也沒用!”又要追上去打。吓得文紅直往周媽身後躲,也不敢哭了,抽噎着。李春江奪下戒尺:“一個孩子!這是幹什麽?好好兒說還不行麽?”

“就是呀,東家!”孫掌櫃借機插嘴。

竹文青氣紅了臉,指着文紅與李春江很狠道:“好好兒說?你問問他,我有沒有跟他好好說?”

“究竟怎麽回事?”李春江知道這時候跟竹文青說什麽也沒用,只好轉問孫掌櫃和周媽。周媽甩手道:“小孩子麽,想要自行車玩兒,這不,少東家就急了。”聽罷,李春江不禁笑了,對竹文青道:“我打什麽大事兒,不就是輛自行車兒?買給他就好了。”

“說得好!”竹文青撿過戒尺,敲着自己的手掌,“他才上幾天學?見別人有什麽,統統都要!先是皮衣皮鞋,再又留聲機,就是文英她們也從沒這樣兒!這會子又要自行車,改明兒要天上的太陽水裏的月亮,要了全家人的命,看他還要什麽!”竹文青瞪着文紅,“還敢說沒自行車就不上學?這是威脅誰?竹家怎麽就出了這麽個不長進的東西!”他狠狠摔了戒尺,吓得文紅一哆嗦。

“好了好了!”李春江趕緊勸住竹文青。趁這機會,孫掌櫃和周媽送文紅去學堂了。一到街上,文紅又扯開嗓子嚎上了,還不時攥着拳頭恨恨咒罵上一句:“讨厭!大哥讨厭!”

待衆人都走了,鋪子裏只剩兩人的時候,李春江趕緊關了鋪子門,摟住竹文青的腰。竹文青因動怒而顫抖不已,李春江微笑着勸他:“文紅還是小孩子呢,你是急不得的,想當初,我也是那樣……”

“他要真有你一半兒的樣兒,我可是省心了!”竹文青推開李春江,李春江卻不肯松手,反更摟緊他。他便偏了頭,蹙眉不看李春江:“再說,竹家能指望的男丁只有他了,他這個德性,将來要怎麽把家交給他?”李春江瞅着臂膀裏的人,喜道:“你這話,莫非要和我一輩子麽?!”

竹文青沉了臉:“我在說我弟弟,扯到你身上幹什麽!”他奮力推開李春江,耳朵早紅了一圈。李春江忙道:“好,說你弟弟,說你弟弟!他名字裏的‘紅’字,改了沒有?”竹文青點點頭:“改了,輝宏的宏,他喜歡得很……”因又問李春江,才打得那一下疼不疼。正說話間,孫掌櫃和周媽回來了。

“這大白天的,關什麽門兒?”周媽推開門,還卸了剩下的鋪板。

鋪子裏那二人都通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孫掌櫃見狀,趕緊拽着周媽往後宅去。偏她看見李春江還在,湊去他跟前笑道:“李先生,長時間不來了吧?走!跟我見見太太去吧?”她拽上李春江,“我們都知道,那回的事兒跟您沒關系!”——說得是李老太爺那回,“噢,對了!我兒子阿瑞頭些日子辦喜事兒,都忘了給您補回喜酒!走走!喝一盅兒去!”

對于阿瑞的親事,竹家上下只有周媽一人很樂意,即使竹太太不肯給阿瑞他們辦喜筵,她還是很高興。竹太太見事已如此,也只得偷偷地把紅包補給周媽,叫她交給阿瑞。周媽怕兒子亂花,自己存起來了,後來趁阿瑞不知,悄悄掖給了文君。

因之前文君的親事沒有成,又知道李春江鄉下已有老婆,再加上回砸鋪子的事,竹太太漸漸開始冷落李春江了。前些日子,李春江來為鋪子的事道歉,竹太太冷一張臉,寒暄幾句便不再理會,更沒留他吃飯的意思。

李春江早看出竹太太态度的轉變,不想自讨沒趣,忙回周媽:“不了,改下回吧?我還有事兒,先走了。”他戀戀地望一眼角落裏,投來視線的竹文青,走了。

傍晚時候,李春江又來了,神秘兮兮地把竹文青叫去胡同裏。竹文青也很莫名,出來一看,原來李春江推了輛嶄新的兒童自行車,青綠色的。他想這定是李春江買給文宏的,怨道:“這是幹什麽!”李春江拍拍那青綠色的小車,笑道:“怎麽了?這是我的意思還不行?”

“什麽你的意思!”竹文青不悅,“你這明擺着就是瞧不起我!”

“絕沒有!”李春江忙道,“我是把你家人也當成我的,所以才……”正說着,周媽領着文宏從胡同那邊過來了。文宏一見家門口停輛小車,還以為是大哥終于在他面前服了軟,歡天喜奔過去,摸了又摸,待要騎上,竹文青喝他,他又不敢上去。

李春江對竹文青笑道:“這麽厲害幹什麽?”他扶文宏坐到車上。

竹文青拉住車把:“他哪裏會騎?摔了怎麽辦!”

“不礙事!有我呢。”李春江笑道。竹文青頗不高興:“都是你!慣着他!你們都慣他!”這話一落,不待李春江說什麽,周媽先笑着開了口:“哎呀,您還不是一樣嗎?說不給買不給買的,到了兒還不是給買了?”

竹文青瞥着陪文宏練車的李春江,冷哼一聲:“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其實心裏頗有幾分自喜。

那車子很矮,文宏騎在上面晃晃悠悠。李春江始終貓着腰,一手緊緊揪着車尾,一手護着文宏的身體。這兩人,俨然父子,旁人看了都要羨慕。

小孩總很容易收買,對他好一點,他就把你當朋友。文宏坐在車上,李春江扶着他跑了兩趟,他就對李春江産生了好感,一直李大哥李大哥地叫,甚至悄悄地告訴了李春江一個秘密。他原來給竹文青取了個外號,叫做“二郎神”。李春江笑問他為什麽叫這個名字?他噘嘴道:“學校先生說了,孫悟空那麽厲害都鬥不過二郎神呢。你想想,這二郎神得多兇?”他還要李春江給他保密,決不能把這秘密告訴竹文青。李春江笑了笑,沒應他。他不依,跟李春江拉過勾勾才很滿意。

事後,李春江到底把這秘密笑話似地說給了竹文青,一邊講,一邊笑。竹文青也哼笑着,忿忿道:“這個小東西,說我是二郎神,他不是成了孫悟空?”

轉眼間,又是一個春天。

竹文青跟曹小姐的事,曲折地傳入竹太太的耳裏。她本來還盤算這年年底就給他們辦喜事,明年年底就能抱上孫子,結果美事落空,她只覺得寒心,想這些個兒女,一個個地都不叫她如願。她惱得索性也不向竹文青過問,一切随了他。

李春江幾乎每天來陪文宏練車,文宏學會了,還要纏着他。他一不來,文宏就要問竹文青:“李大哥為什麽還不來?”竹文青也不回答,只逼着文宏做功課、練字,還吓他說:“你要是不聽話,我就叫李大哥永遠別來!”文宏當了真,做起功課都比以前認真了,可李春江一來,他一定會向李春江告竹文青的狀:“這個二郎神!成天地逼着我做功課!都不肯陪我騎車玩兒!”

李春江也覺得竹文青确實太嚴厲,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為此,他經常勸導竹文青,而聽了竹文青的理由,他又覺得竹文青也很有道理。這反反複複矛盾、又調解不開的心情,叫他十分迷戀。他想,日子若能就此長久下去,該有多麽好。

傍晚下了班,李春江一定去看文宏。文宏也早早趕完功課,在胡同口等着他。

竹文青見他二人近日走得親密,頗不願意,竟找去了李春江家,堵着對方的路,道:“你看你,弄得他浮浮浮躁的!”李春江以為這是竹文青懷了醋意,便拉着他去卧室,親吻他,與他笑道:“我這是愛屋及烏,愛人及人……”竹文青聽着,心裏一陣甜蜜,任由李春江來溶化他。

兩個人正在親密,忽然電話鈴響起,吓了他們一跳。

“真是的,怎麽這個時候?”李春江不肯接電話,戀戀地吻着竹文青。竹文青催他,他才不耐煩地起身去接。原來是他老家打來的,說是他母親病危,急招他回去。他有些猶豫,回頭凝望竹文青,遲遲不言語。電話那一頭催促,他便挂斷了。

竹文青從旁聽着,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催促李春江快去買車票,還要與李春江一道去。李春江何嘗不想叫對方跟自己一道走?但他不能太自私,想起那固執的老父,生怕對方這一去要無緣無故受些閑氣,忙勸:“你家人還要靠你呢,跟我一走不要緊,他們要擔心的。”看竹文青還欲說些什麽,李春江只能壓抑着自己,“放心吧,我一到那兒就給你去信,你家的地址,我可是牢牢刻在心上。”竹文青因問他幾時回來。

李春江道:“我盡早趕回來看你?”

竹文青搖搖頭:“不是這意思,你一切都要順着你媽,我倒沒什麽。”李春江一陣感動,摟住竹文青,低頭親吻對方,臉蹭着對方的,呢喃着:“那咱說好了?我一定回來找你,你可要等着我?無論怎樣,我們都約定了?”

“嗯。”竹文青點點頭,迎上對方的吻。

兩人又親密了好一會子,卻都沒了心思,只好依依道別。竹文青送李春江去火車站,直看着對方上火車,待車子開得連那袅袅的白煙都望不見了,他才一個人轉回家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