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想見她
第二十六章 想見她。
那天是周四,距離中考只剩兩周,淩雲一早心神不寧。
六月半的天氣已經有些熱了,教室裏的窗戶每天都敞開着,操場上傳來陣陣蟬鳴,越發擾得他心煩意燥。
第三節是語文課,語文老師李青松講完了試卷,又劃了幾篇文言文叫大家複習背誦。淩雲眼睛盯着課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一顆心早就飛回了家去。
李青松在講臺上巡視一圈,瞧見他心不在焉,眉頭一皺,拈起一個粉筆頭,“嗖”的一聲敲在了他的腦袋上。雖然淩雲作為鐵打的年級第一,壓根不用擔心中考,但這種消極怠工的行為還是必須警告,以免帶壞其他學生。
淩雲捂着腦袋看向講臺。
李青松毫不留情地訓斥道:“淩雲,這一頁看了半小時了還不翻,它都認識你了!”
全班哄堂大笑。
李青松仍舊板着臉:“笑什麽笑?還不趕緊看書!還有幾天就中考了,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裏嘻嘻哈哈。”
淩雲垂下眼睛,把課本翻了一頁,仍舊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陳秋白看了看他,又朝講臺觑了一眼,偷偷寫了張紙條丢給他,問他怎麽了。
淩雲猶豫了一下,只回了一句:天氣熱,昨晚沒睡好。
家裏的事,他向來不大願意跟陳秋白說,他怕她厭煩,也怕她憐憫。
今早他要出門時,家裏發生了一件事。
昨天母親馮友娣得了重感冒,燒到了 39 度。今早不到五點,她想起昨晚忘了喂豬,還是掙紮着起來了。興許是燒糊塗了,馮友娣把飼料倒進豬食槽就回了堂屋,豬圈的栅欄門卻忘了關上。兩頭豬吃完了飼料,拱開栅欄跑了出去。幸好遇上關東客出門撿柴火,幫忙趕了回來。
這會兒淩振宇和淩雲也醒了。淩雲蹲在壓水井旁邊洗漱,淩振宇還在宿醉中,端着杯茶水歪在躺椅上醒酒。關東客趕着兩頭豬進了院門,不等來到天井就扯着嗓子喊說:“您家裏心真大,豬欄都不帶關的,這虧得是我看着了,給您攆回來。這要是跑到坡裏去,您養這麽大不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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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倆這才發覺豬跑了,淩雲上去連聲道謝,跟關東客一起把豬趕回了圈裏。淩振宇卻氣得一腳踹翻椅子,罵罵咧咧地說着:“潮巴娘們,幹點兒什麽中用!”進了堂屋,馮友娣正蹲在地上對着洗衣盆搓床單,淩振宇上前一看,原來是床單上沾了月經血。他頓時暴跳如雷,一腳把她踢翻在地,又接連踹了幾腳。
馮友娣驚喊了一聲,但因為嗓子啞了,聲音發不出來,聽起來像是沉重的嘆息。
淩振宇随手抄起一把掃帚,倒抓着掃帚頭,發瘋似的往馮友娣身上抽,一邊抽一邊罵:“這麽大人了,一點人事不幹,你腦子讓豬吃了?喂個豬不關豬欄,豬都跑了你也看不着!要不是人家給攆回來,把你賣了都不夠買豬錢!你個豬腦子,我看你就是欠打,不打不長記性……”
淩雲從豬圈出來,聽見父親歇斯底裏的叫罵聲,急忙沖進堂屋,瞧見父親又在毆打母親,一時怒火攻心,上去推了父親一把,冷不防推得他一個趔趄。
淩振宇從沒被兒子頂撞過,怔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罵了聲“王八羔子,反了你了”,火冒三丈地抄起掃帚要動手。
淩雲兇狠地瞪着他,像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馮友娣看見這情形,趴在地上死死地抱住淩振宇的腿,哀求說:“他馬上中考了,你別打他了,把他打出個好歹,叫他怎麽考試?”
關東客聞聲也趕過來,站在堂屋門口對淩振宇勸說:“別打你家裏和你兒了,打壞了以後誰伺候你?你是想以後和我一樣?”
淩振宇一臉鐵青地看了看母子倆,洩憤似的踹了一腳地上的洗衣盆,拎着掃帚進了裏屋。關東客以為淩振宇聽進了他的話,安慰了淩雲和馮友娣幾句就走了。
其實淩振宇是有點發怵了。淩雲年後又竄了點個子,現在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他這兒子雖然瘦,卻有一身狠勁,那股不要命的架勢,簡直跟他年輕時如出一轍。要是打起來,他還真不一定能打得過兒子。最後,他只能像頭敗走的老獸,服了個軟。反正要收拾那蠢娘們兒,有的是時間。
淩雲也沒再理會父親,上去把母親扶起來,攙到自己的卧室躺下,拿開水沖了個雞蛋花給她吃了,又出去把髒掉的床單洗了曬好。他本想請一天假在家照顧母親,母親卻執意叫他去上學,說快中考了不能缺課。他不想讓母親擔心,只能去了學校。
來到學校時早自習已經結束了,淩雲向老師和同學編了個理由,極力掩飾情緒,最後還是演不下去,越到中午越是心慌,總是忍不住胡思亂想,生怕母親會出事。
第三節課下課後,他實在憂心如焚,再也坐不住了,索性逃了最後一節課,騎車回了家。
淩雲的卧室裏,赤腳醫生剛剛給馮友娣打完了針。淩振宇坐在門口的馬紮上抽着煙,默不作聲地看着妻子和醫生,冷漠裏帶着厭惡。
昨天馮友娣發燒,去找醫生看病。醫生聽了聽肺裏,發現不大好,給她打了支消炎針。今天上午本來也要打的,但他等到十一點也不見人來,于是上門看了看。一量體溫,還是 39 度,醫生連忙又給她打了一針。
馮友娣打完針,看見丈夫坐在門口,也不敢再躺着,強撐着身子想要起來做午飯。赤腳醫生連忙攔住她:“你發燒這麽厲害,躺着休息吧,別起來了。”
馮友娣說:“我得做飯。”
醫生看了眼淩振宇:“你男人又不是癱了,離了你做飯還能餓死不成?”
本來只是句玩笑話,淩振宇卻聽得上火。
醫生沒有覺察,叫馮友娣躺回床上,又說:“你頭疼的話,按按頭頂的百會穴,就是這裏。”說着按了按她的頭頂。
其實不過是簡單的關心,不想又戳到了淩振宇的肺管子。醫生一走,他就怒氣沖沖地來到炕頭,一把将馮友娣拉下炕來,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馮友娣你個浪貨,是不是又想背着我搞破鞋!”
馮友娣踉踉跄跄地往堂屋裏逃,淩振宇大步追上去,扯着她的頭發往地上一摔。馮友娣沒站穩,額頭結結實實撞在了竈臺上,登時撞出了一道血口子,鮮血順着眼睛往下流。
馮友娣坐在地上,抹了抹臉上的血,啞着嗓子哭喊着:“你冤枉死我了,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我都快叫你打死了,吓得跟人說話都背着臉,路上見了個男的都躲得遠遠的,我上哪兒搞破鞋去?”
淩振宇又上來抽了她幾巴掌,唾沫星子直往她臉上飛:“你還敢頂嘴是吧?馮友娣你要不要臉?你出去問問,村裏誰不知道你是個二手貨?除了我誰稀得要你!生了個婊子兒,也不知道哪來的野種,今早上還敢推我,反了教了!”
馮友娣哭得說不出話來。
淩振宇起身打開櫥櫃,拿出一瓶白酒倒了半杯,一仰頭喝了,惡狠狠地說:“等他晚上一回來,我就拿鍁一種像鐵鍬的農具。給他拍地上去,再揍一頓,把你娘倆一塊兒關豬欄裏,也省得你成天介不關門!”
馮友娣身體一震,急火上湧,下意識地朝着淩振宇喊了句:“他馬上中考了,你敢動他一下我和你拼命!”
話音未落,淩振宇對着她的心口又是一腳。馮友娣頭一仰,“咚”的一聲撞到了水甕上,後腦勺也流下血來。
淩振宇一面叫罵着一面上前,正要動手,淩雲從院子裏跑了過來。淩振宇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兒子一腳踹倒。
他坐在地上呆愣半晌,看清原來是兒子回來了,頓時惱羞成怒,拿起桌上的酒瓶,猛地朝他頭上砸了過去。
淩雲被打得暈頭轉向,晃了晃沒站住,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淩振宇這會兒酒勁也上來了,上去扯着他的頭發,硬生生往牆上撞。
馮友娣拼命嘶喊着想要阻攔,卻被淩振宇拖到水甕旁,掐着她的脖子按到了水裏。馮友娣連嗆了幾口水,雙手在空中亂抓。
淩雲倒在牆邊暈了會兒,鮮血順着眼睛往下流。父親的身影映在他眼中,面目猙獰,雙眼血紅,好像兇神惡煞的魔鬼。
他渾身抖動着站起身來,看見桌上放了把水果刀,沒有任何猶豫地撿起刀來,朝着父親的後腰紮了進去。淩振宇不敢置信地轉過身來,淩雲又照着他的肚子接連捅了兩刀。
終于,淩振宇捂着肚子倒了下去,馮友娣坐在一旁慘叫起來。
淩雲木然站着,腦子裏一陣刺耳的蜂鳴。
過了會兒,馮友娣嘴唇顫抖着,說了聲:“你快跑吧。”
淩雲定定地看着她,又低頭看向父親。那個暴虐成性的男人,此刻就像是一塊了無生機的豬肉,躺在血泊裏一動不動,興許是死了。
淩雲絲毫沒有後悔,心裏想,死了正好,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母親了。但幾乎在同時,一個清晰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的人生結束了。
他懵了一會兒,扔掉手裏的刀,夢游般地出了家門,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人們都向他投來驚恐的目光,沒有一個人敢上來跟他搭話。
出了村子,他習慣性地往學校的方向走。走到一半,他的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一個個熟悉的畫面在眼前一一閃過。那些畫面中,無一例外地站着一個女孩,或喜悅,或悲傷,或耍小性子跟他生氣,或睫毛忽閃掉下淚來,每一個動作都那麽鮮活,每一個表情都叫他心動。
他的愛慕始于對她母親的信仰,卻漸漸超越了最初的使命感。她是他荒蕪人生裏的陽光雨露,他像初生的新苗一樣渴望她。人生結束前,他只有一件事想做。哪怕只有一秒鐘,他也想要擁有她。
他心中懷着熱烈的期望,向着學校一路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