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西西弗斯
第四十三章 西西弗斯
再光鮮亮麗的工作,做上一年之後,光環也會消失殆盡。時間像海浪,平等地沖刷過每一片沙灘,暴露出生活的本質。
在國企裏,編制工和合同工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別。編制工只要工作能力不是太差,不犯原則性錯誤,這份工作基本就是鐵飯碗了,在單位待上兩三年,手中大都會有點權力。而合同工能做的幾乎都是執行層面的工作,即便在單位熬上七八年,晉升的空間也十分有限。
似乎是為了讓這種差別更加直白,編制工和合同工的工作牌都是不同顏色的。編制工是白卡,合同工是藍卡。白卡戴在身上,不用說話都會被人高看一眼。有時欄目組跟其他部門對接工作,對方也只會跟白卡同事說話,彼此間似乎形成了一種無需言明的默契,白卡是管事的,藍卡是打工的。
那張印着單位名稱的藍色工作牌,在不明就裏的圈外人看來或許是種榮耀,但在圈子裏卻成了一種恥辱。陳秋白覺察到這種潛規則之後,除非萬不得已,再也沒把工作牌戴在脖子上。
央企最不缺有錢人,上下班時段在大門口站上十分鐘,能看上一場豪車展。陳秋白所在的欄目組裏,編制工的家境也都不錯,要麽家裏是北京本地的,要麽父母是公司高管、律師、醫生或者大學教授,京戶京房都是标配。稍微差一點的,也是能夠供得起孩子出國留學的家庭。
陳秋白看見他們手上拎着大牌 logo 的手袋在辦公室進進出出,再次被自卑和虛榮占據,深陷物欲的泥潭不能自拔。她先是把護膚品和化妝品換成了大牌,又咬牙買了只聖羅蘭的單肩包。衣服實在買不起大牌,也要保證款式經典優雅。或許是因為外在形象得體,同事們都以為她來自家境優渥的家庭。
陳秋白沒有澄清,默默享受着同事們對于她的外貌氣質的誇贊。虛榮心得到滿足後,她在工作上也自信了不少。她英語好,在組裏做的一直是內容策劃的工作,稿子寫得又快又好,同事、制片人、外國專家都十分認可,但唯獨欄目主持人從不給她任何肯定。
這位入行二十多年的頻道一姐,或許是被人捧慣了,性子非常急躁,脾氣說來就來,在辦公室裏大吼大叫是常有的事,氣頭上髒話都能飙出來。心情不爽了,連合作的攝像都能罵一頓。
陳秋白是內容策劃,跟一姐打交道的時候最多,被罵的頻率自然也最高。難聽的字眼像冰雹般噼裏啪啦落下來,在她苦心經營的完美形象上濺了一身泥點。每每此時,她都覺得自己灰頭土臉,在同事面前擡不起頭來。
有些好心同事也會過來安慰她,說:“一姐就那樣,別往心裏去,她也罵過我。”她順着臺階走下來,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心裏卻還是十分沮喪。畢竟成年人但凡有點自尊,都不會對這種劈頭蓋臉的責罵毫無感覺。
她也已經工作了好幾年,在職場遇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她從沒見過像一姐那樣完全不在意他人感受的人。後來她也想明白了,因為不需要。
即便是在金字塔的頂層,也是存在階級的。站在塔尖的是那 1%的天之驕子,再往下,是那些戴着白卡的人,而她和其他人,不過是這座宏偉建築裏一塊普通的磚石,龐大機器的一顆螺絲釘,蕪雜巢穴裏最微不足道的工蟻。
她見過很多大人物,但那些顯赫的名字跟她從來都不是同一個圈層。她為欄目寫了一年多的稿子,但她的名字從未出現在節目裏。所有的成績都是主持人的,跟她毫無關系。
一年過去了,欄目組新來了好幾個同事,她也成了帶新人的前輩。然而,一姐依舊時不時對她呼來喝去,動不動就把她拎出來像小學生一樣訓斥。陳秋白終于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成就感消失後,工作又變得煎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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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都是人精,關系不遠不近,陳秋白也不敢跟他們交心。好在過去一年裏,她交到了一個朋友。女孩叫蘇瑞,行政崗,兩人在工作上沒有競争關系,又都喜歡時尚美妝,平日裏十分聊得來,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跟這女孩的友誼像一劑鎮痛嗎啡,短暫卻及時地安慰了她。
蘇瑞長得漂亮,家境很好,衣食住行都講求品質。雖說她善解人意,從不評判陳秋白,但陳秋白跟她在一起時,或多或少還是會有些心理壓力。不知不覺間,她也在物欲裏越陷越深,聖羅蘭換成了古馳,沒多久又換成了香奈兒。
最初的兩張信用卡已經不夠用,她又辦了一張新的,賬單越堆越高,總也還不完,最後每月工資只夠還最低額度。起初她看着賬單金額還有點膽戰心驚的感覺,後來也麻木了。
夏宇因為這事說過她幾次,她卻只當耳旁風,嘴上答應着會存錢,轉頭買起衣服化妝品還是毫不手軟。
她就這樣在物欲的麻痹中随波逐流地度過了一年,單位忽然間風起雲湧。
過去兩年,幾家央媒在海外的表現并不好,撥款驟然少了一半。單位如遭當頭一棒,為此開了好幾次會,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合同工的工作态度有問題。
單位随即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整風,辭退了一幫不聽話的合同工,調走了一批管事的,部門領導也換了。新領導信奉上世紀簡單粗暴的管理方式,認為只有一種聲音的團隊才是最高效的。
欄目組的制片人也換成了這位領導的心腹。新制片是從外聯崗調過來的,沒有管理經驗,不懂新聞業務,塑造權威全靠對團隊鐵血手腕,唯領導馬首是瞻。
組裏的幾個刺頭接連被收拾了。為了節省開支,行政崗也被取消,改由業務崗的合同工輪流處理文件工作,蘇瑞只能服從安排去了其他部門。不到一個月,辦公室裏噤若寒蟬,同事們甚至不敢再大聲聊天。
陳秋白在新制片和一姐手底下待得實在難受,不由動了離開的念頭。正好那陣子單位要招一批新的出鏡記者,她想着這是更換部門職業躍升的好機會,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她心中懷着強烈的向往和渴望,拼盡全力地準備了一個月,稿子改了好幾遍,對着鏡子一遍遍地練習出鏡詞,雖然過了初試遴選,然而到了面試環節,她還是被刷了下來。
歸根結底,她沒有雄厚的家庭背景和過硬的社會關系,能力也沒有出色到鶴立雞群。這樣的人,注定只是炮灰。
或許是年紀漸長,她成熟了,陳秋白雖然失落,卻也沒有覺得多麽意外。她早就看清世界的參差,有些人長在豐饒的田野,生來就有清風明月照拂,毫不費力就能手摘星辰。她是縫隙裏彎曲瘦弱、毫無美感的樹,即便拼盡全力,貧瘠的土壤也只能讓她長到這裏。
只是失敗的後果是她沒有預料到的。新制片人覺得這種不安分的員工不能重用,于是開始頻頻給她分配低級的工作任務。
同事們在新領導的號召下忙着重整旗鼓出海再戰,她只能開着一場場毫無意義的會議,處理報告文件上的标點錯誤,悶頭剪着一成不變乏味至極的片子。
她在辦公室裏越來越沉默。辭職信放在電腦桌面上,似乎只差一個開口的契機而已。
她也明白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工作毫無價值和意義,但她始終覺得,自己一路奮戰,似乎并不是為了到達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