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每每輾轉反側夜不能眠時,他總會想起八年前那個深秋夜晚,她長發飛舞白裙翩翩向他表白的場景。
與她相識的點點滴滴,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仿佛一幀幀刻在了心骨上。
第一次見到溫酒,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她一頭細碎的短發,瘦瘦小小的,背着雙肩包、吹着泡泡糖,穿着寬松的校服,很像日式動漫裏走出來的小可愛。
那夜他為父報仇去一個小鎮砍人,渾身是血地從廢棄工廠逃出來,被人追到一個黑巷子裏,剛好遇到從網吧出來的溫酒。
他拽住了她的胳膊,在她大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粗着聲音警告她:“別出聲,否則我就扭斷你的脖子。”
實際上,她就算真的大叫,他并不會動她分毫。
令他沒想到的是,她狗式的膽子很大,不僅沒大吼大叫,還把他帶去了鄉下的草莓大棚裏。
他躺在草莓棚裏流着血,她卻沒心沒肺地蹲在他面前吃草莓,一邊吃,還一邊進行推銷:“我跟你講哦,我爺爺種的奶油草莓是十裏八鄉最好吃的草莓,不信你嘗嘗,不甜不要錢。”
“哎,你叫什麽名字?你應該是高中生吧,你們高中男生打群架都是動刀子嗎?我們初中生就沒那麽大膽,頂多用下棍棒或者鋼管。”
“大哥呀,我勸你,別太過頭了。打打架鬧一鬧就行了,折騰折騰點到為止。但殺.人可是要坐.牢的,動刀是江湖大忌。你別毀了自己一生,咱們可都是祖國的花朵,未來的棟梁。”
“我叫溫酒,溫酒斬華雄的溫酒。我同學他們總是笑話我,我想改名字,小時候爺爺給我取的名字叫溫小雨,但我覺得溫小雨有點俗,你覺得溫酒跟溫小雨,哪個名字更好聽點。”
他實在沒力氣跟她說話,但還是笑着回了她一句:“溫酒是個好名字,好聽。”
她誤以為他是打群架的高中生,他也沒解釋,将錯就錯,給了她二百塊錢,讓她去買止血藥和紗布。
原本他以為她不會來了,在快要昏過去之前,他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強打起精神直起身體,卻看到了令他啼笑皆非的一幕。
皎潔的月光下,她穿了件吊帶背心、小短裙,露出兩條細細的腿,還戴了個粉色的貓耳朵發箍,是她說的粉色,夜裏他根本看不清是什麽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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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氣得想笑,他受着傷,還在流血,她竟然心情很好地回去換了身衣服。
她提着一個塑料袋鑽進大棚裏,笑着露出深深的小酒窩:“我讓我同學的哥哥去給你買的藥,買完藥,我回家換了條裙子,是不是很可愛?”
他本身學醫的,在跟人對砍時,知道要避開哪些要害,所以雖然也受了傷、流了不少血,但其實并沒傷到重要部位。只要把受傷的部位止住血,用紗布包紮一下就沒大問題。
給他包紮完,她就走了,走之前還給他留下了一個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他在草莓大棚裏躲到天快亮時才離開,走的時候,撿到了她的校牌,知道她是錦江中學初二的學生,叫溫酒。
年少時的一次意外相識,他并沒想過還會有任何交集。
直到有一天,他夾在書本裏的她的校牌被歐陽翻了出來。
歐陽跟他的關系亦師亦友,在他面前毫無半點老師的樣子,突然問他一句:“這是你女朋友?”
他當時正在查資料,并沒聽太清楚歐陽說了什麽,随口敷衍了一聲:“嗯。”
卻沒想到,歐陽卻板起了臉:“你行啊,談戀愛,手都伸到我的班上來了。”
第二天,他回了八中。
歐陽指着操場上的一個女生問他:“這就是你的那個小女朋友吧?叫溫酒的人可不多,你那個校牌上的女生就叫溫酒,而且還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兩年前見她時是晚上,并且也就匆匆一面,要不是有她的校牌,他真記不清她長什麽樣,只記得她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又大又圓,很吸引人。
兩年後再見,卻并不覺得陌生,甚至有種說不清的歡喜。她還是那樣嬌俏,馬尾飛揚,笑得陽光明媚,酒窩深深。
當時他們班正在上體育課,溫酒正在跟一個又高又帥的男生一起打羽毛球,那個男生叫楚翊,是五班的體育委員,同時也是溫酒的老鄉。溫酒是四班,剛好他們兩個班的體育課是同一節課,都是下午第二節。
溫酒新轉來沒朋友,無論是下課時間、還是體育課,都會找楚翊一起玩。
而另一個男生,是溫酒班上的體育委員顧南澤,他向來看不慣楚翊,再加上對溫酒有好感,于是就更加看不慣楚翊。見到楚翊跟溫酒走得近,就故意找茬。他原本正在打籃球,連籃球都不打了,跑來非要跟溫酒一起打羽毛球。
而華尋看到溫酒的瞬間,當時溫酒正跳着去接楚翊打過來的球,馬尾辮在空中劃出飄逸的弧度,臉上帶着笑,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那一瞬間,看得華尋心微漾。
在他人生最黑暗的那一夜,她像是一道輕柔的月光,不灼不烈,溫和輕柔的照進他心底。那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讓他能記一輩子。
後來歐陽生病住院,打電話讓他來八中代課,其實那會兒他已經準備要去醫院實習了,但還是答應了下來,并連夜坐飛機趕回了渝城。
他還記得,第一天去給溫酒他們代課時,是周三下午的第三節課。
當時他站在講臺上,挽起袖子正準備介紹自己,教室門口突然響起一聲懶懶的“報告”。
他轉頭看去,一個頂着爆炸頭穿着寬松大T恤嘴裏嚼着泡泡糖的女孩,沒骨頭似的歪靠在教室門上。她耳朵上戴着銀閃閃的耳釘,牛仔短褲藏在大T恤裏面若隐若現,露出一雙白皙修長的腿。
他冷着臉看她時,她故作輕佻地朝他抛了個媚眼,還噗的一聲吹了個大大的泡泡。
也就半年沒見,他沒想到溫酒變化會那麽大。
叛逆的學生他見過不少,然而溫酒卻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一個泡泡就吹進他心裏的女生。
之後的日子,她上課睡覺,他就用粉筆砸她,她上課講話,他就叫她起來回答問題。
晨跑時,他會跑到她身旁,一邊與她閑聊一邊陪着她跑步,偶爾用胳膊碰她一下。有次胳膊肘一不小心撞在了她胸.口的柔軟處,看到她咬着唇,羞得臉蛋紅撲撲的樣子,他心口酥.酥.癢.癢,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癢悸動。
體育課上他借機接近她,與她一起打羽毛球,故意将羽毛球打得很遠讓她去撿,看着她氣得在操場上跺腳撒嬌,他找回了青春少年才有的熱血沖動。
他少年成名,圍繞着他的只有學霸這一層厚重的光環,他的青春太匆匆,尚未來得及長起來,就已經過早的謝幕。
在溫酒的身上,他才體會了一把青春男孩該有的激.情。
身為代課老師,他深知不該與一個女學生走得太近,于她于他都不好,可最終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
情之一事,向來身不由己。
他喜歡她,一直隐藏得很好,只是單純的喜歡,并未想過要得到甚至占有。他很清楚,在那種情況下,他對溫酒的喜歡,跟情窦初開的少男少女互有好感沒太大區別。
正因為太清楚,所以才壓抑着不敢放肆。
回過神來,瞥了眼鐘若汐意味深長的眼神,他不自在地錯開目光。
鐘若汐又看了眼溫酒離開的方向,輕笑道:“喜歡就去跟她說嘛,這都什麽年代了,你再掖着藏着,人家孩子都要滿月了。”
原本鐘若汐只是一句玩笑話,然而華尋卻因為她的話變了臉色,從骨子裏散發出蝕骨的寒意。溫酒那句“我明年國慶結婚,希望華老師能來參加”更像是烙鐵,狠狠一下燙在了他心上,燙得他烈火灼心般疼。
鐘若汐像是沒看出他生氣了一般,繼續沒心沒肺地說:“更何況你只是她的代課老師,又不是真的老師,即便是,那也是以前。現在你們可什麽都不是,男人嘛就該主動點。”
暈黃的路燈下,他斜靠在電線杆上弓着背,英挺的輪廓隐在朦胧的光線裏半明半暗,目色迷離,吞雲吐霧間薄唇角撩起一抹淺涼的笑:“呵,主動?”
他揚起下巴,擡眼撞上閃耀的霓虹,青黃漸變的暈光刺進深邃的眼中,刺得他眼睛酸澀脹疼,黑沉的眸底壓抑着深如龍潭般的傷痛。
他這輩子,都沒有主動的機會了。
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就像兩條平行線,遙遙相望,卻永不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