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籠

金籠

寂寥深夜,沈如春忽然又夢見了在江州那時的事。

那時沈家還未蒙冤,她尚是清白身,是阿耶阿娘捧在掌心的明珠,也是阿翁最為呵護的乖孫女兒。

煙花三月時,河堤綠柳依依。她梳一個單髻,穿上緋碧襦裙,戴着帷帽便同侍女一道往江州河上的畫舫裏鑽,游湖聽曲吟詩,好不快活。

待到意興闌珊時,沈如春就直奔明街上的病坊而去。阿翁在那處專為貧病問診,自八歲後,她便跟在邊上觀聞。幾年下來,耳濡目染,也學得許多。

沈老翁正在病坊旁廳裏的躺椅上小憩,沈如春提起衣裙蹑手蹑腳走近,拿着剛從堤岸邊折下的柳,用枝葉輕輕拂在阿翁鼻頭上。

睡夢中的沈老翁吸吸鼻子,微挪頭躲過。沈如春忍着笑意,繼續撓他。

終于,夢中人驚醒,嗔她一眼,順手拿起拐杖作勢要打她。

沈如春輕跳開,撩起帽沿垂下來的薄紗,露出面來。豆蔻年華,正是少女天真爛漫含苞欲放時,只略施脂粉,便能嬌如春日百花,教人一眼驚豔。只見她挑起眉,笑嘻嘻道:“外頭等您的人好多咧。您不去,兒便替您去,頂了您這個江州名醫的名頭!”

“喲喲喲,好狂妄的小娘子。”沈老翁拄着拐杖,笑罵她,話裏皆是寵溺。

沈如春揚起下巴,驕傲得很:“那可不。我将來一定要比阿翁還更厲害,我要去長寧城裏的太醫署當醫博士!”

她輕快地轉身,卻一頭栽到銅牆鐵壁般的胸膛前。沈小娘子吃痛捂着額頭,擡眼望着來人。對面的人後退幾步,垂目颔首,施禮道歉:“唐突了。”

來人是個白淨書生模樣的郎君,二十歲左右。沈如春本不占理,又想到自己方才的妄語怕不是全被他給聽了去,臉上頓時染紅,羞得不行。

她急忙放下垂紗,擋住面頰,匆匆說了句無妨後,便退到阿翁身後,再也不敢正眼瞧那郎君。

郎君身後又迎來一人。沈如春曉得他,他曾來此處請阿翁號過幾次脈,他是江州的刺史。

劉刺史同阿翁寒暄了幾句,原來是那郎君身體不适,來請阿翁開幾貼方子。

能讓江州刺史出面的,必然不是尋常人。沈如春站在阿翁身後,借着垂紗遮掩,認認真真瞧着那正伸手讓阿翁把脈的公子。

那郎君生得一雙瑞鳳眼,雖是斂眉垂目,可微翹的眼尾卻如一道無比鋒利的薄刃,教人隐隐生出寒意。

沈如春欲要再仔細看,垂紗突然被那薄刃破開。那郎君撩起眼皮,一雙點漆目正凝在她身上,四目相對,他抿緊的唇往上揚起,雖是做笑,卻十分涼薄。

無名的懼意從腳底陡然升起,沈如春如同被定住了般,被那漆黑的瞳孔攫取着,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周身的黑暗驟然褪去,燭光晃眼,沈如春只見得模模糊糊的重疊人影,還有嘈雜絲竹聲。她腦子嗡嗡作響。

“沈如春?”混亂中,沈如春聽見一個聲音,她循聲望去,擡頭正對上面前的人,這人正是向祖父尋藥方的郎君。

她記起來身處何時了!那是沈家受飛來橫禍,阿翁氣急而亡,阿耶阿娘冤死獄中,她跌落泥潭被沒為官奴婢的那段最為黑暗的光景。

江州刺史在官署設宴,她被迫作陪,給來客奉酒。

郎君居高臨下地望着跪在面前的她,沈如春如臨巨山,被他無形中的威壓逼得折下腰。她垂首恭敬地将酒盞奉到他跟前,欲學媚态卻是青澀無比,避開眼不敢再直視他:“請郎君飲酒。”

沈如春心如擂鼓,她知道這是自己逃出泥潭的時機,興許這郎君會是個好心人。

面前人毫無動靜,沈如春擡頭欲窺視,手腕驟然一緊,杯中酒濺灑出來,落得她一身狼狽。

“你叫沈如春?”郎君捉住她的手,絲毫不管那翻倒的酒盞。

“是,”沈如春強忍心中酸澀,眼波流轉,目光憐憐,“奴,奴喚春娘。”

“春娘。”那郎君喃喃念着,說完微笑起來,手下用力,把她帶入懷中。

宴會散後,沈如春便被送入钿車中。車輪辘辘,經過沈家的德仁醫館時,似心有所感,她掀簾望去,黑漆大門緊閉,兩盞描有沈字的燈籠挂在檐下,慘淡萬分。

沈如春的心倏忽一緊,如墜冰窖,寒意遍體生。不,她不是于泥潭中尋得援手,她是自投羅網,一頭撞進了李辟打造的金籠中。

沈如春徹底從紛疊的往事噩夢中驚醒,後背涔涔汗水将身下褥子打濕,她于黑暗中翻身,似一尾離了水的魚,張口猛烈地喘氣。半晌,那些堆疊在胸口的濁氣慢慢排解,她呼吸漸歸平靜,才注意到坐在屏風前美人榻上的人。

那人隐在黑暗裏,宛如一尊銅像。

外頭驚雷乍響,驟然亮光現,而後又歸于寂滅。

沈如春屏住呼吸,不敢再做出任何動靜。

黑夜中忽聞得一聲嗤笑,那人站起身,衣物摩擦發出簌簌響,正朝拔步床走來。

錦被下的沈如春開始不由自主地抖顫。

“春娘。”他俯下身,精準無誤地扼住了她的喉嚨,旋即掀開被子将她從床上拖了下來,壓到鏡臺前。

他的胸膛緊貼在她後背,春娘被迫面朝着銅鏡,借着窗外燈籠投下的幽光,她看見了鏡中自己那張如鬼魅般慘白的臉。

沈如春曉得,他是為着下午那樁事。

“打開看看。”李辟将一只漆紅木匣子推到她面前。

沈如春不敢違逆半分,指尖顫抖,卻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開。李辟悶悶笑,貼着沈如春後背的胸膛微微震動,沈如春更是心驚。

他捉着她的手,将那匣子打開,又引着她從裏頭拿出一張紙。

“你還記得這是什麽嗎?”李辟咬着她的耳朵問,不待她回答,李辟便将那張紙上的內容一字一頓念了出來,“慶昭三年四月十七日,定王府二郎從劉三遠處買婢一人,喚沈如春,年十四……”

一個個字如一記記重錘砸在沈如春心間,所有屈辱一并湧上來,沈如春無聲地流淚,搖頭捂住耳朵,不欲再聽。

“春娘,你忘了自己是什麽身份了?”李辟語氣忽然便得冷漠,毫不留情地譏諷她,“你是妓,是我買來的家妓。你想救誰,你自救都難,還妄想救旁人?若有下次,你便是同他一樣的下場。”

沈如春扭過頭,盯着他的眼睛,裏頭閃過剎那的滔天恨意,卻很快又歸于死寂。她想問那人如何了,卻不敢亦不忍再多問。

那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不知惹了什麽禍,躲到了沈如春房中。原先他是用刀架在沈如春脖子上,可見女人無任何反抗動作後,他将刀放了下來。

他望着沈如春,或許是從她那雙悲哀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麽,這個中年男人忽然變得柔和起來,嘆一口氣:“你同她一樣,也是個可憐人。你年紀才這般小,有機會便逃出去吧,逃得越遠越好。”

外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中年男人重新握緊了手中的刀,神情又變得狠戾。沈如春忽然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男人微怔半刻,将刀虛虛架上了她的脖子。

待到外頭的人踢門而入時,沈如春瞳孔驟然睜大。她以為身後的男人不過是入院行竊的小蟊賊,沒想到他竟惹了如此大的禍,教定王親自來這處領兵捉拿他。

定王金甲披身,睨着眼睛瞧她,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自家兒子養在別院中的一只小雀兒,不值當的玩意兒。

沈如春想,自己大約會死在這處了。也好。

亂刀劈砍上來時,沈如春只想着能幫那中年男人最後一把,欲要用身子擋下那刀,身後的人卻迅疾将她推開了,一把彎刀橫擋住劈砍來的利刃,旋即殺出門外。

外頭兵刃交擊聲猛烈響,跌在地上的沈如春爬起身,卻見李辟陰恻恻地站在門邊。他在外頭打馬球回來,聽得仆人傳禀,連衣袍都沒來得及換便往這處跑,卻見這女人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尋死。

“沈如春,你想死,也得經過我的同意!”李辟難得的失态,面色冷如寒冰,話裏卻是怒火滔天。他只扔下這句話,旋即轉身離開。

沈如春卻曉得這件事不會如此輕易了結,瞧,晚上他不就尋上門來了麽,想着法子的羞辱折磨她。

李辟從那匣子中摸出一團金絲線,挂上她脖子後,又撕開她的衣領,将垂下來的玉墜塞入她胸前。冰涼的玉貼上肌膚,激得沈如春又是一顫。

“這輩子都不許把它拿出來。”李辟語氣溫柔,卻是綿裏藏針。

他解下腰間玉帶,褪去外袍,又動手去解沈如春的衣裙。沈如春的掙紮悉數教他壓了下去,他将她橫抱起,扔在了美人榻上。

被李辟壓在身下的沈如春如一只軟弱的小獸,她倏地想起了曾經的李辟,那時她剛入府不久,尚不知他的真面目,他又待她極客氣。

涉世未深的沈如春被假象迷了眼,以為他是個光風霁月的君子,甚至還敬重地喚他聲阿兄。如今看來,簡直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阿兄。”沈如春開口,從前喚他是出于敬重,此刻,是心有不甘的反擊與諷刺。她就是要他曉得,在她眼裏,他的行為與禽獸無異。

李辟的動作一頓,目光似刻刀般剜着她。

夜裏悶雷終于化做雨,疾風驟雨下,庭院窗下的山茶花被打得零落不堪。

沈如春聽着外頭的磅礴雨聲,如在夢中。額上沁出細密的汗,雲鬓散亂枕上。

浮沉際,她忽嗅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游離的靈魂歸體,漸得清明的她雙手攀上李辟的腰。

李辟情動,含住她的唇,肆意蹂.躏。

可沈如春冷得卻如覆在遠山的終年雪。在黑暗中,她靜靜注視着李辟臉上的神情變化,他越是沉淪,她心中的譏諷便更甚。

在李辟最是情迷時,沈如春勾着冷笑,手掌貼在他腰上纏着的繃帶上,狠狠按了下去。

李辟驟然蹙眉,悶哼一聲,汗水從下颌處滑落,跌在她臉上。

“沈如春。”李辟掐着她的腰,幾欲将她碾碎。

沈如春痛得好似髒腑都要被絞爛,可她按着李辟腰上的傷處死死不肯松手。

他們似兩頭在黑夜中厮殺的野獸。

可兩人體力懸殊,最後吃苦頭的還是沈如春。李辟被定王放在長寧城外的軍營裏頭摸爬滾打了許多年,磨出來一身好筋骨,而她不過是被豢養在籠中的嬌雀兒。

迷迷糊糊中,沈如春偏過頭去,窗外似乎已是曉天色。她渾身發着燙,李辟還不肯放過她。

待到再醒時,她撐着身子欲下榻,卻發現腳下的不對勁。

沈如春掀開被子,望見腳腕處栓着一條細細金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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