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籠
金籠
朱廣達後背一涼,不敢怠慢,彎身行禮:“二郎君。”
李辟憋着一肚子火正無處撒,逮住他便問:“那小子安置好了?”
“把人帶回來了。”朱廣達答。
李辟往前走,朱廣達跟在後頭。李辟又道:“放府上好好看一陣,若有機會,将他放到定西軍營裏頭去磨一遭。”
“好。”朱廣達應,他想,二郎君果然是對那小子有意。
庭中山桃含着花苞,一枝蜿蜒探入游廊。李辟立在檐下,折下一枝,放入手裏把玩。
朱廣達杵在他後頭,二郎君沒吩咐,便輕易退不得。
他心中打着結,要不要在此時将一铤金子的事禀于郎君。卻聽李辟冷不丁問:“劉平的弟弟,劉青此人,你如何看?”
朱廣達思忖片刻,謹慎答:“在定西軍營裏,卑職與他共事過一段時日。他雖行事乖張,但待劉平卻是忠心耿耿。”
“待劉平忠心耿耿,”李辟冷笑一聲,轉頭觑他一眼,道,“劉平已經死了,他向誰效忠去。”
朱廣達心中一緊,拱起雙手:“自從随定王回調長寧平亂後,卑職許久未涉定西軍事,如今也是剛回望州。”
李辟忽然轉了臉色,輕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你忠心,不然定王也不會将你調給我。”說罷,他目光落在府上西北角樓,好一陣子,頗為唏噓,“我離開将軍府時,也不過才十一二歲。”
朱廣達正欲附和幾句,李辟又收了情緒,吩咐他:“明日,你去将定西舊部邀來府上聚一聚。”
“是。”朱廣達點頭,暗嘆二郎君心思深沉,手腕了得。
自從定王率主隊回調長寧後,定西軍餘部皆交由劉平收管。劉平被殺,守将一職空缺,二郎君此戰雖是大捷,但十幾年過去了,人心終究是會變的,如今的定西軍也必然不會是以前的定西軍。
“唔,對了,”李辟用山桃枝點了點朱廣達,問,“那玉镯子呢?”
朱廣達面色尴尬,頓了頓,道:“談妥了,不過,”他支支吾吾半晌,迎上李辟利刃般的眼神,終是答,“不過得給那小郎君一铤金子。”
李辟上上下下打量了朱廣達一陣,道:“朱廣達,好啊,我真是小瞧了你。”
朱廣達汗顏,一時不知二郎君是在誇他還是罵他。
“去賬房那将金子領了。”李辟将山桃枝扔回庭園,轉身離開,“你下個月月俸扣三百文。”
朱廣達欲哭無淚。
*
沈如春被折騰了一遭,又病怏怏躺了幾日。荷娘憐惜她,又念着她在官道上的救命恩情,侍奉她更加悉心。
雖說李辟吩咐過沈如春腳上的鏈子要重新栓上去,但這陣子,李辟一直流連于各種宴會,一步都再未踏入後院。于是荷娘自作主張,将沈如春腳上的鏈子給解了。
西北幹燥的天終于下了一場雨,空氣中氤氲着濕,風捎春意,院中幾樹山桃花開得爛漫。
沈如春這株枯蓬草,好像也應着時節,被雨水春風一拂,蔫耷幾日後又精神起來。
這日清晨,梳洗罷,她搬着張月牙凳坐在廊下數樹上還未綻放的花苞。沁涼的風将紅粉吹得如星雨墜,沈如春輕訝一聲,跳起來,解下搭在胳膊上的綠紗帔子,将帔子撐起來,去接那落下的花瓣。
挂在樹上的殘雨一并星星點點飄下,粘在臉上,涼絲絲的。可沈如春卻仰着臉任它往下撲,樂此不疲。
荷娘從後廚端來桃花羹,見沈如春這般跳脫樣,曉得小娘子是又振作起來了。她抿嘴笑着,喊沈如春過來用小食。
沈如春小心翼翼地将接下來的桃花瓣包好,交給荷娘,興致勃勃地說:“這花瓣曬幹後,正好做個香囊。以前江州三月天時,柳色蒙蒙,我便喜歡在這時——”她忽然又止住了,只一剎,悲傷好似如水浸漫上來。
可沈如春又不動聲色地将悲傷悉數藏好,看着荷娘端着的桃花羹,捂嘴笑眯着眼,十分驚喜:“哇——”
荷娘接過帔子,将桃花羹遞給沈如春,她是真心要讓沈如春歡喜,于是同樣嬉笑着給她講近日遇着的幾樁趣事。
沈如春認真聽她講,得趣時不忘捧場彎腰哈哈笑。未幾時,一張臉已是笑得染上了幾分紅暈。
“那處角樓是做什麽的呀?”沈如春重新挺起腰背,随手指着西北一角。只見石青的瓦覆在頂上,門窗緊閉,被四下的春色襯起來,更顯寂寥。
荷娘臉上神色稍稍凝住,沈如春作天真樣,繼續道:“好像是要關着什麽人似的。”
“小娘子慎言。”荷娘急忙止住她,望了眼周遭,見四下無人,她才慢慢同沈如春講,“奴也是聽旁人講的,說琅娘子曾經住在那處。”
沈如春撐着下巴:“李辟的阿娘?”
荷娘點點頭。
沈如春若有所思,只半晌,她站起來,好似又把這事完全抛在腦後了,指着牆外探過來的一叢白玉蘭,道:“那樹花想必開得極妙。”她轉頭望着荷娘,問,“外頭的春色是不是比我這小院子裏的還要好看許多。”
荷娘怕勾她心傷,又隐隐擔心她下一句話,只是笑道:“都差不多,還不如小娘子院中的山桃花好看呢。”
沈如春雙手背在身後,仔仔細細打量着荷娘,撇撇嘴,道:“你在诓我。”
“奴,奴沒騙小娘子。”荷娘撒着謊。
沈如春拉住她的胳膊,央着她:“好荷娘,讓我出去瞧瞧罷。我在這院子裏都快悶出病來了。”
荷娘猶豫道:“郎君吩咐過——”
沈如春搶過她的話:“李辟許久沒來過了,這回他是真氣着了,再也不會來了。說不定再過幾日,他就把我給忘了。”
沈如春眨巴着她那雙潤着水的清亮眸子,眼巴巴盯着荷娘:“荷娘,我這輩子可能真要困死在這小院子裏頭了。”
荷娘還在搖擺不定。她覺得今日的小娘子熱情得有些過分,讓她難免懷疑她又在盤算着什麽。可是,可是小娘子好歹也舍命救過自己……
沈如春繼續求着她:“好荷娘,我不出去,就趴在牆頭上,望一眼。望一眼就行。”
荷娘嘆一口氣,終是心軟,語氣綿綿:“好吧,小娘子小心些,莫驚了外頭的人。”
沈如春嘻嘻笑着應承下來,取了根長帶将籠裙一角紮起,露出小半截白袴子。旋即又搬着月牙凳墊腳,一手攀住靠牆的桃樹枝,一腳正要蹬上,聽得身後荷娘驚呼:“小娘子擔心,別摔着了。”荷娘見那小娘子紮裙角時已是震驚,再見她這爬樹動作,幾要驚厥。
沈如春回頭眉毛一挑:“別擔心,我在江州時,爬慣了。”說着她便慢慢往上攀,荷娘在下頭望得心如擂鼓,又擔心這小娘子摔下來,又怕外頭的侍衛瞧見了。
待到沈如春穩穩當當趴上牆頭時,她那七上八下的心才也算落穩。
許久都沒爬上牆頭了,如今竟有些生疏和吃力。雙手擱在牆頭那瞬,沈如春上半身松弛下來,腦袋輕枕着長嘆了口氣。她警惕望了眼四周,看來李辟還真是存心要忘了自己,連附近都侍衛都撤了。
她一面調整着姿勢,腳離了樹幹,跨坐上來。一面又道,下次無須再這般大費周折,想必自己直接從這院門中出來,也沒有人會攔自己。正好,這樣正好,聽說望州胡姬貌美,等再挨個幾日,李辟被那些大美人兒迷得神魂颠倒全然忘了自己時,自己便偷偷逃出去。
整個人坐在上頭後,她開始打量着四周形勢。原來自己的院子是這将軍府中最裏頭的一間,往外還有三四重門,也隔了幾間同樣布局的院落。
沈如春目光順着游廊拱門緩緩移動,不對,她腦中突然嗡嗡作響,将軍府中守衛絕不會如此松懈。她這處偏僻院子便罷了,怎麽連前宅處都無甚麽人。
李辟是真對望州城內的形勢放心,還是,又在密謀着什麽。沈如春只隐隐覺得不對勁,卻又琢磨不出其中緣由。若是将軍府出了亂子,那她得想着如何能自保,如何能借此時機脫身。
一想到能逃脫出來,沈如春便抑不住的興奮起來,正凝神苦思的她全然未注意到下頭悄無聲息地多了個人。
“小娘子,該下來了。”荷娘的輕呼将沈如春拉了回來。
沈如春回頭望了她一眼,又不甘心地扯了朵白玉蘭在手中,這才轉身準備往回下。只一扭頭,她便覺出異樣。屏住呼吸,慢慢正過身,看清那團擦過的黑影。
滞住的呼吸又開始流暢起來,她輕噓一聲,放下心來。只要不是李辟那變态,一切都好商量。
她坐正身子,同下頭的人點頭示意,打了個招呼。
可下頭那人只是靠在牆角,抱着刀,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沈如春有些尴尬,只想着息事寧人。見他沒什麽動靜,于是又一步步往後撤,正準備下來時,她卻發現個更尴尬的事——她好像不曉得該怎麽下不來。
“小娘子——”荷娘在那頭催促。
沈如春望了望腳下,卡在那處,一時不知進退。她又回過頭,見那侍衛依然沒動作,朝他尴尬又讨好地笑了笑。
這回看見那侍衛後,她倏地記起來,她同這侍衛見過——是那時在官道上救下她的小郎君。
沈如春想着他們也算是相識了,對他生了幾分天然的熟悉和親近感。她坐在牆頭,沖着下頭的人輕輕喊:“小郎君,小郎君,你幫我個忙——”
陳驚山擰着眉毛,怎麽又喊他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