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籠
金籠
“小郎君,我待會跳下來時,你接住我。”沈如春雙手撐住牆沿,遠處,隐約可見一小隊侍衛繞過抄手游廊。沈如春一時情急,也顧不得什麽,閉上眼睛便往下跳。
陳驚山眼中閃過一絲驚愕,旋即躍身出去,伸手将人接抱住。
失重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比安心的踏實。沈如春驟然睜開眼,剛要同那小郎君道謝,那小郎君卻像是十分嫌棄她似的,立馬将她給扔下了。
沈如春沒來得及站穩,一屁股摔坐在地。雖然這高度不比從牆上躍下時,但也着實讓她吃了小疼。
“哎呦呦。”荷娘從院門繞出,正見跌在地上的沈如春,她趕忙往這處跑。
朱廣達領着一小隊侍衛正好到達。
一時間,四方人馬都微微頓住。
陳驚山站在那處,複抱起雙臂,端的是一副事不關己毫不在乎的态度。
朱廣達心情複雜,可面上卻扮着莊嚴肅重。沈如春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強顏歡笑同他解釋:“我只是想摘朵白玉蘭。”說完,她指了指地上的一枝花。
朱廣達咳嗽一聲,目光下移,落在她的長裙上,又迅速挪開。一旁的荷娘趕緊半蹲身,将沈如春紮起的長裙放下,又替她鋪展開裙邊緣的褶皺。
朱廣達并未過問腳鏈一事,只是瞪着那雙短圓眼,不怒自威,對荷娘道:“二郎君吩咐的事,你是怎麽辦的!”
朱廣達本就生得高大威猛,荷娘被這惡煞恐吓住,吓得臉色發白,抖着瘦削的肩,不敢說話,只是暗自紅了眼。
朱廣達顯然也沒想到面前的小奴婢這般不經吓,面上稍愣,剛要開口說話,沈如春擋在荷娘面前,妙目冷對,呵斥他:“放肆,我院裏的人還輪不到你來訓。”
朱廣達微垂頭,語氣緩和許多:“還請小娘子回去。”
沈如春想起今日府上的異樣,欲查探些什麽,故意作吃了味的樣,細長眉毛幾欲飛起,斜斜觑着朱廣達,拿捏嗓子:“李辟去哪了,讓他來見我,莫不是外頭的胡姬纏得他脫不開身?”
朱廣達暗自腹诽,平日也沒見這小娘子這般把二郎君放在心頭上過。他回得滴水不漏:“二郎君近日軍務繁忙,小娘子的思念,我會悉數轉達。”
沈如春氣得要翻白眼,她壓着那股要揍人的氣,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繼續扮争寵的妒婦,作勢要往前處走:“我要去瞧瞧,究竟是哪個貌美如花的人兒,将他迷得這般厲害——”
“小娘子莫要胡鬧。”朱廣達忙擋住她的去路,見她似是真要鬧騰,于是壓低聲音,“今日二郎君在前廳宴要客,小娘子還是莫要去攪和的好。”
沈如春知分寸,見好便收,于是悻悻道:“我才不信。”說完,轉身帶着荷娘往自己的小院裏走。
經過陳驚山身邊時,兩人目光忽然接上,沈如春心中一突,這小郎君烏沉沉的眼睛睇視着自己,同他手中那把彎刃般鋒利。
他方才也都是這般瞧着她的,沈如春莫名心悸,她覺得自己在接受一場淩遲。
望着沈如春的背影,朱廣達嘀咕念了句,又囑咐陳驚山:“你今日守在這處,莫讓裏頭那位亂跑。記住,不管前堂發生了什麽事,你都要護她周全。”
陳驚山一聲不吭,朱廣達已習慣了他的悶性子,轉身時,少年縱身一躍,栖在了白玉似的花間。
午後小憩初醒,沈如春心情輕快地哼着歌兒。荷娘猶不解她今日為何如此高興,沈如春只抿唇笑語:“秘密。”
她喚荷娘備好筆墨,将窗支起,陽光透過窗戶上的步步錦紋,在黃紙上切割出斑駁亮塊。沈如春提筆蘸墨,幾筆勾勒出一叢花樹後,她撐住下巴,冥思一陣,旋即又落筆。紙上線條交織,沈如春憑着記憶将上午坐在牆頭上看到的将軍府布陳畫了下來。
待到畫了個大概後,她又草草添了幾處。沈如春将筆擱在筆架上,望着圖深思,她想,若是要逃,往哪處是最好。
忽然,她覺得似有一道目光自上而下在往這處看,一擡頭,正看見枕在樹上花間的少年。秘密被人窺見,沈如春乍然心驚。她将畫紙卷起,塞入筆筒,對着“偷窺”的人瞪了一眼。可那偷窺的人毫無愧疚意,目光無避閃,依然沉靜地望着這處。
沈如春心裏惱得緊,傾身關窗。
前堂宴席初開。李辟前幾日邀劉青來府上,劉青卻成心要損他顏面,三拒其約。直到今日,在衆舊将的勸說下,他才勉強來赴宴。
饒是如此,李辟仍奉他為座上客,開宴後,首盞酒便是舉杯向他致意,而後方望向席上衆人:“昔日諸位随定王征戰,是赫赫有名的定西軍。定王回調長寧後,仰賴諸位不辭,才得以保望州一線十餘年安寧,教蠻夷不敢犯。”
席上定西舊将聽完,皆心生感觸。當年定王李敬将他們留在望州時,不少人其實是心寒的,因為随李敬回防救主的才是定西主力——如今長寧城皇宮中聲名顯赫的禁軍,而他們,不過是可憐的被扔下來吃黃土的廢棋。
現在望州告急,定王命其子從長寧城回來,李辟初戰便露鋒芒,大退望州城外蠻夷。看着那張與定王眉眼頗為相似的面孔,他們又憶起了往昔歲月,或者說,是窺見了仕途上的另一線生機。
衆人起身舉杯回敬,或憶舊日定王風采或贊李辟後生可畏。
只有劉青大馬金刀地坐在食案前,冷冷發笑。他瞧不上李辟,更厭惡他這副惺惺作态,同他老子一般令人作嘔。
當年定西軍都是随定王出生入死過的好兄弟,說好榮辱一并擔着,可那王八蛋調主力回京後,先前的承諾轉眼都成空。他在長寧城坐享榮華富貴,他們在望州吃沙子。
他的兄弟劉平教蠻夷頭子砍去了腦殼,可長寧城那頭什麽反應都沒有。李敬将他兒子調過來,甚至要踩在他那慘死的兄弟腦袋上,借勢奪回望州兵權。
他李家要權勢滔天他不管,可他不能讓他兄弟被李敬作弄了一輩子,死後還要被他拉去作登天的墊腳石。
“你小子懂個屁,當年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說。”劉青睨了眼座上扮作謙卑恭謹的李辟,破開大罵。
堂中衆舊将凝了笑,皆道這劉青忒嚣張了些,是個不識好歹的蠢貨。有人出來打圓場:“你別欺二郎君年紀小,如今一戰,乃是後生可畏啊。”
劉青虎眼一瞪,對面溜須拍馬的人哂哂一笑,坐了回去。
尴尬時,李辟忽然拊掌爽朗笑道:“劉兄好直爽,真性情,二郎佩服。”說完他舉杯敬酒,衆人皆暗嘆李辟玲珑心思,順勢跟着一并稱贊:“劉兄直爽。”
劉青看着那一張張虛僞的臉,憋得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當場掀桌子走人。無奈只得悶悶端起酒杯,仰頭飲盡。此刻他能幹什麽,只能當他們在放屁。
僵滞的氣氛漸漸緩和,衆人又有說有笑,一場宴吃到了天暗。
将軍府侍婢入堂将銅燭燈悉數點亮,堂內一時明亮。未幾,十餘名樂師抱着琵琶笙簫小鼓走入,三聲鼓響,數十名金發雪膚碧玉瞳的胡姬如雲般婀娜飄入,堂內歌舞一片,看得人好不爽暢。
漸漸,有舊将吃得醉眼迷離,盯着胡姬細腰卻道:“聽聞二郎君素愛美人,此番回來,還特地捎了個美人在身邊。望州胡姬兄弟們見多了,可長寧城裏頭的美人兒我們是從來未見過,不知二郎君可否讓那美人兒出來,讓兄弟們開開眼,看看這長寧城的美人兒同望州的有什麽不同?”
衆人噤聲,暗道此人色膽包天,如此放肆,皆端詳着堂上李辟的神态,看他是如何反應。
李辟夾住一片羊肉往嘴裏送,鳳眸狹長,裏頭辨不出情緒:“好啊,左右不過是個家奴,便讓諸位弟兄一齊瞧瞧。”
“朱廣達!”李辟高喝。
候在堂外的朱廣達得令入內。
“去把後院那奴帶過來。”
朱廣達神色頓時晦暗,捏着十二分心思揣摩李辟話裏的意思。卻見堂上李辟冷眼投過來,他不敢再做猶疑,領意退堂去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