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籠

金籠

在下頭那人赤.裸裸的貪欲裏,沈如春慢慢走下去,端起案幾上的酒杯遞到他面前。張世充直愣愣地盯着她看,打量許久才從她手中接過酒杯,他的手無意間擦過沈如春的手背,沈如春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将手迅速抽回。

不知張世充是無心還是故意,手腕一翻,杯中酒傾灑出來,悉數倒在了沈如春的裙子上。

“是我手拙是我手拙。”張世充的手伸過來,要往沈如春裙上探,沈如春立馬退開。

張世充被她當場拂了面子,心中惱火,可又因不知李辟的态度,只能先暫時壓下怒,笑着同沈如春道:“可否再請美人兒給我斟一杯酒?”

沈如春皺起眉頭,可上頭李辟未作任何表态,她只得忐忑着又給張世充倒了一杯酒。

張世充見李辟無甚麽反應,心中大喜,行事再無所顧忌。在沈如春又奉上一杯酒時,他竟明目張膽地摸住了她的手,順勢往嘴邊送。

沈如春又羞又氣,索性把手往上一揚,将這杯酒直接潑在了他面上。

張世充突然被酒一澆,一時未反應過來。

旁人哄然大笑:“這杯拂面酒,張校尉可滿意?”

張世充回過神來,怒氣沖頭,只死死抓着沈如春的手,似乎當場就要同她算賬。

旁人偷偷瞧了眼李辟,見他坐在上頭同樣是一副袖手看熱鬧的模樣,便也穩下心來一齊看戲。

倒是一直黑臉不吭聲的劉青出聲阻止:“欺負一個小娘子算甚麽本事。”

上頭人的默許讓張世充肆無忌憚,他見劉青出頭,更想殺殺他的威風好在李辟面前“邀功”,于是他怪聲怪氣道:“小娘子?劉兄,您這可就見識少了,這哪裏還是甚麽小娘子,早就——”

他臉上驟然一疼,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

沈如春一副咬牙切齒地模樣,兇狠狠地瞪着他。

張世充頭一回教女人扇了一巴掌,怒不可遏,氣得腦袋發昏誓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瘋婆娘。他将沈如春拖拽入懷裏,伸手便要往她領口鑽,慌亂中沈如春摸住了案幾上用來切肉的小刀,毫無章法地往張世充身上劃,在他身上劃出道不淺的口子。

張世充吃疼,手上懈力,沈如春趁勢往外頭跑,張世充惱得在後頭追。在場的人只覺得好笑,全然無所動。

“站住。”一直沉默的李辟突然開口。

沈如春仿若未聽見,往外頭奔,卻直直栽在朱廣達胸膛裏。她拽住朱廣達的的手,紅着眼望住他,裏頭無限哀憐。

朱廣達卻像一堵牆,牢牢擋住了她的生路。張世充逼上來,扯着沈如春的頭發要将她拖回去,朱廣達一腳踹上他胸前,将人踢翻在地。

張世充仰面朝天,又迅速爬了起來。他望着将沈如春護在身後的朱廣達,臉上忽然疑惑,又回頭要去請李辟評理。

李辟正從臺上走下,朝這處不緊不慢地踱來。

“李二郎,您瞧瞧,朱兄這是甚麽意思?”張世充步子蹒跚,醉醺醺道。

李辟噙着笑,将朱廣達身後的沈如春拖了出來。張世充以為李二郎站在自己這邊,是在親手将這狠婆娘送給自己,頓時大喜,忙不疊說着謝,又要把沈如春抓到身邊。

李辟卻擋在了他面前。

“李二郎?”張世充不解。

李辟依舊是漫不經心地笑着:“我方才那句話,是對你說的。”

一股酥懼意從後背攀上來,張世充嘴唇發顫:“二郎君,您?”

李辟抽出朱廣達腰側的刀,猝然架在張世充脖子上。張世充吓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二郎君,二郎君。”

玉面羅剎将鋒刃往裏貼,一字一頓,似有千鈞力:“我的東西,向來不喜旁人觊觎。”

衆人悉數收了看熱鬧的心思,不由危坐着身。李辟這話,何嘗不是對他們說的。

張世充吓得魂不附體,只管賠禮求饒。

李辟居高臨下觑了他好一陣,而後在堂中環視一周,擡高聲音:“二郎雖然把諸位當作兄弟,但畢竟也為将,統軍需立威,二郎望諸位明白這個理。”

衆人一時凜然,點頭稱是。

他将刀扔回給朱廣達,又道:“諸位明理,今日宴後,二郎贈諸位兩铤黃金,聊表寸心。”

李辟這恩威并施的好手段,教衆人不禁又對他多了幾分敬畏。

他攬着沈如春,坐回臺上。

沈如春經歷方才那麽一遭,臉上沒甚麽血色,身子也發着抖。

李辟瞧她這模樣,卻是愉悅得很。衆目睽睽下,他将沈如春圈在懷裏,下巴抵着她頭頂,頗為親昵:“若是乏了,我讓朱廣達送你回去。”

沈如春麻木地點點頭,李辟輕輕捏了下她的耳垂,旋即遣朱廣達将人送回。

回去的路上,朱廣達見她丢了魂魄的樣,幾次想開口寬慰,話到嘴邊時,又都咽了下去。

栖在花樹上的陳驚山聽得動靜,往下望了眼,見是朱廣達送了沈如春回來,又閉上眼。

荷娘開門迎人,望見沈如春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忙把她拉進屋,斜剜了眼朱廣達後,砰的關上門。

朱廣達尴尬地摸摸鼻子,又聳了聳肩,嘀咕道:“這混蛋事又不是我幹的。”今日一遭,他不但覺得張世充混蛋,還覺得自家的二郎君也挺不是人的。

他退出小院子,一朵白玉蘭正叭唧砸在腦殼上。朱廣達怒目往上看,見那小郎君抱臂假寐。

他只能當是吃了啞巴虧,悻悻走開。

沈如春回屋後,呆了許久,荷娘以為這小娘子是魔怔了,要去喊人時,她才趴在小案上,将臉悶在臂彎裏,嗚嗚大哭。

荷娘不知無措,只能輕輕撫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兒那般哄她。可不是嗎,荷娘忽然想,這小娘子如今也不過是十五六歲年紀,比自己還要小幾歲呢。只是,只是,荷娘無聲嘆息。

沈如春哭得啞了喉嚨,她恨張世充,更恨李辟。她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既是要借她在定西舊将面前立威,更是想羞辱她教她明白這輩子只能乖乖被他圈養着,

嗓子哭啞後,她聲音慢慢低下來,只聽得見似小獸般的啼嘤聲。

忽有人拍窗,荷娘擡頭,沈如春亦是收了聲。

三聲輕脆叩響後,荷娘遲疑推窗,沈如春警惕擡起頭。

一張冷漠的臉出現在窗前,沈如春面上淌着淚,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眼中還露着幾絲疑惑。

少年皺眉把一捧小白鴿似的玉蘭花從窗縫扔到沈如春面前。“你別哭了。”他說。他本來是想說吵死了的,可不知怎的,忽然間又改了口。

方才沈如春在屋裏哭得鬧騰,他在樹上聽得心煩,若對方是個男人的話,那好說,上去同他打一架便完事了,可那偏偏是個女人。師父說過,不能欺負女人。陳驚山向來把師父的話奉為鐵律。

正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時,他又想起師父說過的另一句話,若是女人傷心了,你就要讨她歡心。陳驚山當時追問,如何讨她歡心。躺在草地上的師父揪了一把旁邊的小紫花,送到陳驚山面前。陳驚山接過花,似懂非懂。

這時聽着沈如春哭,他才頓悟師父話裏的意思。他想起白日時瞧見的花樹下的人,想,大約是女人喜歡花,是要拿這花去哄傷心的女人歡心。

于是陳驚山便随手從樹上擇了幾朵白玉蘭,送到這哭哭啼啼的女人面前。

他見着沈如春寂了聲,心中頗為自得,師父說的向來錯不了。

陳驚山難得心情好,又想起師父平日裏說他是個悶葫蘆,不會體貼人。他這回想證明給他那不知去處的師父看,讓他看看,自己也是會關心人的。于是,他又多嘴,添了一句關照這小娘子的話:“你若不哭了,便早些歇着吧。方才我在外頭聽得困意都沒了。”

沈如春眼皮一跳,雙手捧起花,悉數往陳驚山身上砸去。

陳驚山眼疾手快将落入懷裏的花攏緊,見沈如春又是一副要掉眼淚的模樣,皺眉道:“再哭眼睛就腫成核桃了。”

沈如春扯開嗓子對着他哭,好似要将所有委屈與怨恨都潑到他這處。

陳驚山不知所措,在腦中搜索着貧瘠的安慰人的詞彙,還未尋到,便見沈如春身旁的小婢女氣沖沖地将窗給關上了。

“你——”陳驚山盯着緊閉的窗,又垂下頭撥弄手中的白玉蘭,他忽然覺得心裏莫名其妙堵得慌,也悶悶發了氣,抱着那捧白玉蘭又跳回了樹上。

他仰頭,透過樹縫望着漆黑的天,一點,兩點,三四點,他數着上頭稀疏寂寥的星。漸漸地,屋子裏那小娘子息了聲。

他扭頭看着下面的窗戶,不一會兒,裏頭的燈也熄了。

陳驚山繼續枕着頭數星星。數到一百零一顆時,石子路那處傳來悉悉索索人走動聲。

陳驚山警惕地繃緊身子。

“陳兄。”

陳驚山放松,惱惱哼了聲,那人一日來三四趟,煩不煩吶。

他從樹上跳下來,沒好氣地問:“又做甚麽?”

朱廣達對這位爺的脾氣已是見怪不怪,看了眼黑黢黢的小院,低低問:“裏頭的小娘子幾時歇下的?”

“哭累了時。”

朱廣達勉強一笑,又對陳驚山道:“今日你也累着了,回去偏房歇着吧。若是這處有大動靜,到時趕來也不遲。”

陳驚山覺得這人的話說得古怪,可他倒是不計較這麽多,能躺床上睡自然是更好。他一言不發地往偏房走去,走了幾步,又退回來。

“作何?”朱廣達不解。

陳驚山将懷裏擁的花悉數推到了朱廣達手中。

朱廣達狼狽捂着十幾只白玉蘭,滿臉困惑地望着已走遠的陳驚山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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