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籠
金籠
荷娘起夜時,借着朦胧月色忽瞥見靠門處縮着一團東西,再細聽時,似乎能聽得勻稱的呼吸聲。她心中大驚,忙捂着沈如春的嘴将她搖醒了。
沈如春見嘴被捂上,荷娘又急促指着門那處,登時有三四分明白。她披着衣裳蹑手蹑腳下床,走到那處近瞧,呵,居然是個人。躲在後頭的荷娘心跳到嗓子眼,欲要張口喊人時,沈如春轉頭示意她噤聲,又喚她去拿着燭臺過來。
沈如春仔細看着睡在地上的人,雖看得不太真切,但她覺着這人很熟悉。
荷娘将燭臺遞過來,她以為小娘子是要将這摸進屋的歹人砸暈,但她覺得這法子太過冒進了,于是抓着小娘子的手,示意她不能這般做。
沈如春比着手勢,示意她将燭臺點亮。荷娘猶豫着照做。
一縷微弱的光芒亮起,沈如春将燭臺湊近那人的臉,果然是那人,今夜宴上唯一替她解圍的人。
那人顯然喝高了,怕不是被人送錯了地也不曉得,只管倒頭就睡。
沈如春下意識想将他搖醒,不對,她腦中剎那警鈴大作,若此時教他喚醒送出去,被有心人撞見了,對他對己都不是甚麽好事情。
她收回手,指節輕輕叩着燭臺身,越細思越驚恐,他不是被人送錯了地,而是故意送到這處來的!
她又想起先前從朱廣達那處聽來的話,朱廣達說李辟此番設宴是為了拉攏定西舊将。依她在宴上看的情形,宴上衆人悉數都教他籠絡了。但是,沈如春目光落在還在酣睡中的人,她回憶着當時他的神情,好像只有這人,對李辟沒甚麽好臉色。
沈如春跟在李辟身邊幾年,對李辟的行事手段也了解許多。若是這人不能為他所驅使,他便會費盡手段也要将他除去。
不能将這人送出去。沈如春心中立馬有了定奪,她明白,一旦他出門,外頭候着的人立馬便會出來将他拿下,扣個私闖後宅私通姬妾的罪名,而她自己,也不曉得又會被李辟拉入甚麽泥潭中。
“小娘子,怎麽辦?我們要喊人嗎?”荷娘悄聲問。
沈如春格外沉靜,喊人是萬萬不可行的。雖說她同他并不熟識,但他肯在宴上替自己解圍,又不肯歸于李辟,如此算來,也是個仗義可以信賴的人。
沈如春漆黑的眸子忽然盯着荷娘,荷娘被她瞧得心裏發毛:“小娘子?”
“荷娘,我求你幫我辦件事。”沈如春語氣無比凝重。
*
蹲在院外的人等了許久,也不見那頭動靜。按理說,将劉青送進去後,裏頭睡在床上的小娘子發現旁邊多個人時,該是會驚聲尖叫喊人啊。這,候在此處的府中侍衛想,莫不是那小娘子夜裏睡太死,連身邊幾時多了個人都不曉得。
領頭的人正猶疑着要不要此時闖進去,忽聽見內裏傳來一聲女人凄慘尖叫。
好嘞,正中下懷。他面色大喜,拔出刀子吆喝起來:“內院進賊了!內院進賊了!”邊說邊領着後頭兩三個弟兄一齊沖進內院。
剛進院子,便見一個小娘子披頭散發赤腳跑出來,十分焦急:“那賊人,那賊人——”她喘着粗氣,極為驚恐,半晌才把話講順,“那賊人把小娘子給擄走了。”
“甚麽?”侍衛大驚失色,心道不妙,急問,“往哪處去了?”
“東南方向。”荷娘遙遙一指。
二郎君吩咐的事辦得一塌糊塗,領頭的侍衛來不及細想,忙去追人。
陳驚山住在附近的偏院,夜裏又睡眠淺,聽得那侍衛吆喝時,便醒轉過來。他握住枕側的刀,奔出屋,往小院子這處趕。
剛到時,那三兩侍衛出去追人沒多久。他欲要一同去那處,忽瞥見小院子處溜出兩個人影,沿着牆緣走得飛快。陳驚山頓住腳,遲疑半晌,沒有轉身,複往前去。
将軍府忽地鬧騰起來,明晃晃的火把亮起,似一條條小火龍,在府內游廊穿行,皆彙往府中東南角趕。
沈如春住的小院子內,兩隊侍衛持着火,列出一條道。
李辟一身圓領蟒袍,踏步入院。金絲線繡成的巨蟒張牙舞爪,氣勢甚是兇狠。
長眉壓眼,眼中怒意翻滾,他俯視着跪在地上的荷娘,周身給人的壓迫感極強:“人去哪了?”
荷娘眼淚撲簌簌往下流,不敢擡頭直視如惡煞的二郎君,只咽泣:“我醒來時,看見那賊人擄着小娘子出了屋。追出去時,就看見他們往東南那處走了。”
李辟久未出聲,忽然喚朱廣達上來。
“今夜這內院誰當值?”
朱廣達支支吾吾,遲疑道:“是先前在官道上的那小郎君,但是,”朱廣達一頓,“但是後頭夜深時,我見他困得很,便将他遣回去了。誰想,竟有人這般大的膽子,敢在将軍府生事。”
朱廣達這謊說得圓滑,既将二郎君的計策遮掩過去,又維護了陳驚山。只是到底如何,一切還得看二郎君心情。
二郎君這回計謀不但未成,反而還折了一個小娘子進去,心情怕是好不起來吧。
朱廣達偷偷打量着李辟,猝不防被二郎君捉了個正着,兩人目光接上,朱廣達默默低下頭,只覺是山雨欲來之勢。他甚至開始後悔,早知道就不替那臭小子說情了,雖然摸着良心講,那臭小子屬實冤枉,可他也冤枉吶,若不将這臭小子支走,後頭人哪能那麽順利地将劉青送入院中。
唉,怪只怪,朱廣達心如亂麻,憤憤想,怪他們二郎君不厚道。
“哼。”李辟沉默半晌,忽然嗤笑。
朱廣達心中陡然涼,拿捏不準二郎君心思。
“你說醒來時,便見那賊人擄了沈如春?”
“是。”荷娘略有猶豫。
“好。”李辟只說一個字。
朱廣達忍不住再擡頭偷看二郎君神色,好似二郎君嘴角還勾着笑,只是這笑看起來教人瘆得慌。
此時天已微亮,更鼓響,望州城中馬上便要解宵禁。
“下令封城,遣各坊斥候留心,若有疑者,皆捉來見我。”李辟冷聲道。
“二郎君稍安。”一旁站着的定西舊将獻言,他本是睡在客房,聽得動靜後一并跟來了,他道,“能悄無聲息入将軍府,又将人擄走的,想必是個有能耐的。或者說,說這人早就在将軍府。”
李辟眸子微眯。
“今日宴後,衆人皆在廂房暫住。二郎君不妨先從今夜府上赴宴的人查起。”
“朱廣達,遣人下去查。”李辟道。
朱廣達偷偷抹了把額上的汗,這賊喊捉賊的事,他幹得是真有些心虛。
“告訴今夜當值的人,人若沒找着,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是。”朱廣達拱手。
他提溜着撤出院子,未走幾步,正撞見那尚不知自己背了好大一頂鍋的倒黴蛋。他拉住陳驚山,陳驚山同往常一樣,嫌棄地甩開。
朱廣達煞有介事地對他道:“好小子,你攤上事了。”
陳驚山怪異又不解地看着他。
“那小娘子被賊人擄走,今夜恰恰是你當值。”
“是你讓我回房歇着的。”陳驚山絲毫不為他所恐吓。
朱廣達沒臉皮地駁斥:“反正二郎君說了,若人沒追着,你要挨一頓板子。”
陳驚山長到這麽大只挨過師父的揍,旁人要揍他可以,得先打得過他,更何況這罪名來得無緣無故,他受不得這窩囊氣。陳驚山生着氣,幹巴巴道:“我不幹了。”
朱廣達沒想到這小郎君性子如此直率,說不幹便不幹。于是也不再唬他,忙放下架子好言哄着他:“陳兄,別別別,眼下還是個将功補過的好時機,這人若追到了,二郎君定然有賞。你不是正缺錢麽?”
陳驚山态度緩了幾分。
朱廣達又趁勢道:“若沒追到,你便逃了吧,只是,”他嘆氣,“只是可憐今夜同樣在府上當值的其他弟兄,他們不像你這般年紀輕輕無牽無挂。他們上有老下有下,不能甩手撂擔子。出了這麽大一件事,二郎君難免也要将他們一并罰了。”朱廣達這人真讨厭,搬出其他人來,要把陳驚山放在火上烤。
少年郎年紀輕,初入世,不知人情千複雜。他被朱廣達這麽說,面上雖是一副無動于衷的神情,可心中難免生了憐意與愧疚,默然轉身。
未幾時,便查出了那賊人的身份,自然只能是今日宴上對李辟甚是不敬的劉青。既已落實罪名,緣由也不難推出。衆人只道這劉青膽大包天,宴上已是觊觎那小娘子,散宴後,摸黑便入屋将那小娘子擄走了。
望州城門,四下寂寂。守衛打着哈欠,主街上忽然傳來脆亮的馬踏石磚聲。此時宵禁尚未除,會是何人?
守衛眯着眼,往下瞧。那人勒馬,高喝:“折沖都尉劉青,奉命出城。”
守衛不敢耽擱,忙遣弟兄下城牆前去驗魚符。魚符既合,便當放行。厚重的城門緩緩拉開條縫,守衛聞得一股濃烈的酒味,道:“劉都尉可真是辛苦,一趕早便要辦事。”
劉青同尋常般寒暄:“将軍府裏頭那位方才下的令。對了,将軍府裏出了賊,你今日守夜,可見着異常?”
守衛咂舌驚道:“哪個這麽大的膽子?我倒是還沒見着甚麽異常。”他又看了眼劉青身後的人,是一個帶着烏黑幞頭,身穿青色袍子的小厮。
“走了。”劉青拱手罷,兩腿輕夾馬肚。
守衛正怪異這小厮身形怎這般瘦弱,忙收神拱手回敬。
待劉青出城後,他轉身踏上石階,未幾時,複又聽得響動聲。
将軍府裏頭的侍衛登登上了城牆,傳下旨令,說今日要嚴查過往人員。
要拿的人是誰?
正是那折沖都尉劉青。
守衛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