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驚雷
驚雷
陳驚山替他按了一陣,胡謙忽然問:“你是沈小娘子新買來的奴仆?”
陳驚山面不改色:“我是她買回來的夫婿。”
“嗯?”胡謙翻身,同這小郎君對望。
他顯然是胡兒,眼睛深邃,鼻梁高挺,瞧人時,有種莫名的野性與張揚。好像只憑着一腔少年意氣,就能在世間莽撞橫行,義無反顧地護在愛人面前。
胡謙錯開眼,躺回榻上。他問:“你是北地來的?”
“延山腳下。”
“打算一直留在江州?”
“她去哪,我便去哪。”
胡謙躊躇片刻,問:“你曉得她從前——”他問這話并無惡意,他只是希望這少年郎能在風雨飄搖時依然能同她站在一處。
陳驚山打斷他,道:“有我在,日後旁人不能欺她半分。”
胡謙沒說話,心中突然有了種釋然感,但又夾雜着幾分酸澀與凄涼。他是斷不可能同這少年郎一般的,官場如樊籠,他處其中,步步須得謹慎,步步須有顧忌。莫說愛恨恩怨,便是求個世間公道,也是不由己心。
譬如,沈家舊案,并非他一人能做得了主。
桃娘和沈如春蹲在藥圃裏侍弄草藥。陳驚山同延慶、延福挑水過來。
桃娘怪道:“這幾日怎不見胡刺史來醫館了?”
陳驚山邊卷着袖子邊說:“許是我推拿技術好,一日便替他醫好了。”
桃娘見他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偷偷瞥了眼旁邊的沈如春,捂嘴笑道:“行,小郎君醫術了得,比沈小娘子還厲害許多。”
陳驚山十分認真道:“不,那是沈如春教得好。”
他蹲到沈如春身邊,與她一道拔着小園裏的雜草。
桃娘見狀拍拍手中的土,站起身,道:“我去備些吃食。”
她順勢将延慶同延福也一并拖走了。
沈如春一心記挂着藥苗苗的長勢,腦中又思忖着還能再栽些甚麽藥材。府上這處苗圃只是做臨時用,最好能在江州其他地方專門再辟幾處藥園子。
陳驚山低頭拔了一陣草,喚她:“沈如春。”
“嗯。”沈如春正想着事,心不在焉應了聲。
陳驚山捉住了她的手。
沈如春回神,偏過頭看他。
陳驚山問:“明日你想去江上劃舟麽?你從前說過,若是到了江州,要帶我好好玩玩。”
“好啊。”沈如春應道。
陳驚山忽然笑了,沈如春才驚覺,他笑起來時,眸子愈顯清亮,身上那股橫沖直撞的莽撞勁兒消淡些,多了幾分溫柔意。
他牽着沈如春的手,十分自然。倒時沈如春有些不自在,她想要掙開,內心掙紮一陣後,索性由他去了。
第二日,陳驚山同沈如春一道出去。
江州六月,水上接天蓮葉,一眼望不盡的綠意。
陳驚山劃着小舟,沈如春支起身,折下蓮蓬。她忙得不亦樂乎,說:“等回去後,我煮銀耳蓮子羹給你喝。”
陳驚山記起來,她曾經說過她阿娘也喜歡煮銀耳蓮子羹。他想,若是沒有發生那些事,她是會在阿耶同阿娘的庇護下在江州無憂無慮地生活。
蓮蓬摘累了,沈如春坐在小舟裏,一手舉着荷葉,遮擋太陽。
她望着撐舟的陳驚山,忽然起了玩鬧意,撈起水去潑他。
陳驚山扭頭,盯着她瞧。
沈如春笑得十分歡快。
他将竹竿放下,蹲下身,也舀水去澆她。沈如春拿荷葉擋臉。
兩人如同小孩兒般,笑鬧着玩了一陣。
沈如春眼見手中的荷葉要被陳驚山搶走了,忽然撲上去拿,陳驚山反壓下來。
兩人目光對上,都噤了聲。
沈如春額上敷着薄汗,臉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陳驚山雙手撐在她兩側,方才玩鬧時的笑意慢慢褪去,面上忽然又認真起來。他瞧着她,目光灼灼,卻極其克制,只是盯着她,沒旁的動作。
沈如春莫名緊張起來,她雙手揪着紅羅裙,瞪大眼望他。
空氣仿佛變得黏稠,兩人呼吸交纏作一處,溫度愈發灼熱。
陳驚山慢慢俯身,一點一點,兩人間的距離逐漸拉近,直到鼻尖輕蹭,額頭相抵。
沈如春喉頭發澀。
陳驚俯下身,唇只輕輕擦過,如蜻蜓點水。
沈如春心中泛起一陣酥麻意。卻只聽那人悶悶低笑一聲,翻身在她身邊躺下。他雙手枕在腦袋下,張眼望着天,不說話。
沈如春的手依然揪着裙裳,只睜着眼,有些心慌,和迷茫。方才那暧昧像夏日突來的一場陣雨,來得沒有預兆,收得也教人猝不及防。
沈如春一顆心被他撞得七上八下,這混小子卻好像在戲弄她般,小把戲得逞後,迅速抽身,躺在一旁,同個沒事人般。
陳驚山看着天上成團飄着的雲,強裝鎮定。他方才離身時,瞧見了沈如春眼底的那絲錯愕。但他告訴自己,不急,他願意等,他也會等。
好一陣,沈如春恢複如常後,她站起身,要去撐舟。
陳驚山騰的起身,小舟一陣輕晃。他從她手中拿過竿:“我來。”
沈如春不去看他的眼,坐回原處。
兩人回到岸上,沈如春手中捧着一大堆蓮蓬,陳驚山支起一片大荷葉,替她遮陽。兩人往前走時,對面忽挪過來一團大幡傘。
傘下的人身子籠在陰影裏,叫住她:“沈如春。”
沈如春眼神驟然變冷,光影将二人分割開來,沈如春周遭亮堂,而小人只敢匿于陰暗角落中。
徐道文笑道:“我說過,沈家的難,都是因你而起。”
蓮蓬梗上毛絨絨的刺撓得胳膊有些疼,沈如春聲音冰冷:“你這話是甚麽意思?”
徐道文戲谑道:“沒甚麽意思。”
他往前走,頭上幡傘緊随而來,這條陰惡的毒蛇只會吐着蛇信子:“李二郎,你一定不會忘了他吧。當初,可是你自己主動攀上他的呢。”
沈如春泛起一陣惡心,陳驚山擋在沈如春面前,他生得高大,完完全全阻斷了徐道文狠辣的目光。
“你是甚麽東西?”陳驚山睨着他,十分嫌棄。
“小胡兒,哪個館裏的胡姬生——”
陳驚山的目光似一把無形的寒刀,直沖脖頸而來,極具壓迫。縱使徐道文心機再如何深沉,面對這種明晃晃的實質性的威脅,也識趣的閉上了嘴,只得譏诮幹笑一聲。
沈如春從陳驚山身後走出,站定在徐道文面前,一字一頓道:“徐道文,世間自有公道,我亦會不依不饒讨回這個公道。”
“好啊,”徐道文微笑着,“沈小娘子,我等着。”
幡雲傘往前移去,兩人交錯而過。
陳驚山收斂方才的壓迫性,目光落到沈如春身上,皆化成柔。他知道沈如春此刻一定不好受,可他也不知怎麽去安慰她。他笨拙又小心地學着去呵護人,想将一腔愛意都交付于她,卻又怕做錯了事使她更難過。
他握住她的手,只說了一句話:“我們回家吧。”
“嗯。”沈如春低低應聲。
江州城的日頭仿佛也慢慢變得溫柔起來,落到街上,落到垂柳上,落到兩人身畔。影子拉長,時間無聲地流逝。
兩人一路走,陳驚山說:“沈如春,你想做甚麽,我都會同你站在一處。”
一場寒涼來得猝不及防,乍寒教人生出種夏日已逝,秋意襲來的錯覺。只有盎然綠意在提醒人們夏季并未結束。
清晨,桃娘剛出房門,便打了個寒顫,又縮回屋添了件衣裳。沈如春亦添了件寬袖上衣。
陳驚山在院中剛練完刀,只穿一件單薄的衫子,還将袖子卷起,露出兩條勁壯的胳膊。
沈如春同桃娘見了他,都倒吸一口氣,兩人相視一眼,又把衣裳裹緊了些,心中默想,還是年輕人身體好。
陳驚山瞧見沈如春攏衣裳的動作,握住她的手,放入手心捂熱,有些疑惑問:“你冷麽?”
他握手的動作十分順其自然,他這般落落大方的模樣,倒是教沈如春有些不知所措了。沈如春不好掙開,只能由他捂着,一面輕聲道:“你添件衣裳罷。擔心別着涼了。”
陳驚山卻道:“我現下熱得很。”
也是,沈如春心想,他方才練完刀,身上騰着熱氣,她站在他身邊,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源源不斷傳來的熱量。
桃娘對兩人的親昵見怪不怪,在一旁問:“郎君和小娘子今日早上想吃些甚麽?”
“來碗姜湯吧。”陳驚山說。
桃娘心領神會,看向沈如春。
沈如春道:“再添些蒸餅,你問問延慶和延福想吃些甚麽。”
吃過飯罷,幾人照常到前堂去。
今日醫館剛開門,便有一名老翁匆匆進屋。
待沈如春問過細節後,方知這老翁是頭疼,還有腰背僵痛。
“是今日忽覺不适的?”沈如春邊寫了劑青膏方子,邊問。
老翁點頭:“是咧,昨夜沒蓋被子,誰能曉得今日就受寒了。”他苦着張臉,捶着腰背。
“延福,取十兩青膏來。”沈如春道,她又叮囑那老翁,“每日将這青膏塗摩于疼痛處,三日後,若未見好,一定要記得來醫館。”
老翁連連道謝。
待他走後,沈如春問延福:“醫館裏的傷寒膏現下還剩多少?”
延福清點一陣,道:“沒剩多少,這些膏還是小娘子當初教我們熬制的。”
“唔。”沈如春點頭,還未等她來得及說話,醫館中又陸陸續續來了幾人,皆是說頭疼背僵,還有更嚴重的,說是胸悶腹脹骨頭疼。
沈如春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她緊皺着眉,對延福道:“将剩下的藥材按我先前教你們的法子,皆熬成傷寒膏,有多少備多少,盡快。”
“延慶,三郎那處,你問他能否多送些土當歸、懸鈎子還有黎蘆。”
“桃娘,将前堂窗戶都打開,在屋中燒些雄黃丸。”
沈如春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薄披風,披上身,系個結,準備出門。
在外頭舀蘆根飲子的陳驚山喊:“沈如春,你要去哪?我要做甚麽?”他不知到底發生了甚麽事,但沈如春這般神色匆匆的模樣,他是極少見的。
“你在這處守着,”沈如春踏出門,又忽地頓步,回頭,“多穿件衣裳。”
抽時間摸了一章,穩定更新(指隔日更)應該要到七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