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根牙盤錯 (下)
第32章 第十六章 根牙盤錯 (下)
三美和日娃沿着路往仁河水庫方向跑,路上一個人都沒遇到,這才想起來今天二月二龍擡頭,大家這會兒都在水田裏祭稻神哩。這個李芳波,難怪專挑今天來拱事,可不就得沒有懂行的村民在基地的時候,最好哄騙鄭德多嘛!
“剛當剛當”的挖機操作聲,加上羊叫、豬叫、鴨子叫,基地裏吵得幾乎聽不到人聲,三美拍打着大鐵門喊的嗓子都冒煙了,也沒人聽到。
日娃一看喊不來人,撿起地上的磚塊把圍牆上插着的玻璃碎片敲平,把衣服裹好,徒手翻了進去。人剛落地,兩只巨大的黑狗就從遠處跑來,把他圍在牆邊。三美看到這裏,只覺得這狗子真是看不起人,我喊半天了你倆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我劉三美就沒威脅?光他日娃有威脅?
她一不做二不休,把頭發往衣領裏面一塞,沿着鐵門的鐵藝裝飾一步一步往上爬,沒等她爬到頂、翻進去呢,一個工人小跑着過來把鐵門打開了,三美像壁虎一樣趴在鐵門上,跟着徐徐打開的鐵門,慢慢地靠在了牆上。
鄭德多和李芳波過來一看,李芳波當場就笑出了聲:“這不是劉三美嘛,咋個?你要爬到天上去?”
三美真生氣,又深感丢了氣勢,繃着臉沿着原路慢慢爬下來,鄭德多還算有點人性,還在她快落地時接應了一把。
“也,我認得你也,你是那個劉三美嘛!聽說你來我們村裏請人工,去幫你撿菌子?謝謝你唷,還幫我們提高農民收入,我原來是不熟悉你,沒想到你這個人還怪好的勒!”
鄭德多的口氣噴在三美臉上,一股子槟榔味混着牙結石和煙草的味道,差點沒叫她當場吐出來。她後退兩步,對着鄭德多說:“鄭書記,你這個魚塘不能再挖了!”
李芳波急了:“日媽,你一個女人懂個屁的魚塘,叉巴狗
多管閑事
婆娘一天逼事怪多。”
日娃在一邊弱弱地回了一句:“先把狗拴起來嘛鄭書記!”
鄭德多這才把注意力轉移到日娃身上,他摸着下巴走過去:“哎喲,這不是日娃嘛。咋個說?你翻牆進來整哪樣?”
日娃嘿嘿地笑着:“我和劉三美一起來的撒,她一個人不敢來,把我約起。女人提要求,我咋個拒絕得了嘛?”
三美心裏簡直無語,不過趁這個機會,她快速地走到裝猴子的大鐵籠旁邊,大聲說:“我聽說這種猴子成年了就沒得天敵了,放在基地裏養有點吓人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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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德多抓抓頭,看向李芳波:“你說它不會長大的嘛。”
“哎呀德哥,我們兩兄弟,我會坑你嗎?這是觀賞猴,人工繁殖的,咋個可能長得大?”
“但是我最近在看野生動植物相關的資料,這個是大青猴耶,就是四川峨眉山上那種,可以長很大呢,還喜歡偷莊稼、水果吃,專吃水果芯芯,日寡
壞得過火
得很,書記你要栓好唷,別放跑了,到時候多麻煩。”
李芳波就差直接堵住三美的嘴巴了,不過他立刻發現鄭德多的注意力完全沒放在猴子上,而是摸着腦袋在想事情,想着想着,他走到日娃身邊,把兩只狗支使開:“我想起來了,上回,就是你,在兩個村子裏面來回攪屎,搞得傅國平和我受了不少罪。對,就是你,沒錯了。”
日娃一看,今天這個黴運是走定了,幹脆挺着胸脯說:“就是我,不過要不是我,你現在已經遭拉去建水監獄的8人間關着了哥哥!”
鄭德多腦子轉得很慢,每句話他都要消化大半天,狗都等不得他了,不再低吼,而是坐下來盯着日娃。大概過了五六分鐘之後,鄭德多才提下一個問題:“為什麽?”
三美原先不知道鄭德多是這樣的性格,平時只看到他帶着一幫小弟兇神惡煞的,又看吳老師的材料裏把他說得十惡不赦,沒想到這人根本是個哈子
傻子
,靈機一動,捂着胳膊走到鄭德多身邊:“鄭書記,我來其實就是求你辦點事。”
他倆一會兒說一樣,鄭德多的注意力實在是集中不了,幹脆把倆人都帶到辦公室去了。
李芳波知道這對狗男女在搗鬼,只恨嘴巴太笨,現在鄭德多面前,又不好說實話,只能斜躺在紅木椅子上盯着倆人,企圖用目光威脅他們。
鄭德多指着三美:“女士優先,你先說。”
“書記,我的林地到了菌季就要找工人了,起碼都要5個才忙得過來,我和你們村的人收菌的時候倒是常見面,可平時不來往,人員情況也不熟悉,目前就只找到那個芬姐,鄭紹芬,你知道吧?”
鄭德多想了想,點點頭。
三美接着說:“可是我們村裏呢,傅書記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門路,青壯年全部被他整出去打工了,淨是些老弱病殘的留在村裏。現在我就是想,你得人心,整這個基地又是紅紅火火的,哪個不佩服你,所以我來請你幫幫忙,大家都是一個山頭上、喝一個水庫的水,相當于一家人了嘛,給對
對不對?
?”
這話說得鄭德多心裏可舒服,他胖手一拍:“這麽一件小事,你等着,我明天就把人找齊給你!”
三美沖着日娃努努嘴,日娃趕緊結過話頭:“德哥,我也是來求你的。”
哪知這鄭德多光認女人不管男人,臉色一下就變了:“日娃,你還沒說,你幹啥子要使喚向羊村的人來鬧我的工地?”
“哎呀德哥哥,這麽簡單的問題還能難住你?肯定是傅國平叫我來的撒!我當時要租你的仁和林,他就說他和縣委書記關系好,只要我聽他的,莫說仁和林,仁和村委會都可以讓給我管着。你說我一個做生意的,別個當官的都這樣說了,我又敢咋個嘛?那天晚上,我都是趁你工地水泥用得差不多了,才叫人來。要不是兩個村的人鬧起來拖了時間,傅國平早就把那個叫吳孟林的老頭子送進省城治你了!未必是我不想做這個村官嗎?是我沒能力做,只能是你來做s,我才把他也整暈了。德哥哥,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這個道理嘛。”
鄭德多一想,倒也是,這個傅國平能把路都挪走,還有什麽事幹不出來?可是他轉念一想,大聲問道:“不對啊,你日娃要仁和林也應該是來捧我鄭德多的腳,咋個跑去找傅國平呢?”
日娃一臉委屈看着鄭德多:“哎呀德哥哥!你好好回憶一下,仁和林地是誰叫你租給我的?”
鄭德多歪着頭想了半天,确實,當時是縣裏的領導授意必須租給日娃,這事連王明祥都沒辦法,不過在他眼裏,日娃就是個滑頭生意人,一直以來也都很聽話,之前和何雲道鬥法那一次不就老老實實在和解書上簽字了嘛,想到租給他也無傷大雅,才點了頭。
看鄭德多漸漸被倆人洗腦,李芳波像裝了彈簧一樣原地彈起來:“德哥,你聽不出來呀?他們合起夥來繞你呢!那個劉三美一進來的時候明明就在喊‘不要挖魚塘’!”
這話一出口,看到三美在憋笑,李芳波才意識到自己真他大爺的是個憨日楞,鄭德多都已經忘了這茬了,自己倒好,反而提醒他。
鄭德多轉頭看着三美:“是的咯,你咋個叫我不要挖魚塘?”
三美眼睛一轉:“那個野潭子日娃今天倒了藥的!”
“啊對對對對,林業局叫我們兩個開春之前要預防森林病蟲害,你曉得的撒,我還來村委會領了施藥許可得嘛。剛才在山上打農藥的時候背起噴藥器
也叫煙霧機,是農業施藥機械的一種,農業機械的植保機械,屬于便攜式農業機械。
去灌水,不小心把藥搞翻了。我怕把你的魚鬧
毒
死了,才趕緊跑來通知你,德哥哥哎,你望望,弟兄我襪子都跑通了。”
日娃把鞋脫了,三美趕緊捂着鼻子,鄭德多看着他襪子裏鑽出來的大拇趾,将信将疑,但又沒有不相信他們的理由,這時一個工人跑進來,說外面有個叫劉德成的人找他,鄭德多把手裏的煙往煙灰缸裏狠狠一戳:“歪日,這個吃屎扯了筋的,一天真的是羅逼嗦
一天天的真啰嗦
”,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喊道:“你又要咋個嘛!”
劉德成來找三美沒找到,估摸着該跟日娃在一起,摩托才騎到基地附近,就看到三美在鐵門上挂着被人家抓個正着,他雖不知道具體什麽事,卻知道鄭德多不好惹,腦子也笨,理解不了太複雜的事,說不定軸起來,真要把三美打一頓,這才趕緊沖進來攪事。
可真走進來,看到兩條大狗和兇神惡煞的鄭德多,他又怕了,把斜挎包緊緊抱在手裏,硬着頭皮哆哆嗦嗦走向前去。
“有屁快放!”鄭德多大吼一聲,狗跟着叫起來,劉德成緊張得要死,他的聲音都有點發顫了:“我來找你核對新學期的學生花名冊。”
鄭德多沒聽清他說啥,對着兩只狗命令道:“哎呀,莫叫了!”
狗子低着頭縮在一邊,鄭德多才對着劉德成喊:“你說哪樣?聲音大點哎呀,大男人,男子漢,聲音像個女人一樣,不成樣子!”
劉德成從包裏拿出來一本冊子:“核對花名冊。”
鄭德多用力扯過冊子:“不是9月份才核對嗎?”
“教育局今年開始嚴抓辍學現象,要求每個學期要核實一遍,上交副本。”
鄭德多把冊子胡亂卷了幾下,塞進褲子屁兜裏:“行了,認得了,星期一來拿。”看劉德成還站着:“你還不走?”
劉德成指了指屋裏兩個人:“正好找他們有事。”
“哪樣事?”
劉德成慌了,這個謊他不知道要怎麽扯了,日娃大大咧咧地說:“德哥哥,你看不出來嗦?別人要找劉三美說媒!”
沒想到鄭德多竟然笑開了,似乎真的因為一對男女即将成家而感到由衷的快樂,他拍拍劉德成的肩膀:“日媽你怪有眼光唷,看上三美妹子,劉德成确實整得成。去嘛,劉三美,趕緊去了。”
三美松了一口氣,又怕鄭德多反悔:“鄭書記,幫我招人這事可別忘了。”
鄭德多點點頭,三美接着說:“水潭我剛才幫着日娃挖了隔離溝了,今晚我們把水抽了,不過......最快也要後天,才能重新把水放下來,你這裏可能暫時要停一下。”
鄭德多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李芳波還想争取一下,鄭德多卻對他有意見了:“你剛說哪樣?他們繞我,我聽不出來?你怕是來我這裏吃飯吃多了,覺得能當家了唷?”
李芳波低着頭:“不敢不敢,聽德哥的。”
三美、日娃、劉德成走在路上,誰也沒有先開口,也沒溝通要去哪兒,就這麽并排走啊走,一直走到那個水潭邊,三美先開口了:“走吧,挖吧,演戲總要演全套。”
劉德成放下背包,卷起褲腳,和三美、日娃一起下水挖隔離溝。挖着挖着,不知怎的,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尤其日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坐在水潭裏,地下水涼得要命,他覺得自己的蛋都要被速凍起來了,可他實在是止不住笑意,笑得肚子都疼了。
笑一陣挖一陣,一直到黃昏時分,天快黑了,三人才挖出來一條有模有樣的隔離溝,把水排向一個不要緊的地方。
又是一個夜晚,又是三美的小院,又是他們三個,今晚的氣氛卻和上一次大不相同,日娃裹着三美給他的毯子,手裏捧着三美煮的生姜水,偶爾抖一下,烤火烤得全身都感覺到暖意才漸漸放松下來。
三人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坦誠地交換了一遍,現在可以确定,何雲道想通過控制鄭德多來弄出來一個大動靜,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其中最意外的要數三美,她一直覺得何雲道就是一個思維比較利己的生意人罷了,這本來也無可厚非,沒想到他竟然完全不在乎像翠兒、吳老師、仁和村民這樣,和他沒有多大關系的人命。
三美第一反應是生氣,第二反應才是覺得心裏難受,她輕聲說道:“他可是積極錄用殘疾員工的人啊!”
劉德成聽到這話稍顯意外:“真的?”
日娃喝了一大口姜湯:“只需要實際錄用10個殘疾員工,就可以造出50個殘疾員工的花名冊,甚至更多。國家對企業聘用貧困、失業人員的,每人每年有7800元的退稅補貼,只要人數不多于員工總數的10%,就一定能退到。這樣計算的話,10個就是78000元,100個就是780000元......要是将來可以追溯過去幾年,這個數字還要乘以幾倍,要是你,你幹不幹?”
劉德成驚呼:“這不就是騙稅?”
日娃一口氣把姜湯喝完:“只要你上面有人,手續合規,這就不算騙稅,國家還要感激你錄用殘疾員工呢!”
三美一直沒說話,日娃看看劉德成,再看看三美,感覺劉德成的眼睛都要冒火出來了,于是自覺地披着毯子往屋子後面走:“我去屙尿。”
劉德成感激地目送日娃,并順勢坐到三美身邊:“上回的事,你考慮過了嗎?”
三美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摸了摸自己的臉,誠懇地說:“我覺得我倆不合适。”
“怎麽就不合适了?”劉德成急得站了起來,三美沒管他,繼續說:“我和你不是一樣的人,你想過平安幸福的小日子,我想闖一闖,在一起肯定不和諧的。更重要的是......”
劉德成重新蹲下看着三美的臉,三美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平靜如夜色:“我并不愛你。”
劉德成沒想到三美會如此篤定、如此直接,他極力想掩飾自己的失落和狼狽,卻控制不住臉上的肌肉,看起來就像被霜打蔫的茄子。日娃出來一看氣氛,大概也就明白怎麽回事了,又悄悄地轉了回去。
春天就快來了,風時不時就來撩撥,森林的聲音也變得嘈雜了一些,有時候“嘩啦呼啦”,有時候“卡嚓卡嚓”,有時候“嗚嗚嗚”;夜莺已經感知到了天氣即将變暖,最先把歌聲獻給了心愛的同類;天上的星星多了許多,天色卻還是一樣的黑。
這個夜晚,在同一片星空下,三個人各懷心事。
對劉德成講出那句“我并不愛你”,三美覺得松了一口氣,可想到何雲道和水庫的事,心裏又難受起來。眼下胡攪蠻纏地讓鄭德多停工,最多也就能拖個三四天,後頭可怎麽辦呢?
劉德成雖然有預感三美會拒絕自己,但沒想到是這樣幹脆利落,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哪裏了,耳邊突然想起秀姨的話:“你不生娃娃咋個辦?你又沒有兄弟姐妹,你不生個娃娃出來,我死了咋個跟你爹交代?”
日娃裹着毯子靠在木屋上,他在竊喜三美拒絕了劉德成,同時也在害怕。s如果他在縣裏的“朋友”無力阻止可能到來的悲劇,那麽他又該如何自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