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命俦嘯侶(上)

第33章 第十七章 命俦嘯侶(上)

第二天淩晨,三美還沒起床,就聽到狗叫得兇,她聽到院外有人在說話,趕忙起身查看,只見芬姐身後跟着三個婦女,拉拉扯扯正往院裏來。

“三美,三美,你把狗叫一叫!”芬姐扯着嗓門喊。

三美打開燈,穿好衣服開門叫住狗子,芬姐就直接進來了,另外三人在院外扭扭捏捏的,光線朦胧依舊能看得出來她們的羞澀。芬姐走到三美跟前,回頭看到三人竟然沒有跟來,假怒道:“哎呀,幾個老婆娘莫在這裏狗坐撮箕了

雲南歇後語:狗坐撮箕——不識擡舉

,把別個三美都鬧起來了,還在那裏磨

磨蹭

哪樣嘛?”

三人中一位稍胖一點的嬸子用力扯了一下衣服,仿佛下了很大決心,先豁出去扭着腰肢進來了——她倒不是有意扭腰肢,實在是臀部和腰部的肉太多,腳面的着地範圍不夠支撐身體,走起來搖搖晃晃的,看着就像用力扭着腰肢。

她走到三美面前,漲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說:“那鄭德多說,你這兒要我哩!”

三美稍顯驚訝,這鄭德多真是,要人也沒這麽急啊,天沒亮就把人家支使來,太不像話了!她把剩下的倆人也招呼過來,一起進了屋,圍坐在桌邊一聊才知道,鄭德多別的事不上心,這事倒還真是踏實辦了,可惜願意上山跟着三美做事的人不多,怎麽也湊不出來5個。芬姐面帶歉意:“書記叫我多約幾個勒,可就這幾個老姐姐願意來......”

“我這山就這麽點大,別管雨下多大、菌子出得多快,我們5個一起撿也管夠的了。”

先前打頭的胖嬸子似乎沒有那麽拘謹了,話也多了一點:“妹妹,你真的會給我們錢?”

“當然啦,請你們幹活,咋個可能不給錢嘛?”

胖嬸子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倒吸着氣、憋着喜悅轉頭看向另兩個人,那兩人中有一個短發的嬸子半個身子伏在桌面上,夠着頭再度确認:“可我們不識字!”

“不識字不要緊,慢慢學就得了。我認得你,你是我們向羊村嫁到仁和的,蘭嬸,給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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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對?

?”

蘭嬸沒有壓抑喜悅,她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就說,我就跟你們說三美肯定記得我,你們還不信。”說完扯着兩個夥伴:“這個胖的,是正前家的女人,你合叫三嬸;這個挖煤一樣黑的,是我家旁邊的老寡婦,你叫她春梅娘娘就得了。你不知道,她們不信你會請我們做工,想了一夜都沒睡,半夜晚上就來約我和芬妹子,非說我和你是一個村子的,說話方便,要幾個一起來問清楚......”

春梅娘娘實在是太害羞了,被蘭嬸一說,更害羞了,黑黝黝的臉紅得發燙,嘴巴一張一合,一個字都說不出,三美咯咯笑着給她解圍:“好了好了,本來就是互相都見過的人,都不要講客氣了。這樣,你們先回去,把地裏頭的事情忙活好,到時候雨一下,菌子一出來,我就通知芬姐喊你們來!”

送走四位長輩,天也就濛濛亮了,三美站在院外的土堆上給日娃打電話,剛接通就聽到他的聲音似乎離得很近,她循着聲音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日娃打着手電從林子裏走來了,咧開大嘴笑着:“怎麽大清早就在找我?”

三美挂了電話,自然地往院裏走:“咱們得抓緊時間,我想過了,我們應該去找馮玉斌一起想想辦法,否則鄭德多聽李芳波吹幾句風又該複工了。”

日娃沒作聲,看着三美去喂雞,一個人進廚房忙活了一會兒,端出來兩碗熱湯面:“快吃,吃了一起去鎮上。”

別說,日娃手藝還不錯,雖是簡單的雞蛋面,面不軟不硬,豬油激發出蛋黃獨有的香味,裹在面條上,三美幾口就吃完了。

聊天中三美才知道,日娃在縣城的“朋友”一聽說這事和何雲道一家子有關系,只想撇清楚,他奉勸日娃:“咱們在中間鬧騰,圖點錢也就罷了,反正掙的是官商勾結的錢,也算劫富濟貧不?可真要跟他們何家過不去,我告訴你,何雲道算容易對付的,他舅舅可不簡單。這事你找我也沒用,少水鎮的鎮長和書記不是一家的,這縣裏的縣長和縣委書記,他媽也不是一家的,亂得很,這事我啥也幫不上。你要真是心裏過不去這坎,不如找找那馮玉斌呢!”

他想了一夜,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才決定來找三美商量,沒想到三美和自己想一塊去了,倆人簡單收拾收拾,直接找到了馮玉斌的門上。

馮玉斌家門緊閉,裏面一個人也沒有,門把手上薄薄一層細灰,想都知道他有多久沒住這裏 了。

“聽說他喜歡釣魚哩,總不會釣魚去了?”

“不會,天還冷,不是釣魚的好時候,我打聽得沒錯的話,他應該在他老丈人家裏。”

倆人開上面包車,走了七八裏地,到了一個叫少水鎮李家村的地方,日娃對照着“朋友”提供的信息,沿着村裏的路慢慢找,沒找多久就找到了那個“門口種一排月季花”的院子。

兩個男人戴着草帽、挽着褲腳,正在院裏翻羊糞肥,腥氣熏天,一個白白淨淨的女人手裏拎着半袋尿素從屋裏出來,擡起頭正好看到三美和日娃,摘下手套擦擦汗,對着其中一個戴草帽的男人喊道:“馮玉斌,來找你的。”

男人摘下草帽,他的頭發被汗浸濕了,一縷縷粘在腦門上,眼鏡滑到鼻梁中間,鏡片上還有兩三滴汗漬,他把赤腳從羊糞肥裏拔出來,走到院子邊用水龍頭簡單沖洗了一下,穿上綠色的人字拖鞋,用草帽扇着風,走到月季旁:“咋個?是來找我的嗎?”

倆人沒工夫扯客套話,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馮玉斌的妻子端出來幾個小板凳,指着不遠處的桑樹下:“今兒正拌肥料呢,院裏味兒太大了,你們上那裏說去吧。”

得知三美把那一天自己和司機的對話聽進去了,馮玉斌微微笑着說:“你這妹子不簡單呢,是塊幹間諜的好料。”

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呢?三美心想着,語速也比平時快了很多,幾乎是對着馮玉斌的臉把話噴出來的:“這事兒你既然知道了,那就得管,你要不管,仁和村那十幾戶、咱們幾個村子今年的收成,全完了。”

“你說說我怎麽管?”

“你是當官的,你問我?”

三美梗着脖子的樣子像只生氣的鴕鳥,日娃看着覺得有點好笑,帶着笑意說道:“你別因為鎮長脾氣好就亂說話,這事他肯定要管的,要不你怎麽能剛剛好聽到他和司機的對話呢?”

馮玉斌用食指指了指日娃:“你小子!”

日娃撓撓頭,望向三美,三美愣了一下,推了馮玉斌一把:“你故意叫我聽到!”

推完才發覺自己完全把馮玉斌當自己人了,一定是因為他的狀态太像村裏常見的農民了,讓人想不起來他也是當官的。

做生意的最怕啥呀,當然是當官的,當官的一句話,做生意的要死要活全在他嘴裏了。不過也有例外,好比何雲道一家子,那就是當官的怕他們。

三美不好意思了,擺擺手:“對不住對不住,您實在不像那些當官的,我一時之間......”

馮玉斌依舊是笑眯眯的,說話也很慢:“我聽說你倆昨天把挖掘機叫停了?”

三美點點頭。

馮玉斌摳着自己指甲蓋裏的髒東西,不緊不慢地說:“李芳波肯定昨天就朝上彙報過了,今天估計還是會接着挖。這樣,我先和你們落實一個情況:你們倆還有沒有當時吳孟林那份檢舉材料?”

倆人搖搖頭:“當時就他自己一個人帶去的,我們只是看了,沒有留下原件。”

馮玉斌起身回到家裏,不一會兒拿出來一疊皺皺的信箋紙:“這是吳孟林死的時候,我想辦法從派出所裏弄來的随身物品,紙張都濕了,字跡看不清楚,不過我研究過了,他應該還有一部分材料交給誰了,這兒的材料不完整。”

三美接過來看了一會兒,遞給日娃:“他本來人緣就不好,也就你和他來往得多了,你能想到會是誰嗎?”

“應該是有人故意給吳孟林提供的材料,否則他單槍匹馬的,不可能得到這種具體的細節”,馮玉斌指着材料裏一串模糊的數字,“我們得把提供材料的這個人找出來,重新整理鄭德多和王明祥之間的利益輸送,再由我親自帶到省委檢舉。”

他的話依舊是軟綿綿、慢悠悠的,聽起來卻如此擲地有聲,日娃搜索着腦子裏所有相關的信息,突然想到董國華:“我知道一個人,她手裏也有類似的材料。我s覺得應該是何雲道提供的。”

三美皺着眉頭:“找董國華幫幫忙還有點可能。”

董國華出了名的脾氣不好,日娃想到她那天在工地上踢鄭德多手下的卵蛋,就覺得胯下一疼,手慢慢挪到褲裆上蓋住:“要不......三美你去?你們都是女人,說話方便點。”

上回大鬧鄭德華的基地之後,董國華帶着她的人手就近接了鎮上一家賓館的活,聽說她和賓館老板談的條件也很離奇,她把鄭德多基地搶來的材料送給了老板,工人的日薪卻一毛都不讓。三美只是聽說過董國華,并沒有真正見過面,聽說這件事後,對她充滿了敬佩,她并不覺得白白把材料送人有多麽智慧,但是她驚訝于董國華敢于面對工人和客戶,坦率且堅定地實施自己的想法,三美想,若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未必做得到。

能見董國華,能和她聊聊天,這事對三美而言忐忑多過歡喜,這種感覺無異于一只雛鳥即将獨身會禿鹫,她在董國華的工地外走來走去,繞了兩圈都沒敢喊出聲。

工地上女人不少,但三美還是一眼看出來誰是董國華,她沒有在現場指揮,而是和工人們在一起紮鋼筋,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幹淨利落,拿着鉗子手速快得像開了馬達,幹得又快又好。

看着街對面的日娃,三美把手放在胸前比劃了幾下,日娃伸出來一個大拇指,接着跟攆雞鴨似的隔空對着三美攆了幾下,三美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走上前:“董老板!”

董國華一心一意在做活,沒聽到,她身邊的一個工人聽到了,用鉗子在她面前敲了敲,她這才看到樓下的三美,她站起來,把手合成喇叭狀:“不招人了!”

三美朝前走了兩步,一個工人急忙拉住她:“沒戴安全帽不能進工地!”

董國華看她不像是來找工作的,和身邊的人交代了幾句,挪到平臺邊緣,把手掌撐在已經澆灌好的二樓邊緣,先把腿放下去,接着放上半身,然後穩穩落地。

她強壯、靈活,像森林裏跑得最快的麂子,三美的眼睛閃閃發亮,她被這種生命力和堅韌感深深地迷住了,看着朝自己走來的董國華,感覺她的每一根發絲都充滿了力量之美,她為之向往,為之着迷。

“咋個?你要整哪樣?”

三美從欣賞中回過神來,說明了來意。董國華上下打量了一下三美,眼神像清早的陽光,不太曬人且足夠明亮,以至于三美絲毫沒有感覺到被冒犯,她坦然地舒展身體,任由目光掃瞄。

打量之後,董國華把她叫到隔壁的屋檐底下:“來這裏說,太陽太曬人了,眼睛疼。”

三美這才注意到她的兩個眼角都是紅彤彤的,頓時聯想到她應該是焊接的時候沒戴好面罩的緣故,走過去說:“我妹妹也經常眼睛充血,醫生說要點眼藥水才行哩。”

董國華摘下手套和安全帽,長長的、烏黑的辮子從帽子裏掉落下來,在腰間晃來晃去:“行,回頭我去買兩只來點點。我好像聽說過你,聽說你自己把向羊村的林地、荒地承包了,幹得好,少水鎮早該多出點咱們這樣的女人。”

和人們傳言中的一點都不一樣,她的口氣溫和,嗓音也是柔柔的,溫熱的,像夏日白天,戶外水管裏放出來的第一股水流,三美頓時感到親切極了,她不自覺地放松了很多:“我知道你的材料也是何雲道給你的,你不用全部給我,只需要給我一些數據就行了。我理解你不想卷進來,也不打算勉強你,可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姐,我真是很需要你幫幫我。”

董國華耐心地聽她說完,依舊溫和地說:“何雲道?你說世平縣那個何大少爺?不是,我的材料不是他給我的,我根本都不認識他。”

三美納悶了,那會是誰呢?董國華看她緊緊擰在一起的眉頭,覺得這女娃真有意思,自己的日子還沒過出來呢,倒是先想着別人。同樣是小鎮裏的農村女人,董國華十分理解三美的處境,她自己也曾經有過無數個這樣的時刻,甚至現在還是沒有變化太多,她們都固執地認為自己應該對外在的事物負起責任,即便這份責任實際上和她們自身關聯并不大。不知道是憐憫、同情還是過意不去,她對着工地吹了一聲口哨,對着一個小夥子招招手。

小夥放下手裏的工具小跑過來:“咋個了姐?”

董國華把他拉到三美面前:“你和她說一下,當初那個信封是誰交給你的。”

小夥看三美年齡和自己差不多,霎時間就羞紅了臉,緊張得都口吃了:“就就就是一個老頭,看,看不出來年齡,臉上一個大刀疤,就把信封給我讓我給姐,就,就走了。”

“是不是這樣?”

三美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刀疤的走勢、長度和位置,男青年紅着臉連連點頭,三美轉過頭拉着董國華的手:“就是何雲道,那個人是何雲道家的員工,叫六叔!”

人人都怕董國華,都和她保持着距離,第一次被同性這樣拉住手,董國華竟然不好意思起來,迅速把三美的手撥開,三美卻無心留意這樣的細節,自言自語地說道:“還真的是他,我還在想有沒有可能不是他......”

董國華把盯着自己看的小夥使喚回工地,看三美還在發愣,拍了一下三美的肩膀,這一下手勁太大了,差點沒把正在走神的三美推倒,她更不好意思了,臉比剛才的小夥還要紅。

董國華懂得三美,也确實無法交出那封信。

她可以清楚地區分自己和三美之間的區別,她已經約束了自己的責任感,把義務收緊再收緊,花了十幾二十年,才終于縮小到和自己相關的幾個人身上。這麽些年,在男人陣裏分一口飯吃,靠的就是一心幹活,不管閑事,也沒有把柄落在別人手上,要是如今踏進這趟渾水裏,以後就被想再接縣城的工程做了,她一個人倒是不要緊,手底下的人怎麽辦?

再者,董國華是生意人,終究還是多疑的,這個劉三美輕飄飄幾句話,無法讓她真的相信其中的各種糾葛。她不信別人,只信自己。

當天夜裏,董國華就一個人悄悄地潛進了鄭德多的基地,她把吊索吊在基地上方的松樹上,跟外國電影裏的特工似的從半空慢慢下落。她做慣了這些高空工作,摸着繩索就像在摸自己的手指,全程幾乎沒有發出一點異響,睡在前院的狗和睡在屋裏的人,絕對想不到此時的魚塘上空正有一個大活人,在悄悄下落。

她把腰間的安全扣解開,蹑手蹑腳來到魚塘的邊緣,打開小手電,抓起來一把泥土聞了聞,捏了捏,再循着水聲朝源頭走,順着山坡一路攀爬回拴繩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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