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八方風雨(上)
第37章 第十九章 八方風雨(上)
不知為何,三美覺得原先在廠裏時,時間過得很慢,很多時候感覺做了幾小時英語題,擡頭一看只過了七八分鐘,而如今,不管在山裏還是省城,時間都過得格外地快,一天做不了幾件事,轉眼天又黑了。
她和楊俊筋疲力盡地走在橋上,路面上的車來來往往,沒有一輛在中途停留,三美看着那麽多看起來差不多、其實可能很不一樣的車,停下來問楊俊:“你說我們為什麽不打車呢?”
楊俊看她停下,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背後的護欄,把脖子上挂着的東西拿下來放在一邊,脫下皮鞋使勁抖,掉出來兩粒綠豆,他沒再把鞋穿上,而是直接把襪子也脫了,光着腳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的好姐姐,白天你怎麽沒想起來問我這個問題呢?”
三美也累了,在楊俊身邊坐下來:“可能就是因為沒想起來吧。”
楊俊無力與她争辯,雙手合十對着空氣拜了幾下:“還好你明天就走了,我這老胳膊老腿是真經不起折騰了......”
話音未落,一位女士在他面前放了一張十元的紙幣,楊俊慢s慢撿起錢正發愣呢,女士折返回來,面帶歉意從他手裏把錢抽了回去,在包裏掏啊掏,掏了幾個鋼崩放在他面前。三美正想笑,只見女士朝她走來,把那張十元紙幣,輕輕地放在了她的手裏,輕聲說:“加油”。
這下三美笑不出來了,也來不及解釋,女士已經跑着去追公交車了。楊俊哈哈大笑起來:“要不你別回去了,我給你喬裝打扮一下,咱們倆每天換幾個地方,一天兩三百不成問題。”
三美沒好氣地把十塊錢揣兜裏,再跑到楊俊旁邊把鋼崩也撿了,一邊數一邊走。楊俊一看,哪有這樣的無賴,趕忙穿好鞋拿着東西追上去。
一直走到楊俊的“公司”,倆人在樓下炒了兩份肉絲炒飯,三美看楊俊今天确實是累得不行,給他單獨加了一個荷包蛋。吃過飯,三美睡行軍床,楊俊睡破沙發,長發的少年看起來好像不會困,一直寂靜無聲地在廚房打游戲,游戲機的屏幕在他圓圓的身子邊緣照出一道光暈,少年看起來就像一株巨型夜光多肉。
三美頭枕着包,望着那株“夜光多肉”想事情,從山上想到山下,從省城想到鎮裏,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幹脆坐起來拿出筆記本把心裏想到的細節都記錄下來,直到淩晨三四點,才終于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美獨自去了一趟省第一人民醫院,她想搞清楚鳳麗過敏這件事,最緊要的是得開點藥預備着。
她已經去得夠早的了,哪知這省城的醫院就像趕大集,不,比趕大集還要擠,電梯上上下下全是人,她擠了幾趟都沒擠進去,好不容易擠進去了,又沒能在目标樓層擠出來,只能一直坐到高層,再從樓梯往下跑。
等她氣喘籲籲跑到導診臺,才知道在這裏還要再排一次大隊,看着候診廳坐着那麽多人,三美心裏有點焦急了,照這樣等下去,另一件事恐怕沒時間辦了。
等了快兩個小時才輪到她,沒想到醫生說只能看病人本人,沒法通過她的描述就給藥,只讓她下次把患者本人一起帶着來。
距離高考就一個多月了,現在鳳麗哪有時間來省城看醫生?折騰了一上午啥也沒辦成,三美無奈地站起來,醫生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大概是三美讓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人,把她叫住,說:“你等等,我教你怎麽退挂號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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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號費還能退的?三美不可置信又帶着一點期待地慢慢坐回椅子上,醫生給她拿了一張單子,把她需要去的樓層和窗口都标注出來,遞給她說:“下一次你可以在網上查我的號,到時候在網上提前挂號,就不用等這麽久了。”
這句話像子彈擊中了她的內心,讓她既覺得溫暖又難為情,紅着臉道了謝,手忙腳亂地開門跑了,從診室一路跑到醫院繳費大廳,才捂着自己的臉停下來。
剛才在診室時的某一個瞬間,三美産生了一個想法,看着大廳裏來往的病人和家屬,她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弱點。其實從父母去世之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很是可以的了,堅強、勇敢、勤勞、有擔當,從未因為命運的安排覺得憤怒,也沒有抱怨過自己的人生,但是就在剛才,就在那個診室裏,面對那位女醫生的拒絕,她第一次想咒罵對方,因為醫院人多耽擱了時間而想咒罵對方,因為這個上午的一無所獲而想咒罵對方,即便她很清楚這并不是對方的錯。
人類自我的探知和認識總是伴随着難堪和痛苦,捏着醫生給的單子,三美心裏難受得想狠狠跺幾下腳,抽自己兩個耳光,她站在隊伍裏,手緊緊摳住紙張邊緣,把紙摳出了一排月牙形的甲痕。
她突然想到了那晚,日娃非要她罵他幾句才覺得舒坦,如今她也是一樣的心情。退完挂號費之後,三美到醫院外廣場找東西,賣紅薯的、賣稀飯茶葉蛋的、賣充電線打火機的......三美拉住一位穿着講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請問哪有賣花的?”
一直等到12:50,那位醫生才送走上午的最後一名患者,按壓着自己的頸椎出來和導診臺的護士說話,三美疾步走過去,把在花店買的一束小小的觀賞向日葵遞給醫生。
醫生一時間記不得她了,猶豫着接過鮮花,禮貌地詢問:“您這是?”
三美沒有說話,對着醫生鞠了一躬,再度飛速地跑掉了。這時醫生才記起來她是誰,帶着疑惑拿出花裏的小卡片,上面寫着一行不算清秀的字:“謝謝您”,署名“劉三美”。
三美錯過了車,沒能按原先約定的時間趕回來,日娃這邊的工作卻沒法錯開時間,沒辦法,他只得求助芬姐來幫他做巡邏的工作,然後把狗拴在三美的小院裏,匆匆地去鎮上接從省城請的專家。
原本講好的,芬姐今天不用過去,所以她一大早就下地了,今天要移栽煙苗,原本也耽擱不得,想着中午村裏人都在吃飯,應該沒啥事,先抓緊移栽更要緊。一直忙活到下午兩點,她才從家裏舀了一碗冷飯,夾了兩塊油鹵腐,把柴刀別在腰間,匆匆地往三美的林地裏去。
到了木屋,狗子躺着,閉着眼在曬太陽,芬姐這才發現忘了拿筷子,她不好意思擅自去三美的廚房拿她的東西,幹脆在路邊折了兩節樹枝,互相摩擦摩擦,和狗子打了一個招呼就往林子裏走。
芬姐大口咀嚼着白米飯,一邊留心腳下三美标記好的菌窩,大概朝裏走了一百多米,她突然意識到不太對勁,狗子剛才并沒有回應自己,只是有氣無力擡起頭看了一眼,她心裏一沉,不好了!
顧不上吃飯了,芬姐手握着柴刀,深一腳淺一腳向林子裏沖去,她的動靜驚起一片飛鳥,松鼠快速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站在枝頭好奇地張望,等到她跑到森林深處——菌窩最密集的地方,就看到一縷煙從林間飄出來。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量飛奔過去,火勢還不大,林子裏濕氣重,火苗只點燃了很小的一片松針葉,但是煙霧很大,嗆得她咳個不停。
現在是還沒起風,等傍晚起風了,火勢就控制不住了,芬姐先撲過去,用腳踩熄了明火,再立刻把火源附近的松針全部刨開,刷刷幾下把周遭的一圈樹枝齊齊砍落,臨時修出來一圈窄窄的隔離帶。
明火雖然熄滅了,可煙還在從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冒,她順着一顆樹一直爬一直爬,爬到半程,才有了一格信號,于是立馬給兩個村的村委會都打了電話。
森林失火對村支書來說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傅國平聽到消息,立馬就組織人上山撲火,可向羊村哪裏組織得上人嘛,年輕人都讓他弄出去打工去了,他只能在村委會的大喇叭裏喊了幾聲,自己拿着滅火毯先朝林地沖去。
着火的是向羊村的林子,又不是仁和村的,鄭德多知道了也懶得管,再說了,他最近都在鎮上忙冷庫的事呢,自己的基地魚塘都沒空處理了,哪有空管傅國平的閑事。說實話,雖然這樣想有點對不起三美,可他巴不得火快快地燒,大大地燒,把傅國平的官帽燒掉才好哩!
等到傅國平跑進林子,發現已經有幾個人在忙活了,其中有幾個不知哪兒來的健壯男青年,動作很快,力氣也大,翻樹葉的聲音就像森林裏進了一群野豬。森林裏暫時已經看不到明火的痕跡,大家正用釘耙一處處地翻找着冒煙的源頭。他大步朝前加入隊伍,發現他們中有兩個熟臉,一個是原來的老支書陳開富,還有一個是陳開富的老婆。
陳開富臉上有幾滴淡綠色的液體,應該是滅火的時候蹭上了某種植物的漿水,看到傅國平,他只是擡手打了個招呼。傅國平心裏充滿感激,顧不得說啥,循着煙霧來源,自覺地在森林裏排查、翻找。
看着松針葉和腐殖土被一片片翻起,芬姐心裏真是又氣、又急、又後悔,要是她早點來,可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把養好的林子這麽亂翻一通,等時間到了要按合同交菌時,三美用什麽來交啊?
狗子被下了藥,這火明顯是人為的。不過這事可不好查了,最近家家戶戶都忙着移栽煙苗,只要天亮着,人就在地裏忙着。更別提今年煙站有規定,不讓大家種去年的舊品種了,一旦發現誰家地裏私種舊品種,不僅要罰款,還要把煙苗全部就地銷毀。可新品種的收成就是不如舊品種啊,所以不少人還是悄悄種。如今又要忙着移栽,又要躲着煙站的檢查員,誰有空跑來這山上放火。
傅國平非常生氣,這個放火的雜種,對劉三美再有意見也不能跑來山上放火啊!這還s好沒出大事,要是出大事,他這駐村的苦頭就白吃了,草草交代幾句話後,傅國平立刻給鎮上彙報了今天的事。
馮玉斌一聽,他剛接下安全生産這一塊工作沒多久,就有人大白天放火,這不是和他作對?人人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雖然是舊壺裝新酒,可也不允許這個節骨眼上,在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的事,當即就找了派出所的同志。
警車“哇啦哇啦”開進向羊村時,三美剛好坐班車到村口下車,這村裏自打幾年前上村的劉多金和他老子打架把老子打暈了之後,再沒來過警察了,愛看熱鬧的心立馬燃起火來,在警車後面跟着小跑着進村,看看到底是什麽鬼熱鬧。
到了村委會,能來的人都被傅國平和警察集合在大院裏了,民警拿着一個大喇叭,正在講法律、講道理,讓對方出來自首,三美越聽越不對勁,怎麽好像在說自己的林子着火了,她撥開人群擠進去:“是我的林子着火了?”
傅國平讓她吓一跳,随後點點頭,接着立刻擡手讓她先別發作:“鎮長非常重視,這事一定要查個結果出來,你也別急,損失不大。”
說完接過民警的大喇叭:“大家踴躍提供線索,誰能提供有效線索,村委會這邊就會記上一筆,明年開春報煙草任務
煙站每年會給每個村委會分配一定的栽種任務,村委會再把任務分配到願意栽種的農戶頭上。栽種規定品種時,煙站會為農民購買保險,并在收成時确定收購價,基本保障農民不會虧本。(如有不詳盡、不符合之處懇請指出)
時,誰家就能優先!”
底下人窸窸窣窣地議論了一陣,三美等不了了,先朝山裏跑去,等三美走了沒一會兒,一個老太顫顫巍巍地杵着拐從地上站起來:“我上牛圈解手
農村很多人迷信廁所不能修在家裏,一般就會挨着牛圈、豬圈做一個簡易的蹲坑,以解決上廁所的問題
的時候看到劉祖國家媳婦背着背簍往那邊去了。”
劉祖國,就是劉德成的爹,劉祖國的媳婦兒,那就是秀姨。可好端端的,秀姨去劉三美的林地裏放火幹嘛呀?還有這老太太,今年都八十幾了,視力因為白內障也受損了,她的話能不能信?
傅國平和派出所的同志商量了一下,解散了人群,直接到劉德成家的煙地裏去找秀姨。
秀姨自然是不承認的,一口咬死自己從清晨開始,一整天都在地裏,聽到大喇叭喊的時候才知道山上着火了。傅國平可不是傻子,他也不聽秀姨如何辯駁,就拉開她的苗看了一眼,再走到煙地另一頭,“二、四、六、八、十”地數着地裏已經移栽進煙隴上的煙苗,秀姨看他這樣子,越看越緊張,沒等傅國平走過來戳穿她,自己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
事情到了後面就簡單了,該怎麽辦還怎麽辦,林地雖然已經承包給了劉三美,但畢竟是集體的林地,放火燒山,牢底坐穿,秀姨這個罪名是怎麽也逃不脫了。
劉德成聽說消息匆匆趕到村委會時,看到三名民警正在問話,秀姨趴在學生課桌椅改成的會議室辦工桌上哭得正傷心,三美沉着臉坐在另一邊,她旁邊是一個有點眼熟的婦女,此時不知為何,面帶愧色,局促不安地摸着桌子。
看到劉德成進來,秀姨立刻站起身來:“德成,德成,媽錯了,媽知道錯了。”
看到秀姨的樣子,劉德成一下子就猜到了究竟是怎麽回事,頭嗡地一聲,一種不真實感從腳底傳來,憤怒、尴尬、害怕和疲倦一起湧上心頭。昨天晚上秀姨說:“你看我讓不讓她好過!”劉德成只當她說氣話,沒想到她竟然能想到跑進林子裏放火。
事情說起來十分簡單,端午之前劉德成和上回相親的中心校老師楊月妮就要辦事,秀姨買了不少請柬,讓劉德成返校之前先把請柬寫了,哪知劉德成垂着個頭态度不積極,秀姨苦口婆心說了半天,說得劉德成煩了,脫口而出:“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和楊月妮結婚,我跟三美好着呢,你要不在中間攪和,我倆早成了!”
秀姨一聽肯定不願意啊,這麽好的親事,這麽好的親家,她暗地裏費了多大勁,找了多少人才打聽到這麽好的姑娘,如今兒子竟然怪自己。她的委屈和憤怒一起沖上心頭,推了劉德成一把,沒想到從他包裏掉出來一個文件袋,秀姨識字不多,袋子封面上“劉三美(收)”四個字還是認識的,當即就認定是三美暗地裏還在吊着劉德成,當時就放了狠話。
其實那東西只不過是吳孟林給劉德成的材料副本罷了,劉德成想過了,與其讓王明祥拿捏着自己,倒不如他幫幫三美的忙,如果到時候他已經成功調到中心校,那就讓三美她們把王明祥鬥下去,自己正好沒有後顧之憂。反正他是答應王明祥會給出這份資料,又沒說只給他一個人。
沒想到事情一件串着一件,眼下這份材料倒讓自己的媽闖了這麽大的禍,現如今,就算他願意把材料拿出來,三美恐怕也不稀得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