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楚越之急 (下)

第36章 第十八章 楚越之急 (下)

王明祥眼前的困境,只有一個人能幫他化解——父親王忠。這是他最不願意卻不得不求助的人,一想到回家以後父親的第一句話肯定是“我早和你說過”,王明祥就覺得頭皮發麻。

兒子出了事,老子大概率都是會管的,老子出了事,兒子就不一定會管了。王忠雖然氣王明祥平日裏不聽自己的忠告,自視過高,現在才惹出來這些麻煩事,不過他現在的生活,也全靠兒子還算有點用。

王忠手把着水煙筒

一種抽刀煙時使用的竹制器具。吸煙有害健康。

,換了兩三次煙絲,一口接一口地抽,想了很久很久,才對面前低着頭的兒子緩緩說道:“這件事,不僅要趕快辦,還得悄悄地辦,得瞞着李芳波那邊的人,否則你就是崖子邊上跳啰

跳舞。啰,一種彜族舞蹈的稱謂。

——好日子到頭了。事到如今,你得去找馮玉斌,一塊兒把這事了結了。”

王明祥一聽就急了,之前冷了人家一兩年,現在要低聲下氣去求他,王明祥有自己的堅持,他做不到,只見他額頭青筋漲起,梗着脖子:“我不可能去求他。”

看兒子這副樣子,王忠的血壓一下就上來了,他拿着水煙筒砸得地板梆梆作響:“短視!固執!”

“爸!當初是您讓我把馮玉斌架起來的,說他是老資格、懂少水鎮的人、古板,說他遲早會壓着我一頭......如今我們這明擺着的關系,您叫我去求他?何況他現在手裏什麽權利都沒有,我求他有屁用!”

王忠放下水煙筒站起來,水煙筒沒立穩,一下倒在地上,炭黑色的水混着殘餘的煙絲一起流出來,瞬間鋪了一地,滿屋子都是過濾過煙絲的水散發出的惡臭味。

這下子把王明祥下了一跳,父親雖然愛說教,但也鮮少有這麽暴怒的時候,看來今天是真急了,剛一擡頭,就看到父親的手指指了過來:“你呀你,你就不想想,鄭德多那破基地挂牌,怎麽他就要把你們倆都請去,而不單單請你一個?你還真的以為是為了拍錄像帶的時候場面好看吶?”

“那......那不然呢?”

王忠作勢要打,王明祥蹭地站起來,躲在桌子後面:“爸,您冷靜點好不好,打我一頓又解決不了問題。”

打兒子一頓确實解決不了問題,但解氣啊!王忠搖着頭嘆了一口氣,把兒子叫回來坐下,語重心長地說:“馮玉斌這兩年确實是很低調,他也不是那種要争、要搶的人,人家大小也是個官,能忍讓到這份上,可以的了。如今的情況,好比那楚越之急,吳國都打過來了,光靠你一個人抵抗?難辦。再說了,你可以不用求他嘛,你和他做交易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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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王明祥的電話時,馮玉斌正在換衣服,準備往單位去,馮玉斌故意拖了幾聲響鈴,想這三美和日娃還真是有點本事,才緩緩接起電話:“唷,書記,什麽事呀?”

王明祥還是端得住,語氣十分冷靜,倆人約好在辦公室見面。挂了電話,馮玉斌沾了一點發油,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穿上雖不嶄新,但光亮的皮鞋,往鎮政府去。

倆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了,馮玉斌也并沒有要王明祥低聲下氣求他的意思,他是真心想解決仁河水庫的問題,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甚至有可能是接下來兩年中,兩個人之間能達成一致且做出交換的唯一機會。

他們都不笨,話題很快就結束了,讨論的過程也十分簡單——至少比王明祥想像中簡單得多,倆人達成了一個共識——接下來馮玉斌重新指導全鎮的安全生産工作,他會在此期間想辦法讓鄭德多不得不放下仁和基地一段時間。此外,他還要負責疏散下游的群衆;與此同時,不管用什麽辦法,王明祥必須在馮玉斌把群衆疏散開的時間窗口裏,迅速地把土方填回去,加固整條堤壩。

要把指導安全生産工作交給馮玉斌,王明祥肯定是不願意的,可如今是需要一致對外的時候,他心想,再怎麽,財政大權、人員管理還是在自己這邊,用這麽一點小小的讓步,換來馮玉斌的相助,又不用放下身段求他,這筆買賣也不算虧。

看到倆人一起從王明祥的辦公室開門走出來,整個鎮政府的人都看呆了,大家都不自覺地看看天上,太陽還是從東邊出來的啊,這倆人撞什麽邪了這是?

部署和安排人員需要幾天的時間,水庫堤壩卻不知道還能撐多久,鄭德多對即将到來的危險毫無察覺,他甚至沒發現李芳波已經把挖掘機操作員悄悄換成了基地裏的工人,李芳波自己的工人早就撤幹淨了。

鄭德多忙不過來管這個,他忙着争搶鎮上建新冷庫的工程。

也不知道怎麽的,這一次竟然是馮玉斌來主持工作,鄭德多心裏美滋滋的,還好上回基地挂牌的時候,他就覺得應該把馮玉斌一起請來,真是讓他給請對了,如今這事不就好說上話了?

鄭德多雖然腦子不算靈活,但有一種本能的社會關系敏感度,他以前就覺得,馮玉斌這樣出生在少水鎮、從村支書一路幹到鎮長的人,不可能真的會被王明祥打壓這麽久,即便不是當前,将來也一定會翻身的,沒想到這一天這麽快就來了。

随手拜個神,竟然拜對位了,他怎麽能不高興?這天,鄭德多哼着小曲兒,拿着投标文件,美滋滋地往鎮政府去。

冷庫工程的招投标工作由馮玉斌主持,在鎮政府多媒體會議大廳舉行,鄭德多心裏十拿九穩,除了他,這少水鎮沒人有本事接這個工程做。

一走進會議室,他卻愣住了,裏面早已經坐滿了人,不僅有董國華這樣的小型工程隊,還有一些來自別的鎮上、甚至縣裏的隊伍。鄭德多本以為就是走走過場,沒想到會真的這麽嚴肅,完全按照招投标的正式流程,四方在場。

不知怎麽回事,看着人家厚厚一本格式嚴謹、密封規整的投标材料,他覺得自己手裏這份薄薄的、東拉西湊臨時整出來的材料,有點不好意思放上去了。

冷庫工程其實不算複雜,雨季快來了,時間很緊,馮玉斌思量再三,直接走了現場簡易程序。原本就算再快,起碼也需要一周的時間論證标書,再作公示,這一次,直接由一批工作人員在現場進行驗證。與此同時,馮玉斌把工程負責人都叫來坐在一起,大家直面競争對手,拿出自己的優勢,當面競争。

這事在少水鎮算頭一回,會議現場簡直就像一次辯論賽,家家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氣氛激烈,甚至有些劍拔弩張。

按照簽到順序,很快就輪到鄭德多了,他慢慢把話筒拿到面前,咳了兩聲,拍拍話筒,工作人員小聲提醒:“鄭支書,這是會議話筒,能聽見,不用試的。”

鄭德多伸着頭,把嘴唇貼在話筒上,手指摩挲着桌子邊緣,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出來自己的優勢,胡編亂造地臨場發揮了一些內容。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馮玉斌,祈禱馮玉斌能回憶起來,在這兩年裏,自己雖然聽王明祥的安排做事,可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似的怠慢過他,祈禱他能記一記自己過年時送去的那些東西。

馮玉斌的目光和鄭德多的對上了,在短短的幾秒時間裏,兩人像熱戀的辦公室地下情侶,把想說的話都用眼波流轉說了一遍。這時,第三方招标代理人擺擺手讓他坐下,指着董國華:“到您了。”

董國華早有準備,冷庫她做得多了,算是在座除了縣城工程隊以外經驗最豐富的。比人力、比設備,她确實比不過縣裏,但是她的報價有很大優勢。她充滿自信,像一只精力充沛且好鬥的伯勞鳥,看s着她的樣子,鄭德多似乎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羸弱。

他在心裏暗暗慶幸,幸虧現在的官場沒有真的什麽都按規章制度來,否則他這樣靠打亂拳、搞小聰明來成事兒的人,根本不可能和這幫人搶到飯吃。

但他也有一份從未改變過的自信—— 甭管大城市小農村,搞定人就能搞定事,而是人就會有需求,只要有需求,他就有辦法滿足。想到剛才馮玉斌的眼神,他又自信了起來,仰坐在椅子上,大大的肚子頂着會議桌,手指把筆帽摳得卡卡作響。

果然,兩輪報價結束後,現場中标的就是表現最差的鄭德多,他臉上一副“老子就知道”的表情,蔑視了一圈屋裏的同行,得意洋洋跟着辦事員去影印室辦其他手續。

鄭德多一走,會議室裏此起彼伏的抗議聲,董國華最是失望,原本知道是馮玉斌主持這次工作,又看到公證人和代理人都來了,還以為這一次和王明祥組織的能有什麽區別,結果最後還是任人唯親,她走到資料箱裏翻出自己的标書,望着馮玉斌道:“我在書裏看到說‘官衙高築臺階多,正門無路後門偏’,今天算是見識了。”

馮玉斌當然認識董國華,聽到這樣的指控,他沒有動怒,而是對着身邊的女幹部說了幾句話,女幹部走到董國華跟前:“您跟我去一下辦公室吧,鎮長想讓你看一看,鎮中學加蓋教學樓的工程,你們這邊有沒有實力接下來,咱們一起論證一下。”

董國華明顯很驚訝,她回頭看着馮玉斌,只見他已經被別的負責人圍在座位上,擺着雙手試圖讓大家冷靜下來。她沒有多做停留,拎上公文包,跟着女幹部一起走了。

馮玉斌在鎮上忙活,三美她們也沒閑着。

下過雨之後,林子裏的菌子就在醞釀着破土了,這是森林防護的關鍵時期,林子裏離不了人。不過三美得進一趟省城,原本日娃也該去,但三美想,倆人都走了,總覺得心裏不安,于是讓日娃留下來巡林子。

日娃也确實有無法離開的理由,他托人請的專家正好安排在這個月來看現場,得趁現在的溫濕度和降水都符合觀測條件,讓專家看個所以然出來。

倆人的任務就這樣分配好了,三美怕日娃一個人忙不過來,還交代了芬姐,農閑時幫幫日娃,也好順便照顧一下自己的狗子。

這次進省城,三美還是帶着好幾個任務,第一個當然是看陳欣。

陳欣在城裏饞鳝魚米線饞得快瘋了,天天盼着吃上一口,覺得當下死了也安樂了。三美覺得她真是說孩子話,一碗米線罷了,要是吃了就能立刻赴死,那這條命也太輕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特意繞到縣城,讓米線館子的老板把生米線

從米線廠榨出來,但還沒有氽過開水的半成品米線

和湯分開裝,再額外買了二百塊錢的鳝魚帽子,帶上自己摘的魚香和土韭菜,小心翼翼地坐上了進省城的客車。

一路上,三美檢查了十幾次袋子裏的冰凍礦泉水化了沒有,生怕冰化了袋子裏溫度變高,到省城米線會變酸,好在她準備充分,一直到陳欣在宿舍裏打開飯盒時,鳝魚還是香的,米線還是涼的,魚香葉子綠油油,土韭菜的香味瞬間就填滿了宿舍。

三美用一個小小的電鍋燒開了水,把生米線氽了40來秒,再撈在事先加熱好的米線湯裏,最後放上鳝魚帽子和魚香、韭菜,一碗世平縣獨有的紅燒鳝魚米線就擺在她面前

老妪吃了也能立刻赴死,請大家都去吃!!!

陳欣興奮地吃了兩口,真的就是那個味兒!她簡直顧不上燙,猛吃幾大口,吃着吃着,眼淚叭叭地掉了下來。

“眼睛裏進辣油了?”三美着急地問,扯了幾張紙給她:“快快,去水龍頭那兒沖一沖。”

陳欣只得假裝去沖水,三美拿起自己的包:“多沖一會兒,沖好了用紙巾吸幹,不要猛擦。我可沒空管你了,時間緊,我要走啦!”

陳欣彎着腰擺擺手,聽到三美關門走了,這才擡起頭來,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嘴巴抽抽了兩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陣突然的情緒究竟是來自哪裏,也記不得自己剛剛那個瞬間到底是想到什麽了,好像是熟悉的味道打開了大腦裏的某個通路,于是眼淚掉了下來。

不過,她很明确自己此刻的哭泣理由——她想到了上一次三美來的時候,在那個卧談的夜晚,讨論完鳳麗報大學志願的事情之後,她在樹葉的沙沙聲中,分辨出了三美極其壓抑的哭泣聲。

那陣哭泣聲使得三美像一個過期罐頭,發酵的氣體在罐頭內部,發出“啵噗、啵噗”的聲音,非常微弱,但是留心地話,就能聽到每個氣泡在那個瞬間壓抑且暗湧的爆裂過程。

陳欣此刻非常後悔,她應該在那個夜裏爬過去,緊緊抱住三美,把她的頭埋在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手掌輕輕地撫摸她的背,嘴裏“噓、噓”地哄一哄她;後悔在小時候沒有聰慧到能對三美說一句“我們一起好好長大吧”;後悔剛才沒有握着三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說:“不是辣油進眼睛了,是因為你。謝謝你三美,你真美好,你太好了。”

陳欣不知道現在是在生自己的氣,還是在生農村的氣,亦或在生老天爺的氣,她就是格外生氣,想抓住什麽東西用力摔碎在地上,最終也只抓到了流動的自來水。

她直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彎腰把臉埋進盛滿水的塑料盆裏。

三美的時間非常緊張,她不知道疏散群衆的日子會在哪一天,馮玉斌懇切地請求她幫忙,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這段時間以來,盡管兜裏還是沒什麽錢,但是她能感覺到周遭的世界在慢慢地發生變化,她能和鄭德多周旋,能站在董國華對面交談,能讓馮玉斌懇求她。在這個即将結束的春天裏,她的細胞卻在劇烈且快速地膨脹,像被炭火烘烤的臭豆腐,在某一個溫度達标時,突然就變成了原先的兩倍大。

這感覺讓她興奮,讓她充滿幹勁,讓她總是肚子餓,于是她買了一個英鳳燒餌塊,不僅加了油條,還加了火腿腸,一邊吃一邊在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場門口等楊俊。

等她的餌塊吃得差不多了,楊俊才匆匆跑過來,他穿着一件老式攝影夾克,每個口袋裏都有一類小商品:小風扇、小玩偶、小發夾、頭繩,身上還挂滿了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充電線,斜挎包裏都是充電寶。

“姐!”

“來啦。走吧。”

“走哪兒去?”

“電話裏不是跟你說了嘛,帶我去看演出,嗯......要便宜的,還要好看的,有多少看多少。”

一臉皺紋的楊俊跟在蘋果肌飽滿的三美後面,一聲聲“姐、姐”地叫着,惹得路人頻頻回頭張望,楊俊看三美走得實在是快,幹脆把充電線的兩端攏起來,用一根帶紫色蝴蝶結的發繩綁住,捂住胸口的一應物品,小跑着跟上去:“您沒說看演出要幹嘛呢。”

“你管那麽多呢,趕快帶我去就是了,少不了你的好處。再說了”,三美抓住他的充電線搖了搖,“你這些玩意兒在這兒哪能好賣啊?那看表演的地方,人家觀衆錄視頻沒電了,不就得找你買嘛,這笨腦子。”

楊俊一想還真是,之前真是鑽了牛角尖,他又不是一朵菌子,幹嘛老守着這個野生菌交易市場,頓時心裏豁然開朗,喜滋滋地跟在三美屁股後面,像一個真正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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