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可端倪(上)

第39章 第二十章 不可端倪(上)

鎮上的掌聲是一陣接着一陣,沒想到這個“滇東南小沈陽”還真是有點本事,估摸着也有多年基層表演經驗,非常了解鄉親們的喜好,包袱一個接一個地抖,逗得男女老少嘎嘎大笑,中間穿插的蹩腳魔術和猴子踢球對大家來說也是格外新鮮,等到蛇女出來時,小孩子們都坐在大人的肩頭上,一邊看一邊“哇哦”,三美和楊俊都沒想到,這些東拼西湊的節目效果竟然能這麽好,望着對方松了一大口氣。

表演進行到中途才拉着半車雞蛋趕到的王凱和陳寶國,自作主張帶了瓜子、水果糖,這事兒可就辦在鄉親們心坎兒上了!

平時去吃席,挂一兩百塊錢也只能拿拳頭大的一小包糖,如今不僅免費看表演,還有免費瓜子糖果吃,好多人吃了拿,拿了吃,塞包裏的、用帽子兜的、脫小孩子衣服打包的......簡直比過年還熱鬧。

水庫那邊更是熱火朝天,幾個大探燈把堤壩照得猶如白晝,王明祥求了人才連夜調來的挖掘機,一輛挨着一輛在一旁清理滑坡造成的堵塞。工人們戴着頭燈,光着膀子賣力地紮着鋼筋,澆灌着水泥。

一眼望上去,加固過的堤壩已經非常敦實了,絲毫沒有會垮塌的跡象,鄭德多在自己的基地樓頂看了半天,只覺得王明祥真的是耗子膽子,整不成吃

可以理解為“沒用”

,竟然還把村民都疏散了,實在可笑。

他的酒勁上來了,又尿急得不行,搖搖晃晃地扶着梯子扶手,倒着往下退,突然之間,一聲巨響從山那頭傳來,像是什麽東西炸了,又像是打了一個雷,鄭德多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産生幻覺,還是地面真的晃動了一下,他頭一暈,整個身子貼着梯子,緊緊抓住扶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就在這時,又一聲巨響傳來,這回他聽清楚了,是炸石方的聲音,這大半夜的,哪個雜種在山上炸石方,鬼上身都幹不出這種事!他正欲開口咒罵,只見水庫另一頭,靠近向陽林東側的森林裏,鳥群“呼啦啦”地騰空飛起,在夜色中黑壓壓地一片格外瘆人,緊接着,森林裏傳來其它動物“吱吱吱”驚慌的叫聲,與此同時,一陣只要是山民都很熟悉的、可怖的蠕動聲和木柴斷裂聲從山裏傳來。

此時王明祥還愣在原地判斷到底是什麽聲音,就看到堤壩上的工人一個個跟見鬼似的拚命往和水庫平行的方向跑,司機不由分說,拽着他的手就跳上車,一上車就開始奪命狂飙,直到開出山谷,一直開到更高、更開闊的地方才終于停下來。

王明祥驚魂未定,他跳下車,顧不得雙腳都踏在泥水裏,拖着泥巴大步跑到公路邊上,扶好眼鏡往水庫的方向看,一陣泥石流裹着巨石、斷枝和數不清的不明物體,猶如一頭口吐烈焰的無脊椎怪獸,以難以想像的力量和速度一瀉而下,仁和水庫那原本在晚上呈黑色的水面,霎時間變成了泥色,巨石不斷砸進水庫、泥石流淹沒了堤壩的東側,水庫的水位肉眼可見地慢慢上漲,沒等漲到和堤壩齊平,與山體相連的堤壩東側洩洪口就出現了裂縫,發出不明顯但可怕的摩擦聲,像巨人在夢中磨牙,随後,一股水順着那條裂縫往下流,很快就和泥石流彙聚成了一股新的山洪。

王明祥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司機剛想過去扶他,就看到看似堅若磐石的堤壩,像一塊被小孩的小手掰出一個不規則缺口的蘇打餅幹,已經看不清從水庫裏漫出來的究竟是泥還是水,這股流動的物體帶着不顧一切的摧毀力朝下游襲去,吞噬了沿途的民房、農田、菜地和苗圃。

等到夜裏十二點多,鎮上的表演正式結束時,一小半仁和村已經變成了一片狼藉。

鄭德多的基地自然也沒能幸免,魚塘被漫上來的水徹底沖開了,魚順着水流無法自控地漂向四面八方,兔子跑了,鴨子跑了,羊牛豬雞亂作一團,拚命往仁和林裏躲避,孔雀被驚得高高飛起,在黑暗中像邪惡的異形變種,只有被拴着脖子的猴子擠在木樁頂上吱哇亂叫,聽起來像末日已經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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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德多依舊緊緊抱着梯子,看着院子裏裂開一道口子的水泥地面,滿身大汗,嘴巴半張着久久不能閉攏,幾分鐘之後才緩過勁來,不自覺地在口中默念“媽媽,媽媽”,連滾帶爬,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跟着逃亡的動物們往山上跑去......

“5.6少水鎮大型山洪泥石流·仁和水庫事故”專項調查小組以及抗災指揮小組淩晨4點多就從省裏趕到了少水鎮,立即在少水鎮政府成立了救災指揮部。

調查小組進駐以後第7天,災後的群衆轉移、洩洪排污和災後消毒防疫工作還沒做完,調查就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這起災害事故與其說是暴雨造成的,不如說是歷史遺留問題環環相扣、互相作用引發的嚴重後果。

簡單挖個魚塘,并不會造成堤壩垮塌,何雲道十分清楚這一點,之所以一定要讓s李芳波推着鄭德多挖魚塘,只不過是把水攪得渾濁不堪罷了,水渾了,人就會看不清眼前明擺着的事實。

王明祥走進布好的局裏,一葉障目,只顧得上加固魚塘這一側的堤壩,完全沒有考慮過東側洩洪口的問題,這是其一;

何雲道在三美和日娃之後承包的那些林地裏,有不少自然林木都在前幾年轟轟烈烈的烤桉樹油熱潮中,被人為砍伐、焚燒之後,全部換成了桉樹。

桉樹在生長的過程中會吸收地下水資源,導致土壤缺水而出現板結現象,與此同時,它會散發出一種有毒氣體,可以和水融合,影響人和牲畜的健康,最可怕的是,桉樹會和其他植被争奪養分,導致它附近的植被缺肥而死亡。

沒有種類豐富且強大的植物根系,光憑桉樹本身,根本保持不住山上的水土,何雲道就是算準了這一點,當初才要锱铢必較地把三美的林地界限挪上一挪,再順理成章地搞林區疏伐,在下游騰足了位置,方便他承包的桉樹林在這樣的一場大雨來臨時,恰如其分地闖個大禍出來,這是其二;

只要确保了這兩點,何雲道就不需要額外多做什麽,只需靜靜等待雨季來臨就行了。

沒有一個人在這場事故中死亡,但何雲道的目的還是達成了,消息很快在他的婚禮上傳開,舅舅和母親臉上帶笑,一人一邊站在他和妻子身旁,攝影師在按下快門之前,反覆說了幾遍“新郎笑一笑”,他都沒有露出笑容,聽着酒店門外辟裏啪啦的鞭炮聲,目光模模糊糊地望向相機的鏡頭,感到一陣眩暈。

整個過程,他安排的所有事、人,在流程、文件和手續上幾乎全部合法、合規、合理,唯一突兀的那兩次爆炸,李芳波早就收了錢頂出來了,說是需要石料,又買不到現成的,才半夜去山上偷偷炸石方,他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連鎖反應,炸個石方,竟然把幾十公裏開外的水庫炸決堤了?這事兒說破天,他都是冤枉的。

确實,李芳波炸石方是不是引發了山體共振?是不是加劇了泥石流的速度和規模?都需要再作詳細論證。

倒是在調查過程中,調查組發現如今的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李進偉脫不掉幹系——十幾年前,李進偉曾擔任過世平縣縣委常委,并在同年被安排到少水鎮兼任鎮黨委書記。

在當年的水庫工程項目招标過程中,他收盡好處,上下打點,最終中标建設水庫大壩的建築公司根本不具備水利工程項目建設資質。在随後的驗收過程中,從上至下的官員、幹部更是直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個關乎幾代村民生死存亡的性命工程,就這樣稀裏糊塗地竣工驗收了。

還有現任縣委書記舒昌,在數年前擔任世平縣林業局的黨委書記時,不顧群衆利益,違規授意下級林業部門胡亂批、發砍伐許可,甲馬坎山脈不少靠近村莊和鄉村道路的自然林木,都被當時沉迷煉桉樹油的基層官、商大肆砍伐,違規種滿了桉樹。

如果在晴天從上空鳥瞰整條甲馬坎山脈,就能看到密密麻麻令人感到不适的桉樹林,葉片反光、泛白,東邊一塊,西邊一快,突兀地鑲嵌在一片靜谧的綠色中,就像山脈被打上了補丁。

世平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的一衆官員和少水鎮鎮政府的幹部、辦事員,自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清算,王明祥在一個清晨被省紀委監委的人,從家裏的床上直接帶了出去,就在他被帶走的 當天,兩份涉及到他下與鄭德多等多名村官、上與上級領導之間形成利益輸送鏈的書面證據,很快被送到了調查組的手裏,一份署名董國華,另一份署名吳孟林。

政治洗牌向來如此,只要進去一個,外面的人甭管沾得深不深,都別想睡安穩覺了,調查組在少水鎮和世平縣走來走去這段時間,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連夜起來背誦黨章,又有多少人等着怕、怕着等。

這一次,整個世平縣的政治體系幾乎全部打亂重組了一遍,一個叫羅麗的幹部,由省委組織部直接考察,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異地調任世平縣新的縣委書記。

羅麗正式上任那一天,正是高考的日子,森林裏的野生菌也應景地探出頭來,鳳麗在考場上“刷”地一聲鋪開試卷,奮筆疾書,三美則帶着幾位姐姐,一頭鑽進林子裏,采收今年的第一茬菌子。

三美承包的這片林地面積不大,但又一個無法替代的優勢:它的地勢由南向北逐漸爬升,接近木屋的部分還是一些尋常的松針樹,譬如雲南松、華山松、馬尾松,它們之間長得不算太近,但距離又恰恰好能夠讓地面上的灌木和野草在酷熱時能夠躲避炙烤,在晨夕又能得到陽光雨露。

這個地帶最容易長幹巴菌,黑黑的,醜醜的,不經意間路過它時,會先聞到一陣腐敗的氣息。猶如香水有前後調,幹巴菌也是,腐敗氣息過後就是松針葉混合着青草的香氣,湊近時甚至能聞到幹貝和雨露的氣息,它的樣子就像一塊被人扔在路邊的幹牛糞,只有老饕才知道它和皺皮青椒、大蒜一起炒熟時,能給味蕾帶來什麽樣的奇跡體驗。

再往高處走就是一些針葉林、闊葉林、闊葉混交林,還有冬瓜樹、水松、禿松、毛葉坡壘之類的樹種,到了這裏,就算是真正踏進菌窩了,最先出場的就是山民看到都不稀得采摘的掃把菌,也叫珊瑚菌,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黃色,有的白色中帶着一點淡紫,還有的是橘色漸變,各式各異,宛如珊瑚。因為實在是過于常見,山民幾乎都不會采摘它,三美幾人看到它,也就是看幾眼,就繼續往上翻找了。

她們今天的主要目标是牛肝菌。

牛肝菌,一個神奇的菌種,頭一天進林子時,地面上還是靜悄悄的,一點跡象都沒,第二天,各種顏色、各種品類的牛肝菌就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不論生長方式還是外觀,牛肝菌都像森林裏一個五彩的美夢。其中最受市場歡迎的就是見手青,整朵菌子的顏色是過渡得十分天然且攝人魂魄的紅黃色,它的學名叫蘭茂牛肝菌,菌蓋肉質飽滿,表面有絨絨的質感,菌柄周身遍布細細的網格狀褶皺,只需輕輕一碰,菌子就會在剎那間由橙黃色或者橙紅色變成駭人的藍青色——藍青色向來不是食物應當有的顏色,于是見手青就成了每年菌季最先使人中毒的菌種。

即便如此,它依然是市場的寵兒,得知開采的消息後,馬老板就點名先要一批牛肝菌。

三美她們格外小心,在采摘過程中完全遵循農科站的幹部們培訓時教給的方法,太老的不管,太小的不采,要采個頭合适、大小差不多的。

先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在菌蓋上的樹葉,再輕輕拍一拍傘蓋,讓孢子充分散落,再捏住菌子根部,把菌根以上的部位采掉,最後再用樹葉把殘留在泥土裏的菌根覆蓋起來。

這樣細致的采摘程序自然是比從前的速度要慢得多,但她們并不心慌着急,幾個人并排走着,雖互相看不見身影,偶爾互相喊兩聲,也能立刻得到回應,待到鳳麗寫完語文試卷上的最後一個字,長舒一口氣蓋上筆帽潇灑交卷時,三美她們也背着籮筐下山了。

大家聚在木屋清點收獲時,三美才真正意識到她這個包山采菌的主意究竟有多妙!五個籮筐裏,裝滿了見手青、黃賴頭、白蔥、黑牛肝、美味牛肝,品相自然是沒的說,和之前做收購商時看到的零散菌子不同,這一批牛肝菌的個頭均勻,傘蓋開得恰到好處。歷經了半年的等待,事實證明,包山采菌這個決定,三美做得對極了。

把牛肝菌按種類分開,稱好重量、登記完以後,就立刻裝箱放好冰袋讓王凱拉進省城,整個過程只用了半天時間,比之前先收購、再運送不知道快了多少,收到牛肝菌的馬老板簡直笑彎了腰,為着王凱的腳力,還給他買了一包好煙。

王凱本來就不抽煙,想想路上總有用得着的時候,也就接受了。他擦着車廂,收拾着沒用上的泡沫箱子,心裏暗暗感嘆,之前還真是小看了三美,經過這幾次的事兒,他察覺三美甚至比日娃機靈得多,不禁感嘆怎麽就自己的腦子生得這麽笨,只能給他們幹點出力氣的活。

第二天是青頭菌,第三天是雜菌......等到鳳麗考完試,第一輪采收也暫告一個段落,等到下一場雨來臨時,再進行第二輪采收,如此反覆,直至雨季結束。

原本說好的是鳳麗在高老師家,幫着她做飯做家務,等到出了成績、報完志願再回鄉下,結果s沒等出成績,鳳麗就鬧着要回來,三美沒轍,只能依了她。兩姐妹商量好,鳳麗收拾行李,自己去坐班車回去,三美再到村口接她,沒想到日娃非說高考完回家是大事,要弄什麽儀式感,一大清早就載着三美進城,又在花店買了一束小花,恭恭敬敬向學校保安讨了出入批條,直接接到鳳麗的宿舍樓底下。

同學們不知道情況,看到又高又黑的日娃,只當是鳳麗的男朋友來了,在宿舍裏起哄,直到三美從車上跳下來和日娃站在一起說話,大家才沒勁地散開。鳳麗瘦了很多,臉上的嬰兒肥幾乎退幹淨了,長成了一個大人的模樣,她左手一包東西,右手一包東西,告別舍友,像只大青蛙似的彎着兩個大腿滑稽地下樓。

日娃一邊笑她一邊迎上去接,看到專門給自己準備的鮮花,鳳麗高興得又蹦又跳,三美的心情和天氣一樣明媚,她感到一種由衷的舒适,沒有一個詞語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此刻的心情,這種舒适,就像酷熱的夏天突然飄來一朵巨大的雲,很常見,但可靠。

就在此時,馮玉斌打來了一個電話:“三美啊,你和日娃有空來我這裏一下,新來的縣委書記計劃找你們辦點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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