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不可端倪(下)
第40章 第二十章 不可端倪(下)
縣上新來了縣委書記,這事三美和日娃都聽說了,不過接到馮玉斌的電話還是不免覺得奇怪,這新書記不在縣裏主導工作,跑少水鎮去幹嘛?要知道,少水鎮偏遠、沒有支柱産業,又都是少數民族,歷任縣官都不太重視少水鎮,只在上面有援助、幫扶計劃時,才會想到這來。
說是這樣說,實際上幫扶的撥款也鮮少真正劃進鎮政府,都是拿去抵縣裏別的項目了,修綠化帶、換過年裝飾、支付勞務派遣人員工資等等。
想到之前打聽到的消息,再結合何雲道的重心也轉移到農村,以日娃對他的了解,他八成是從他舅舅那裏先得到什麽消息了——農村建設勢在必行,他必須牢牢抓住這一陣風,飛得再高一些。
三美想的方向就和日娃完全不同,并沒有想到什麽農村改革這種抽像的東西,她的腦子裏一心想的就是掙錢,現在要見當官的了,這個機會難得,一定要好好合計合計,怎麽想辦法,讨點好處過來。錢、人、物、批文,她總要弄到一樣。
日娃偶爾轉頭看一眼副駕駛上努着嘴的三美,再看看她最近才鼓出來的肱二頭肌,覺得她像一只小袋鼠一樣健壯又可愛,忍不住嘴角帶笑:“想啥哩?”
鳳麗看出來一點名堂,在後座陰陽怪氣地模仿:“想啥哩~”
三美的心思全在做事上,一點也沒察覺這兩個人的不對勁,她的食指卷着自己的發尾,邊想邊說:“你說......我要是想要個官當當,能成嗎?”
“咋的,你想當村官呀?”
“不是,我就随便說說。”
三美望向窗外,她心裏有一個計劃,這計劃來自于和楊俊去找表演班子的時候,幾個唱花燈的老頭說自己是什麽花燈協會的,要價高得離譜。花燈都有協會,野生菌咋就沒有協會?還是說有,但她不知道?要是自己也能弄個什麽協會的會長來當當,不就更好和水木化那幫人談生意了?她打算先看看這個新來的縣官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再說。
到了鎮上,鳳麗猶如脫缰的野馬,拿着20塊錢說要把集上的東西都吃一遍,一溜煙就不見了,三美把礦泉水淋在手上,把四處亂飛的額前碎發抹整齊,跟在日娃後面進了馮玉斌的辦公室,她留意到辦公室門口的标識牌,已經從鎮長換成了鎮黨委書記。
辦公室還是那間辦公室,只有布置稍微變了一些,馮玉斌還是老樣子,釣魚馬甲身上挂,臉黑手黑脖子黑,他對面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子,齊肩的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綁了一束低馬尾,看起來很精神,上身穿着純白短袖,下身是一條深色直筒牛仔褲,腳踩一對徒步鞋,鞋底邊緣應該是擦過了,但還是能看得出來泥土包裹過的痕跡。
看到三美二人進來,倒是她先站起來,擺着握手的姿勢迎上來:“你就是劉三美吧!沒想到是這麽年輕的小妹,哈哈哈!第一次見面,我叫羅麗。”
她的笑聲格外爽朗,三美一下子就被帶進了一種輕松愉悅的氛圍裏,感受着對方肉乎乎的手上傳來的力量感和溫度,很熱情地握了回去。
這麽看來,這位羅書記也是一個直爽的人,完全沒有經過互相吹捧的過程,她把二人叫在藤椅上坐下,自顧自給她們倒了水,從身邊的背包裏拿出兩份文件遞給倆人:“這回仁河水庫這個事情,你們倆是立了大功的,我呢,和老馮商議了一下,給你們倆弄了個表彰,縣裏已經讨論通過了,這是具體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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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美細細看着,縣裏給了她一個“世平英雄”的稱號,英雄,這個詞太重了,三美把文件放下:“羅書記,這事是大家一起幹的,咋個能叫我倆英雄呢?”
日娃本來美滋滋的,一看三美把文件放下了,也趕忙把自己那份放了上去。
羅麗哈哈大笑幾聲:“哎呀,憨姑娘,人家想要這個稱號還沒有呢!表彰表彰,肯定是名號越響越好撒。何況你們幹的是救人的事,叫聲英雄怎麽了?”
馮玉斌嘬了一口茶,對着三美調侃道:“你劉三美不是最愛錢嗎?這個表彰可是有現金獎勵的唷!”
“在哪兒?在哪兒?”
三美快速拿起文件重新翻起來,果然,在獎勵細則那一項裏,寫着一行字:“特分別給予劉三美,黃日姚二人(人民幣)伍萬元現金獎勵......”,這下她就來勁了,“這錢啥時候能給兌呀?”
羅麗把日娃那份文件還給他,笑眯眯地說:“本來應該能個表彰儀式的,現在縣裏事情多,加上老馮覺得,這件事就低調一點辦了也好,所以只會出一個公告,電視臺采訪呢,我也給你們免掉了。你倆一會兒把卡號寫一份給老馮,等程序走完就能到賬了。”
三美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她的臉頰都在發光:“馮書記,我倆都是英雄了,連個表彰大會都沒有,人家劉德成做阻斷辍學工作那一次還上縣裏開表彰會了哩!”
馮玉斌擡起手打斷她:“什麽要求,你提,提出來我先聽聽合不合适。”
三美一邊不好意思,一邊又大聲得很,把野生菌協會的想法說了一遍:“咱們縣的野生菌又不比易門的差,憑啥人家叫野生菌之鄉,咱們連個名頭都沒有。将來日娃和我,還打算把生意做到全國、全世界去哩,你們當官的,總要幫我們點點火吧......”
日娃一聽,心想:“姐姐,我可沒發過這樣的宏願啊!”可看着三美志在必得的樣子,也坐直身子點點頭:“是,走出中國,走向世界。”
羅麗和馮玉斌對視了一眼,其實三美說的這件事也不是不行,不過讓她做會長肯定是不可能的,要說縣裏生意做得最大、影響力最廣的人,恐怕只有何雲道。羅麗雖然剛來,但早在上任之前,她就已經以普通人身份在縣城裏滲透過幾天了,這世平縣,與其說是國家的,不如說是何家的,野生菌協會這件事,怎麽都繞不開他家這一環。
羅麗心裏掂量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回複道:“這個意見提得好,劉三美,好樣的。這樣,我回去開個會仔細研究一下。你啊,好好幹,我可聽說你把野生菌可持續開采的方法普及到村裏去了。老馮你聽說了嗎?周邊幾個鄉鎮都在跟向陽村學這個包山采菌的方法哩,今年野生菌産量的數字肯定會比去年好看,這又是她劉三美給縣裏立了一功,我一定記上一筆。”
三美被誇得暈乎乎的,只覺得這新書記真好相處,人親切,一點官架子都沒有,哪跟那王明祥似的端着個樣子。她完全沒聽出來羅麗話裏有話,更沒意識到對方雖然說了一堆,其實并沒有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直到夜裏睡着睡着,才一個鯉魚打挺突然彈起來:“不對啊,這羅書記在跟我打太極呢!”
“提高野生菌中毒防控意識,不采食、不買賣有毒和不熟悉的野生菌——省政府食品安全辦宣”,當全省人民都收到這條短信息時,說明野生菌已經正式進入了采摘的季節,三美的第三批野生菌也順利地運到了馬老板的手裏。
上一回被秀姨燒了的地方,最終還是長出了菌子,雖然不像日娃說的雞油菌變見手青,但是因為長得比其他的地塊慢,恰好把采收時間錯開成了兩段,要是看守所裏的秀姨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也不s知道該後悔成啥樣。
秀姨去看守所了,劉德成的親事自然也要黃,楊月妮很快聽從家裏的安排,和鎮中學的一位英語老師結了婚。不知怎的,這婚沒有結成,劉德成倒是松了口氣,雖然可惜王明祥在把自己調去中心校之前就完蛋了,他還是有一絲絲的慶幸,起先他以為自己是在慶幸留在了村裏,不會離三美太遠,後來才發現,似乎他也并不是很想到中心校去,尤其生活中突然沒有了母親之後,他就壓根沒再産生過這樣的念頭。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這種感覺又是如此地真實,他是真的因為母親的離開,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結婚還是想結的,但目前他的情況,就算說媳婦兒,也只能說上鎮裏、村裏那些從廠子裏回來的打工妹,他始終還是想找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而他心目中符合要求的那些女孩,又壓根不會看上他,這讓他陷入了一個死循環,誰也看不上,誰也看不上。
高考結束後,中考很快就來了,鎮上的監考教師不夠,把劉德成也抽調到鎮中學監考,監考補貼不算多,劉德成并不是很情願,但想到反正也有事要去鎮上,就欣然應允了。
這天監考結束後,他就騎着摩托車到了農貿市場,打算找賣臘豬腳的老板預約一只豬腳。他去問過,秀姨年紀不小了,表現也還算好,估摸着冬天就能放出來,到時候過年沒有臘豬腳,她該傷心了。
冬天才能吃上的豬腳,夏天就要預定,否則一頭黑豬長不出八條腿來,訂完了就沒有了,他停好摩托車,心裏想着,“不想調動其實還好呢,終于省了做那些表面功夫”,說實在的,這幾年朝上送東西、說好話,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可又有什麽用呢?要不是他自己在翠兒的事上想辦法,連這個主任都落不着,如今反正也放棄了,今年幹脆就不用送領導了。
聽說今年劉德成只訂一只,老板一邊燒豬腳上的毛,一邊打趣他:“老師,一只不夠吧?”
劉德成眯眯笑着,搓着手掌:“夠了夠了,自家吃。”
寫好名字和電話,付了定金之後,他看到一個女子一邊打電話一邊過來,用手比了一個3,老板一看,高興壞了麻利地在本子上寫上“董國華,24000元。”
劉德成一看,原來是董國華啊,不過人家要3只,應該是2700才對,怎麽老板計上兩萬多,當即問道:“是不是算錯啦?”
董國華合起手機湊過來看了一眼:“呀,又給我打折啦,謝謝你咯老姐姐。”
這下劉德成可尴尬了,人家不是要3只,是30只,他紅着臉,想快點戴好頭盔逃走,動作起猛了,頭盔一下子砸到還沒來得及把頭伸回去的董國華,她的眉骨一下子就紅了,疼得捂着頭杵在攤位上起不來。
老板吓着了,“哎呀劉德成,你咋個是粗手粗腳的。還愣着整哪樣,趕緊去對面買兩瓶冰水來!”
劉德成把手一撒開,頭盔光當一聲掉在地上,董國華又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劉德成以為她要動手,身子一縮,幾步就跑到對面小賣部把冰水買回來了。
等到董國華敷了好一會兒緩過勁,劉德成才終于松了一口氣,看着對方腫起的眉骨,他彎着腰不斷地道歉,只差把頭埋到自己褲裆裏了,董國華沒好氣地說:“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接着轉過身對老板喊道:“減鹽哈,他們大城市的人,不喜歡吃太過鹹的。”
劉德成靈光一閃,鼓起勇氣道:“你要回學校教學樓工地嗎?我送你去!”
董國華看看他,再看看摩托車,捂着腦袋逗他:“行吧,我要不答應的話,恐怕你又要給我一下。”
中考期間不能施工,董國華給工人們放了幾天假,她一個人守在工地旁邊的項目部活動板房裏,劉德成送她到地兒以後,又道了好幾次歉,董國華一再說沒關系,他還是覺得愧疚得不得了,鬼使神差跟着進了板房:“我幫你做點事吧,要不我給你掃掃地”,說着就拿起掃帚來開始打掃。
董國華實在拿他沒辦法,只能由他去,自己泡了一袋馬老表
一種速食
,拿起桌子上的書就看起來。劉德成望着董國華,她長長的辮子垂在一邊,左手按着冰袋,右手輕輕捏著書。大概是因為常年做重活,她的手指關節有點輕微的變形,手指甲非常短,短得好似鑲嵌進肉裏。盡管她并沒有察覺,劉德成自己卻不好意思了,這樣盯着別人看,真的很像一個變态。他把垃圾倒進垃圾桶裏,栓好垃圾袋,套了一個新的,聞到快泡好的馬老表發出陣陣香味,這時他才注意到,櫃子裏還放着七八盒香菇味的和香辣牛肉味的。
“你就吃這個嗎?”劉德成問。
董國華看他指着櫃子,點點頭:“方便撒。”
劉德成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挽着袖子到隔壁拿着一顆莴筍跑過來:“我來做頓飯吧!”
這個世界上知道劉德成會做飯的只有他自己,在學校吃食堂,在家裏都是秀姨做,但劉德成其實很喜歡研究做飯,晚上睡覺之前看看做飯教程是他的習慣,盡管他沒有實踐過很多次——只偶爾秀姨不知道他要回家時做了幾回,但他有信心,一定能把兩個人的飯菜弄出來。
一個番茄雞蛋——雞蛋糊了,一個莴筍炒肉絲——都切得太粗了,一個紫菜牛丸湯,這個倒沒問題,“至少有一個成功了吧”,他心想,直到董國華在櫃子裏東翻翻西翻翻,翻出來一罐老幹媽,又撕了一包蒜酥倒進牛丸湯裏,才知道他不會做飯這事就是光頭長虱子——明擺着。
正在沮喪中猶豫要不要請人家出去吃時,只見董國華麻利地把番茄雞蛋拌在米飯裏,舀了一勺老幹媽,嘴裏嚼着一個牛丸:“吃啊,蠻好吃的,沒想到你還會做飯哩!”
劉德成喜出望外,也坐下吃了起來,味道竟然真的蠻不錯的,他心裏的難堪和愧疚終于緩解了一些,和董國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吃完飯洗完碗,月亮高高挂在天空,劉德成才依依不舍走回學校臨時安排的宿舍,他的笑容一路都挂在臉上,心裏蕩漾着漣漪,覺得學校裏的每一棵樹都那麽漂亮,覺得成熟的女人真是動人。
他不認為自己是愛上董國華,但他知道她對自己确實有一種難言的吸引力,想起上次看過她在工地上暴揍男人之後,再想到她垂着辮子看書的模樣,劉德成的心裏就癢得不行。
此時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三美,似乎這是自從被三美拒絕以來,第一次沒再想起她。
三美就不一樣了,她幾乎一次都沒有想起過劉德成,6月23號,查高考成績那一天,三美起了一個大早,沒想到陳欣起得比她還早,倒是鳳麗還在床上呼呼大睡,一點兒也不上心。
陳欣急吼吼地在電話裏喊:“哎呀你去什麽村委會,村委會那破電腦比牛車都慢,我就在電腦跟前呢,快把號報給我!”
這語氣聽起來,倒像是她自己考了試,搞得三美也激動得不行,準考證號都念錯了兩次。看着電腦屏幕上的小圓圈轉啊轉啊轉,陳欣雙手捏拳放在胸口,閉着眼睛祈禱,“600分,600分,600分......”
終于,網頁閃了兩下之後,界面刷新到了分數頁面,陳欣定睛一望,鳳麗數學考了148,總分677!
她在宿舍裏高聲尖叫起來,一個人蹦啊跳啊,跳了幾圈才反應過來,雙手顫抖着拿起手機:“劉三美,你還在嗎!”
“多少多少?有600嗎?”
“677!”
三美也跳了起來,一轉眼看到日娃趴在窗子上招手,差點沒把她吓死,她沖出門外,抱住日娃,“677!我們鳳麗考了677!”
三美的手挽在他的脖頸上,日娃感到一陣電流從胸口“刷”地一下傳到腦子裏,憋着笑緊緊回抱住三美,跟着她一起仰着頭,在一片綠色中旋轉跳躍起來。
鳳麗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從卧室裏走出來,揉着眼睛看着院子裏相擁跳躍的倆人,歪着頭喃喃自語:“果然是沒考過高考,總分大概是多少不是考完心裏就有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