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急杵搗心 (上)
第51章 第二十六章 急杵搗心 (上)
劉德成藏在杉樹背後,偷聽吉普車前的男人和王吉之間的對話,他離得太遠了,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但是那個男人的聲音卻是如此地熟悉,他大着膽子,佝偻身子往前跳了兩步,換到另一棵杉樹背後,藉着月光細細打量。
沒有錯了,那個男人就是子從亮身邊一個叫石高峰的人,當年因為翠兒事情拿表彰時,縣裏就是由這個石高峰負責和他聯系一應事宜,石高峰的嗓音很特別,說話的節奏有點像越劇演員,音色忽高忽低的,他絕對不會聽錯。
這個發現讓劉德成驚奇不已,石高峰找王吉,他們在密謀什麽?實在是太令人好奇了,他又佝偻着身子往前走。
突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吓得他差點叫出聲,直到一陣熟悉的香味傳來——是三美身上一陣清新的山林氣息,三美踮着腳,把手放在他的嘴上,用氣聲說:“跟我來。”
劉德成被三美拽着手腕,大氣不敢出,摸摸索索地跟在後面。
盡管月光并不十分明亮,三美的動作卻矯捷得像一只野兔,熟練且快速地避開腳下的荊棘叢和小水潭,引領着劉德成快步往吉普車背後走。走了大概七八分鐘,就聽到很清晰的人聲,三美伏在他耳邊:“這裏是下風向。”
劉德成恍然大悟,和三美一起坐在草叢裏,就聽到兩人斷斷續續的說話內容:“能不能辦?”
“這事實在是辦不了,那馮玉斌精明着呢,還有那個劉三美和日娃,這幾天真是一點機會都找不着......”
“還想不想當第一書記了?”
“我想啊,怎麽不想......哎呀你們再給我一點時間......總需要機會的......”
對話沒有持續太久,石高峰給王吉遞了一個信封就跳上車原路返回了,只剩下王吉在原地,用頭燈照着信封,從裏面抽出來一沓選票。
“王吉!”
日娃大喝一聲,從三美她們對象的草叢裏跳出來,手裏舉着一臺相機,“我就說你老倌
老頭
不對勁,這回給我拿着
Advertisement
抓到
了嘛!”
王吉一哆嗦,信封連同裏面的票一起掉在地上,他拔腿就想跑,三美眼明手快,撲上去一下就把他按住了,等劉德成和日娃過去幫忙,三美已經用大腿死死絞住王吉的脖子,拽着他的胳膊,疼得他嗷嗷求饒。
這兩招還是跟董國華學的,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用場了,三美又興奮、又得意,腿上使了兩下力氣,王吉呼天搶地:“劉三美,我要死了,要出人命了!”
日娃拍拍三美,示意她松開,拎着王吉的衣領,一把把人提溜起來:“王主任,那就和我們到馮書記那裏去一趟咯?”
車搖搖晃晃往鎮上開,幾個人各懷心事。
日娃偶爾轉頭看一眼副駕駛的三美,心裏對她的青睐又多了一分。
三美實在是太了解村裏的人和事了,馬皮泡事件之後,她第一時間就覺察到王吉有點問題,以她的觀察,他可不是一個安分的人,最喜歡自作聰明,怎麽馮玉斌只交代了一句,他就真的什麽都沒再摻和?只有一種可能,這事他已經摻和過了。
查監控期間,民警都按着外地人的方向查,三美回木屋以後,用筆記本電腦把監控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讓她發現一個關鍵信息——監控雖然沒拍到帶人進去的過程,但卻在游客毒發很久之後,在天剛擦黑時,拍到了一個本地人從另一個方向出來,拿着一個蕨葉編成的小籃子,裏面裝滿了菌子。
畫面只有幾秒,可三美重複看了幾十遍,大概确定這個人就是王吉的侄子王夢福。
王夢福很小的時候因為騎牛,被牛甩下崖子,腿腳留下了一點問題,大家光顧着分析游客口中的人走路慢、不熟悉路,先入為主地覺得是外地人,而沒想到王夢福也是腿腳不方便,只因為王夢福為人低調,與人為善,平時也不怎麽參加村裏的活動,實在是太沒存在感了。
王夢福這麽沉默寡言的人,會去做這樣的事,那就和王吉脫不了幹系了。
日娃沒想過三美熬紅眼睛就是因為連看了幾夜的監控,更沒想過她真的一個活物身影都沒有放過,再看她剛制服王吉那兩下子,現在真是又心疼,又敬佩,又心動,又擔心。
三美則完全沒有感受到身旁那束炙熱的目光,她望着路面上車燈照出來的光亮發呆,覺得現在的事情,就像這片光亮,除此之外的黑夜中,看不清到底是一片坦途,還是暗流叢生。
子從亮一邊讓王吉鬧這一出,一邊又和何雲道聯盟,向羅麗談條件。子從亮這人她認識好幾年了,一直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形象,原先還是舒昌做縣委書記時,他就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沒想到這一攤子事裏面,暗暗使力攪和的竟然是他。
他一個管教育口的官,竟然也要在這生産上摻一腳,可見搞生産這事裏面的油水有多肥,難怪人人都把羅麗視為眼中釘,這生産端一改革,可不是臨門一腳拽走了好多人到嘴的鴨子嘛。
三美靜靜地複盤和梳理,自從成立公司、加入協會以來s,看似時間過得很快,幾件大事情也一直在推進,實際上仔細算一算就會發現,過去的一年多,時間和錢倒是花了不少,收獲卻完全不對等,很多精力都用在應付政府和企業之間的事情上去了。這和她最初的設想完全不一樣——做生意,就是為了掙錢,現在錢是錢沒掙到,每天像唱花燈似的,在一個個事件當中跳來跳去,演來演去,到底有什麽意思?
多好的一個新産業,多好的野生菌資源,多美的一片山水,多勤勞的一群農村婦女......僅僅因為領頭羊之間搶占地盤、争奪食物,攪和得群衆的日子不得安生,這樣的鄉村建設,算什麽建設?難道只是把路修好看一點,把舊房子推翻蓋起鋼筋水泥房,就算是建設了嗎?什麽改革、什麽振興,口號喊得再響,人出問題了,搞來搞去,原先吃苦的群衆也只不過是換種方式吃苦罷了,那麽這些官商之間反反覆覆的鬥争,又有什麽意義呢?
三美已經厭倦了這樣你來我往、互相拖後腿,在這個夜晚,耳邊再度響起鳳麗選專業之前說的那段話:“你靠着菌子把我養大,我是農民的女兒,菌農的妹妹,回來研究菌子,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她的心裏湧起一陣巨大的暖流,同時認清了一個現實:面前形形色色的人中,位高權重的、家底厚實的、腦袋靈光的、心思活絡的......只是外表唬人,本質上都是些短視的家夥,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她的鳳麗想得穩、想得透。
想到這兒,她回頭看了一眼被劉德成牢牢抱住的王吉,狡黠地笑了一下,轉回身子大聲唱起一首山歌:
“豌豆開花角對角,苦荞開花扭成索,想要爬樹莫怕高,想要吃肉別怕刀,前怕狼來後怕虎呀,咋個有好運,呀來呀相交......”
馮玉斌把事情搞清楚一彙報,羅麗也就知道了,她瞄了一眼牆上的挂鐘,7:50,她給環保局去了一個電話,得到對方肯定的答覆之後,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走出辦公樓,走到靜坐的群衆中間去。
今天時間還早,來“上班”的群衆還沒來齊,稀稀拉拉的,警務人員和醫護也打着哈欠,慢慢就位,各司其職,看到羅麗走下來,幾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羅麗沒有關注他們的局促,而是自顧自站上一箱礦泉水,手裏拿着一個喇叭,對着人群喊:“何氏豆腐廠的機器今早已經轉起來了,我來通知大家一聲。不過這事呢,和你們這幾天在這裏風吹日曬沒多大關系哈,是你們小何總,何雲道,從南方請了工程技術人員,解決了污水處理系統噪聲和排污的問題,現在環境監測已經檢測過,符合排放标準,你們想去上班的,就抓緊時間,還有十來分鐘就要算遲到了,想繼續坐着的,也不要緊,我們食堂還是照樣做了午飯,到時候工作人員會在老地方給大家安排用餐......”
她的話還沒說完呢,底下就躁動起來了,站在後頭的警務、醫護和各單位調來的年輕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有的人已經卸下防備,直接席地而坐,觀察事态。
豆腐廠的員工這下可就搞不清狀況了,尤其是帶頭那幾個,這......不堅持到省裏來人他們就不準撤,這是公司的領導說的;可如今說能回去上班了,是縣委書記說的。到底該聽誰的?留下吧,怕廠裏真的算遲到,那這個月的全勤獎金200元就沒了,要是走吧,萬一是這女書記耍的計謀,只是為了把他們騙走呢?
正在為難之中時,幾個婦女率先站起身來:“有好好的事做,哪個願意一天來這裏扯賴毛瘋
發瘋耍賴
,你們幾哥子慢慢聊,我們倒是要回去上班了......”
群體事件能成,要緊的就是有人帶頭,如今帶頭靜坐的幾個男人不出聲,就有帶頭回廠的人了,餘下的工人也就一個接一個站起來,沒一會兒,原地就只剩坐在隊伍最後的幾個男人。
他們還在糾結,臉上寫滿了為難和焦慮,羅麗跳下箱子,走到幾個人面前:“你們幾個帶頭的,一天50,我曉得,不過要是別的工友知道只有你幾個有錢拿,他們都是來陪唱戲的,恐怕你們回廠子裏以後,日子也不好過唷。”
聽到這話,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幾個人賠着笑,收拾好條幅和小馬紮,在民警的注視下漸漸消失在路的盡頭。
看着靜坐的群衆散開,羅麗慰問了幾句現場的工作人員,沒有回辦公室,而是立刻叫上周雙雙和司機,往何氏豆腐廠趕去,子從亮、李寶貴和幾個幹部的車緩緩跟在後面。
到了世平賓館的門口,三美已經如約等在那裏,羅麗直接讓司機下去接應三美,三美一上車,就把手裏的文件袋遞給羅麗,羅麗拿出裏面的幾張照片檢查了一下,滿意地收好,對三美說:“你忙活半天,給我和何雲道幫忙,氣不氣?”
“不氣,我已經想通了。”
“想通啥了?”
“您是縣官,您的立場永遠不可能和我們商人的立場相同。您要的是政績,是整體發展,我們要的是錢,這事很難有’你好我也好‘的時候......将來,只能像您想的一樣,我好、何雲道好、日娃好、牛老辣也好......但不能只有其中某一方太好,否則您就好不了了。”
羅麗笑了:“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和之前找我算賬那會兒可不太一樣了哦。”
三美帶着一點羞澀,把頭發挽在腦後:“那會兒還沒想明白嘛,淨盯着自己腳底下那一畝三分地看了,前幾天搞清子從亮的事之後才開了竅撒。書記,您要我們之間互相制衡,一起發展 ,我從心底裏還是很認同的,不過......”三美頓了頓,語氣又回到了平時蠻不講理的模樣,“您早把事兒交給我辦,不比讓男的辦靠譜些?男的辦事太啰嗦了,我已經煩透了!”
羅麗無奈地搖搖頭,不置可否,三美立刻耍起賴來:“您叫我藏的人我都藏好了,您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書記,您要是騙我,我就是死了,也要把這事刻在碑上......”
羅麗一聽這混賬話,在她的手背上使勁拍了一下:“胡說八道什麽,拿出你企業家的樣子來,我們要去和何超平面對面了。”
何超平和何雲道像是站在一起,可又不太像,仔細看的話,他們并沒有站在一條線上,何雲道雖然跟在母親身後,腳尖卻是朝着廠房的。
豆腐廠的門口早早拉起了橫幅:“歡迎縣委書記及各位領導莅臨指導工作”,這條幅與其說歡迎,不如說示威,沒頭沒尾的,廠裏也并沒有歡迎的氣氛,羅麗下車以後,三美就跟着下來了,何超平顯然沒料到,瞳孔微微擴張了一會兒,立刻恢複了平靜。
她像往常每一次迎接上級部門檢查工作一樣,禮貌地引領着羅麗一行人,介紹整改之後廠裏的情況,走到污水處理系統前時,何超平意味深長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意識到我們的錯誤之後,何氏從廣東請了一整個團隊,把處理系統外部的混凝土腔體重新進行了改造,現在外部包裹的是蜂窩狀的消聲系統,還有這裏”,何超平踩了踩地上的一個下水口,“系統沿線增加了十幾個這樣的通風孔,避免聲音和熱量引起安全事故......”
正介紹着,一個女員工急急忙忙跑過來,對着何超平耳語了幾句,她臉色一變,猛地轉頭看向兒子,何雲道一臉漠然,走上前接過母親的話頭繼續說道:“何總要去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接下來的流程由我帶大家參觀,中午就集中在湖心小館用餐......”
何超平怎麽也沒有想到,兒子會聯合外人擺自己一道,在何氏豆腐廠停工的這段時間裏,六叔莫名就因為一個涉黑的罪名被控制起來了;下面的經銷商幾乎被挨個查了一輪,據說上面拿到的資料十分詳實,一查一個準;還有原先供應黃豆的黑龍江老板,突然就不續約了,也不說是什麽原因,只說:“小弟膽子小,生意嘛,還是穩的好做。”
最緊急的是何超宇知會她,一份檢舉子從亮和何氏關系非一般的舉報材料,已經送到省紀委了,一切都來得太快,簡直就是坐上了火箭,何超宇根本沒來得及攔住。
石高峰、王吉、攪拌車司機,這幾個人就像死了一樣,任何超平和何超宇再怎麽尋找,也沒有翻出他們的下落來。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倆人又怎麽想得到,反撲的不是外人,而是何雲道。自以為羅麗走人的日子已經可以開始計倒計時,沒s想到她玩的是這種釜底抽薪的手段。
現在何超宇自己也牽涉進來,他肯定是先保自己,怎麽可能牽挂何氏的幾個廠子?何超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捂着頭連連搖晃,何雲道的女兒不知道奶奶怎麽了,搖搖晃晃走過來,想摸一下奶奶的手,何超平用力一揮,孩子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頓時哇一聲哭了出來。
保姆吓壞了,趕緊抱起孩子檢查磕到的地方,何超平聽到孩子的哭聲,用最後一絲理智克制着怒氣,對着保姆低沉地命令道:“帶出去哄。”
這時何雲道剛和幾個人吃完飯回來,一進來就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從保姆手裏接過孩子,孩子看到爸爸,委屈更勝,挽着他的脖子又哭起來。
何雲道輕輕拍着孩子的背,慢悠悠地說:“奶奶老啦,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她不是故意的,咱們不生她的氣......爸爸帶我們濱濱上樓,想不想騎馬馬?騎馬馬好不好?”
他一邊哄着,一邊把孩子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孩子破涕為笑,抓着他的手咯咯地樂了,父女倆在保姆的陪同下徑直上了樓,沒再和何超平多說一句話。
在羅麗的幫助下,何雲道如願鉗制住了自己的母親,手段是龌龊些,但要徹底改變局面,只能是像羅麗勸他的那樣,壯士斷腕。現在舅舅明哲保身,母親要配合調查,何氏的幾個廠子實質上的生産和運轉也只能聽他的了。
産業園的新廠房建設重新回到正軌,何雲道一邊忙着廠裏的人員改革,把母親的人都洗了一遍,另一邊和政府周旋着,如願拿到了示範企業的牌匾。
黑龍江的黃豆是好,臨滄愛華和楚雄的黃豆也不差,何雲道直接和政府簽訂政企訂單,臨滄和楚雄的黃豆從地裏就能直接運到廠裏來,省去了中間的環節,雖說沒有外商收購單價高,可政府牽的頭,訂單穩定、有保底收購價,又省去了倉儲成本,農戶高興還來不及呢。
羅麗也很快兌現了她對三美的承諾,雖不知她是如何說服何雲道的,但野生菌協會會長的位置還是順利換上了三美。
成為會長之後的第一件事,由美好商貿帶頭增大了全縣範圍內野生菌有毒菌種的宣傳力度,協會出資,和政府合作,給各村的村民進行統一培訓、在村裏增加巨幅有毒野生菌牆畫、給每家農戶都發了幾摞宣傳單,不管是誰,只要看見游客就發......現在村裏不僅大人能夠認清菌種,連小孩子念的歌謠也由“吃傘傘、躺板板、躺板板、吃飯飯,吃飯飯,有傘傘,全村一起躺板板......”變成了“長得醜,不能吃,穿裙子,不要吃,桉樹邊,不好吃......”
聽着孩子們念着歌謠從村委會門口跑過,三美打趣地對日娃說:“你望望,小娃娃都認得了,這回怕是吃菌鬧着
中毒
的不會有那個
那麽
多了吧?下個月我打算在村裏整個認毒菌比賽......”
日娃擡起手打斷她的計劃:“你樣樣都想整,給怕
怕不怕
新來的村支書說你越俎代庖?我看你是見過幾回官咬官,把本事練大了,現在都直接管起村官該管的事來了。”
三美瞪他一眼:“我幹這些工作又不為了當村官,村官有哪樣好的,出力不讨好,活受罪,給我當我都不耐煩當。你說這些人也是怪了,咋個是個個都這麽喜歡當官?我們這種山旮旯的官有哪樣當償
有什麽好當的
?要我說,還是我這種,在山上淘那點菌子好玩......”
“劉三美,背後不說人你給認得?我第一天來上任,你就在這裏說我的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