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山重水複(下)

第50章 第二十五章 山重水複(下)

攪拌機停在升降機下方,這原本就不符合工地的安全規範,何況好端端的安全繩,怎麽就脫了?

這件事情,要麽就是項目負責人沒有管理好,要麽就是安全員沒到位,才讓沒戴安全繩和攪拌機亂停兩個因素剛好疊加,但有一種可能......攪拌機是故意的,否則不可能到現在都找不到攪拌機駕駛員。

可它沖的是誰?廠房的老板——做辣椒生意的“牛老辣”?或者根本是沖着整個産業園區?

不管沖着誰,園區裏所有項目停工整改是跑不掉的了,何氏菌廠的廠房工程也受影響停了下來。

何雲道一個人站在産業園邊上的荒地裏,這塊地已經批出去了,但是還沒有動工,雜草長得一人高,跟着晚風搖來搖去,何雲道就在草中間,像一株沒有樹枝的樹。他望着寂靜的産業園,裏面只偶爾傳來兩聲保安敲擊物品的響聲,聲音以園區為中心向四周擴散開,十分空曠。

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臨才轉身離開。

羅麗的猜想沒有錯,産業園區停工整改期間,另一件事又接着趕來給她一次重創:何氏豆腐廠的員工拉着條幅到縣委門口靜坐,幾十人在驕陽下,不出聲、不走動,只是坐着,他們一人挨着一人,占滿了縣委門口的空地,條幅上只有五個大字“我們要吃飯”。

這五個字的威力,比什麽都大。有組織有紀律,條幅上的文案功夫又如此了得,想都知道這事不會是工人們自己想出來實施的。

和面前羅麗的冷靜比起來,秘書周雙雙顯得慌張得多,她時不時就拉開窗簾看看,在辦公室外來回踱步,既擔心羅麗看了要上火,又擔心羅麗還不管的話下面要出大事。

何超平發出來的這幾招,招招致命,沒等上級出什麽明确的指示,縣委縣政府內部就先自動站隊了。大家用腳投票,很大一部分人——大多數是像李寶貴這樣的本地人,默默地與羅麗拉開距離,做事情能打太極就不踢直球,不積極不主動,不拒絕但也不配合。只有極少數的年輕幹部,依舊聽從羅麗的意思來保質保量地完成工作。

縣委的氛圍十分奇怪,大家就像在對賭,賭這個女書記到底能不能平安渡過去這一關。在這許多人中,屬副書記子從亮最是為難,他本來就是麗江永勝過來的,這邊的人脈不穩不說,經濟上也全靠“朋友”幫襯着。可确實從羅麗上任以來,他原先打不開的工作局s面,在她的幫助下慢慢順利地鋪開了。現在逼他站隊,無異于要他在陌生的濃霧森林中辨別出回家的路,他盯着手機愁得不行,唉聲嘆氣,面前的石鍋魚香味撲鼻,他卻一口飯也吃不下。

兩聲敲門聲響起,“子副書記?”

子從亮從糾結中回過神,擡頭尋找聲音的來源,是何雲道,他來這裏幹什麽?子從亮下意識地把手機屏幕朝着桌子,擠出笑容:“何總,你也來吃魚嘎?”

何雲道不請自來,一進來就關上了包房的門,坐在子從亮對面,拿不準他要幹什麽、說什麽,子從亮緊張起來,他幹咳了兩下,覺得身子有點發冷,直接把空調關掉了。

“羅書記這兩天在忙什麽呢?”何雲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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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從亮還在想,今早是自己一個人悄悄來的,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吃魚,這何雲道怎麽找來的?現在問書記的事又要幹什麽?莫非現在縣裏這幾個爛攤子,就是他們母子聯手搞出來的?那羅麗豈不是真的要倒大黴了?那自己是不是應該跟着李寶貴這些老本地一起裝傻充愣把這一劫混過去呢?

他的腦子充斥着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嘴裏慣性且圓滑地回答:“書記在忙縣裏的工作。”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何雲道也知道他肯定有防備,如果不拿點能讓他動心的東西出來,他是不會配合計劃的,于是直接從兜裏掏出來一張卡片,放在圓桌上,慢慢轉到子從亮面前:“您老家家裏,令尊喂豬的那個石槽,是很稀有、很名貴的石種,一個浙江來的朋友去麗江旅游的時候,看上了,想跟令尊買,令尊舍不得,這朋友呢,四處打聽了幾天,知道我們認識,請我幫幫忙。”

子從亮的眼睛盯着那張卡片,沒有作聲。

何雲道繼續說道:“我那個朋友,別的東西都不喜歡,偏偏是個石頭瘋子,這豬食槽,令尊要是不賣給他,他恐怕要得心病。我也和他說了,這忙我不能白幫,我幫了他,他也得幫我。”

子從亮追問:“什麽忙?”

何雲道滿意地笑了:“子副書記和家裏人關系不錯吧?”

“還行......”

“有時候呢,家人之間也有意見不同的時候,可我們這一輩也是奔四的人了,總聽上一輩的擺布,也不是那麽回事,不知道您願不願意幫幫忙,用您的影響力,解決一下我這個朋友和他家裏人之間的一些小問題......”

子從亮明白了,現在何超平在和羅麗鬥法,這小子想趁機占兩邊便宜,看來這何家內部,也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麽神秘嘛,還不是“兒大不由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又看了那張卡一眼:“你的朋友需要什麽?”

“很簡單,您都不用親自出馬,授意一下就行了。”

“什麽時候?”

何雲道站起來,拍了拍衣服:“具體的事,他會聯系您。”說完點點頭,擺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子從亮繼續用餐。他前腳剛出包廂門,子從亮後腳就趕緊把卡收進了兜裏,沒多久,一個浙江的號碼就打進了他的私人號......

吃馬皮泡中毒的一家三口在衛生院醒來以後,倒還算配合,也沒有要追究的意思。馮玉斌的意思,這件事,向陽新村衆人的責任不大,如果現在上趕着獻慇勤,反而容易讓對方覺得自己占理了,恐怕會生事端。他一再交代王吉,不要沒事找事自己去和他們多說什麽,王吉逃跑還來不及,哪可能會多做什麽,只有連連點頭的份。

與此同時,馮玉斌第一時間讓派出所的民警、鎮政府的幹事當着衛生院醫護的面給三人做了一份筆錄,名義上是排除人為因素,實際上就是想留下三人的第一說法,免得以後事情反覆了,對方改口。

在錄筆錄的過程中,馮玉斌留意到一個細節,當天這一家三口嫌進山的門票貴,就打算換個地方玩的,聽說少水鎮隔壁的武隆鄉可以摘楊梅,還有天然溫泉康養基地,所以當時他們都已經準備下山轉去武隆了,是一個村民攔住他們的車,告訴他們,後面的山上菌子更多,并且進山不要門票,還親自把他們帶到了撿馬皮泡的地方。

這就奇怪了,如果是向陽新村的村民,巴不得每個游客都多多地交錢、少少地撿菌,就能把自己的吃食賣給他們了,哪有人會這麽“好心”,還特意帶他們去大豐收呢?

除非這個人壓根就不是本地的村民。

三美聽到消息,這事要是真的,那人就是存心要一家三口中毒,還好是村民當場把人攔下來了,要是三個人在駕車途中毒發,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要殺人啊!

三美的後背一陣雞皮疙瘩豎起,這件事的調性實在是太熟悉了,既像翠兒那一回,又像吳老師那一回,難道說又是何雲道?

她不敢耽擱,當即在電話裏答應馮玉斌,把林子外圈幾個攝像頭的視頻資料都交給民警,辦了這事之後,就馬上約了董國華和日娃晚上在木屋見面。

公司剛成立的時候,董國華曾經邀約過三美搬來鎮上住,可三美不願意,總覺得守着山、每天都聽着樹互相摩擦的聲音,她心裏才踏實。如今采菌旅游發展起來了,她就更不能走開了,木屋現在又是住處又當辦公室,地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物件:彩旗、宣傳冊、登記單、一次性雨衣、胃腸感冒用品等等。

三美把桌上、椅子上一摞摞“有毒菌種識別”張貼畫抱到一邊堆在地上,才騰出來一點空間。

三人圍坐在桌旁,把馬皮泡中毒的事從頭到尾一通分析,日娃最先罵出聲來:“真的是沒完沒了了!”

董國華拍拍他的肩膀:“人活在世上,事哪有完的時候呢?見子打子

雲南話: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吧。三美,你打算怎麽辦?”

三美抿着嘴,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她并不确定這是不是何雲道的又一次“傑作”,可是采菌子的地點就在他的林地裏,上一次伐桉樹換自然林的時候,就剩他那邊還剩一小片桉樹林沒砍了,後來就被他收回去了,桉樹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也就是說知道那片桉樹林在哪兒的,除了向陽新村人,就只有何雲道自己的人了。

可三美心裏總有一種預感,何雲道如今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雖然她不知道這種感覺來源于何處。

日娃看着三美的眉頭,下意識用拇指在她額上抹了一下:“別皺眉頭,你一皺眉頭,我總感覺要挨罵,心裏害怕。”

三美把他的手揮開,日娃知道她在想什麽,沖着董國華說道:“我覺得這事不會是何雲道幹的。”

三美驚訝地擡頭,日娃對着她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現在有孩子了,幹不出來這麽陰毒的事,要不他家那豆腐廠的事也不可能辦成現在這樣。”

董國華還想追問,日娃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感覺,這些事都是沖着羅麗書記去的,你們好好想一想,這些事處理到最後,誰會先倒大黴?”

三美心裏咯登了一下,不行,得進城。

三人特意抽了一天空,一起到縣委找羅麗,已經三四天了,在縣委門口靜坐的群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一排民警、輔警背着手,頂着烈日站在他們和政府門口之間,兩三個醫務人員在一旁待命。天氣熱得人喘氣都覺得累,這群衆要再有個好歹,那可不得了,子從亮授意底下人,臨時從其他幾個單位借了幾個年輕人,來給在場群衆搭上了遮陰棚、發酸梅湯和解暑藥。

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搞什麽民俗活動呢!

三人徑直走過靜坐的人群,往書記辦公室去。這一次周雙雙沒有先讓她們等待,她是被書記在臨時工裏挖掘出來,帶來世平縣一起上任的,對羅麗不僅有工作義務,還有私人情感,她比誰都急。上級的問責和調查已經開始了,這時候有人能來幫忙,她恨不得親自把她們一個個抱到羅麗跟前坐着,于是沒有先進門問一聲,就直接敲了兩下門,一把推開,将三人帶進了辦公室裏。

辦公室的門一打開,一陣茶香緩緩地飄出來,這陣香氣像一種魔法,讓人的心情突然變得舒緩許多,羅麗的臉被對面坐着的來客遮住了,她側着身子,露出半邊腦袋:“唷,你們仨怎麽一起來了?”

這時那位訪客才慢慢轉過身來,竟然是何雲道!

這就稀奇了,四個人和羅麗坐在一起——她辦公室裏不再是皮沙發,全部換成了木制品,伴着這陣陣茶香,乍一看幾人好似正在茶樓談心。

聽了小半天,三美幾人才弄明白,何雲道和子從亮把政法系統和民間能用的人和關系全用上了,終于在幾天之內找到了攪拌s機駕駛員。現在子從亮不方便出面,何雲道就拿着這個人,來和羅麗談條件。

辦公室裏的場景很不尋常,明明是交換,甚至是要挾,可聽着何雲道和羅麗的口氣,就像在談論一件尋常事,對話和“我給你送個桃子”“那我用李子和你換”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交換的物件變成了攪拌機駕駛員和何氏豆腐廠罷了。

這麽大件事,他們就這樣當着另外三人的面達成了協議,倒像是羅麗故意的。

董國華看起來絲毫不驚訝,商場、官場玩來玩去,聽到的都不算聽到,看到的也不算看到,只有事情真的發生了,才是真的。倒是三美和日娃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問了一個問題:“您覺得接下來還會出什麽事嗎?我們得準備準備,到時候好應對啊,世平菌子不能再受影響了。”

何雲道沒有看三美,倒是轉頭看了日娃一眼,觀察他的反應。日娃知道何雲道在看他,卻沒有看回去,依舊盯着羅麗的嘴唇,直到她說出幾個字:“會,但快結束了。”

羅麗很明白,自己現在是在走鋼絲,往左邊掉是追責、處分、降級......往右側倒就是被迫投誠,變成何雲道和子從亮的幫手。這條路走得險,她必須非常小心謹慎,維持住平衡,盯緊前方,而不是只看着腳下,才能保證不會掉下去。

其實這整個事件原本就是何家和縣委的改革派——其實也就羅麗之間的較量,只不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拖慢了美好商貿和蘭花培育基地的建廠進度,他們就不能不摻和進來,不過,現在有羅麗這句話,幾人都放心多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清晰了,羅麗只管政府的事,民間的事由她們幫忙:三美全力幫着馮玉斌一起找那個帶游客撿馬皮泡的陌生人;董國華幫着安撫別的幾個老板,讓他們別再來縣委催;日娃盯好王吉和村裏的事,別讓他在這個關頭再弄出什麽弄巧成拙的事來。

事情說起來倒是簡單,做起來就複雜了,監控只是預防有人闖進林子裏罷了,并沒有朝向其它的方向,能拍到的範圍有限,并且根據游客的說法,那個人的穿着、打扮,包括手裏拿的鐮刀,都是村裏最常見的打扮,要說有什麽特別的,也就是走路慢一點罷了。如此說來,那個人只是知道桉樹林在哪兒,并不是經常在山裏走動的人。

董國華這邊安撫幾個産業園的老板也不容易,這工程一停停那麽多天,每天都是紅彤彤的鈔票搭進去,不急也是不可能的,她只能想方設法,今天約着打麻将,明天又去野釣,後天進山吃菌子雞......劉德成都幾天沒在鎮上見她人影了,想她想得眉毛發酸,可這位姐姐十個電話裏就接一個,就這一個還是不小心按到才接起來的。他是實在沒轍了,只能經常回村裏轉轉,看她會不會到三美那裏去。

這天查完住宿生的寝以後,劉德成又一次從鎮上摸黑趕回來村裏轉悠,這一轉悠,董國華沒見到,倒是見到王吉鬼鬼祟祟地戴着一個頭燈,順着三美的林地外圍蹑手蹑腳往山裏去。看他的樣子就不像要幹好事,劉德成熄了手電筒,藉着月光悄悄跟在後面,一直跟了半個多小時,王吉才停下來。

在他面前停着一輛吉普車,車燈開着,把吉普車前的人影照得格外地大,像影視作品裏的大反派。

劉德成蹲在一棵杉樹背後,聽倆人的對話,這不聽不要緊,一聽吓一跳,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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