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草莓
第3章 3 草莓
出了火車站,高楊就在門口自行車棚取了寄存的車子,風風火火往家趕。
一禮拜前,陳村鎮有人捎話過來,說今天早上要來看樹苗,說是要弄一個五畝地的蘋果園,苗子要的量大。
高楊對自己培育的這批苗子有信心,砧木用的都是八棱海棠,又耐旱又耐澇,還抗寒抗鹽堿,嫁接的親和力也很強。嫁接前母樹的水肥都好,接穗也都是芽體飽滿的當年生春梢。他的嫁接技術是跟着農科大韓教授學的,這是十裏八鄉都知道的。這苗子,買主肯定是看得上的。
不過要說到讨價還價,高楊就沒信心了,他耳朵軟性子直,人家稍稍殺幾句價,他就讓價了。不行,談價錢這事還得讓劉青青出馬,她會。
高楊在心裏算了下,劉青青生完老二已經滿百天了,給她包得暖暖和和到果園坐坐,什麽活都不用幹,和買主談談價錢,應該不傷身體。想到那你談錢來我種樹、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小日子,高楊心裏美美的,蹬車都更有勁了。
到了高家村附近的柏油路口的時候,高楊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留着學生頭的女孩子站在路邊,朝着他的方向張望,那身影看着很熟悉。
他猛踩腳踏,很快就看清了,是杉杉。
杉杉蹦起來揮手朝他他招呼,但只揮了一下,手就放下去了,又蔫蔫地低頭站在那裏。
高楊反應過來了,昨天過中秋節,張家人應該來過了,杉杉和他家小子的婚期估計也定了。
高楊自己心裏清楚,五年前父母讓杉杉和張家小子訂婚,為的是換2000塊錢彩禮和五萬塊免費的磚,給他蓋新房娶媳婦。一開始他是反對的,用妹妹換老婆,他覺得不對。可是一聽媒人給他介紹的老婆是劉家村的劉青青,高楊就沒舍得拒絕父母的這份“好意”。對于杉杉,他始終是虧欠的。
不過在今天以前,那份虧欠是虛泡泡的飄在半空裏,看不見摸不着的。因為在過去的幾年裏,高杉杉始終是一個滿腔鬥志的準大學生形象,高楊始終樂觀地認為,杉杉能考上大學。考上了大學再說退婚,能有什麽不順呢?但現在看來,他的樂觀更像是自欺欺人。
高楊卸了力,慢悠悠停到了杉杉面前。
“大早上的,冷,來接我幹啥?”說完,他從包裏摸出那裹得嚴嚴實實的草莓,拿出兩個塞到杉杉手裏,又拿出自己的水瓶,沖水給她洗草莓。
“農科大試驗田的草莓,甜,快嘗嘗。”
杉杉拈起剛洗過的草莓,咬了一口草莓尖尖,輕聲說:“哥,嫂子也在這裏,在那邊地裏解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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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也來了!高楊想着,肯定是杉杉為了結婚的事鬧了,青青才出來勸她,青青一向都拿她當親妹妹疼。
高楊試着安慰她:“杉杉,你是不是心裏不好受,你怎麽想的?你跟哥說。”
園子裏的苗子只要能賣掉大半,高楊就拿得出退婚的錢,他打定了注意,只要杉杉說不想結這個婚,他就去張家退婚。當然,這事也要等青青養足了氣血再去辦,退婚免不了要吵架,他不會,青青會。
不遠處酒廠的叫起床的歌已經唱了好幾分鐘,七點鐘了,高楊着急回家,早點把賣樹苗的事情敲定了,退婚的事才有的商量。
可是杉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轉臉就朝身後的玉米地喊:“嫂子,你好了嗎?我哥回來了。”
玉米地裏傳來回音——
“快好了,兩分鐘就好。”
高楊聽了,馬上從飯盒裏摸出三個最大的草莓,拿水瓶裏的水洗了,捧着草莓等。
草莓金貴,家裏又窮。上次吃草莓,還是前年劉青青生日那天,高楊去縣城買了小小的奶油蛋糕,那蛋糕上有一顆亮閃閃的草莓。只不過,那個是罐頭草莓。可就是那樣一顆罐頭草莓,讓高楊記到了今天。他一直都記得,當他把那顆草莓喂給劉青青的時候,她眼裏閃出的光。從那一刻開始,他覺得,做男人就是要讓自己的女人眼裏有那樣的光。
劉青青出來了,她站在靠近杉杉那一側,捏着自己的小挎包,沒說話。
高楊捏着最大的那顆草莓,送到了劉青青嘴邊。他注意到,劉青青的腦袋往後閃了一下,才輕輕地咬了半口草莓,大概是沒想到他帶了草莓回來吧。
高楊鎖定劉青青的眼睛,他迫切地期待着光的到來,可是那道光卻沒有出現在劉青青的眼裏。劉青青的眼裏出現了另外一種光,車燈的光。
他這才注意到,劉青青和杉杉的腳邊放着兩大包行李,這是要出門。
“哥,咱爸咱媽沒有把孩子接回來,他倆買了臺彩電回來。”
什麽?走的時候不是答應的好好的嗎?
高楊還沒來得及問,劉青青就拎起地上一個包,從他身邊擠過去,跳上了那臺中巴車。高杉杉喊了句你回去問爸媽,也跳了上去。
高楊愣了一下,追過去,扒住了将要關上的車門。
已經發動的車子猛地停下,司機罵道:“日你媽尋死!你上不上!”
高楊想拉劉青青下來,劉青青看到了他,從高杉杉邊上擠過來,向着他過來了。到底還是五年的夫妻啊,青青肯定還是願意和她說話的。高楊吸了一下鼻子,對司機說:“不好意思啊師傅,給你添麻煩了,我們不坐車了。”
可他熱切的期盼,卻很快迎來了一盆冷水。那雙冰涼的手伸過來,卻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生生把他的手從門上掰開了。
“他不上,走!”
高楊的手在半空中懸了老半天,才終于反應過來,劉青青不要他了。高楊騎上車,朝着中巴車離去的方向猛追,一直追到被一輛橫穿而過的大貨車攔停時,他才意識到,已經追到十裏地以外的張家村了,那輛早已消失在他眼前的車,應該已經快到縣城了吧。
高楊停下來,把捏在手心裏的那兩顆草莓塞進了嘴裏,忍不住罵了一句:“韓教授啥水平嘛,這草莓酸死人了。”
再返程回到家,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高老頭子在院子裏罵娘——
“嫖客日下的,叫我說就應該把婦聯關了。看看把女人都教育成啥樣子了,一個一個的蹬鼻子上臉,脾氣比男人還大!女子跑了,媳婦也跑了,誰家出過這事?羞先人的,老臉都沒有了。老婆子也不是好貨,壓不住媳婦,叫媳婦給你粑臉上了。你躲啥躲,過來看清楚,劉青青昨天那一鋤頭是朝我的,看看把我砸得,哎呀,翻了天了!”
見到高楊進來,他的辱罵對像立刻就換了——
“媳婦不打,上房揭瓦。高楊,我高家咋養了你這狗慫?把媳婦慣的都不像樣咧,杉杉跑了還知道留個條,劉青青一個字都沒有。”
老媽來打圓場,說:“買樹苗的在屋裏頭坐着呢,你可別罵了,讓娃辦正事去。高楊,快去領人看樹苗去。”
高楊不理他們,拿草莓塞給大女兒若楠,揉了揉她的肉臉,叫她去隔壁耍。小娃娃手快,草莓沒洗就塞了一個進嘴,奶聲說:“爸爸,甜。”
高楊徑直走向屋裏,對着屋裏那個中年男人說:“我園子裏的苗,大水渠以東是兩年的苗,以西是一年的苗。我的苗啥質量你心裏也有數,等會讓我媽帶你去看。價錢就是行價,不降價,買一百苗送s五苗。看好了錢給我,錢給我爸我媽我不讓你挖苗走。清楚了沒有?”
那人點頭,看臉色還有話要問,高楊不理他,出屋和老媽交代了幾句,就去找老頭子了。
老頭子屋裏開着電視,翹着二郎腿睡在炕上,好像這個家裏的亂子和他毫無關系。
高楊看了生氣,也不想叫爸,直接吼:“你咋弄的?我走之前說好了,孩子必須要回來,孩子呢?”
老頭子吸了一口卷煙,慢悠悠道:“瓜娃,你叫你媳婦把你迷糊塗了。要兩個女娃做啥?小時候看着乖,大了都是人家屋裏的人。沒有個兒子娃,你老了誰給你養老?誰給我墓堂燒紙?”
為了問出孩子的下落,高楊早在離家之前就把他那并不高明的口才都用上了,生男生女一樣好的那一套也都講過無數遍了,甚至還請了婦聯主任來勸過。老頭子當時死活不肯說孩子送到了哪個村哪一戶,但也答應下來,說他親自去把孩子接回來。高楊原本以為這事情就這麽解決了,可是沒想到老頭子卻诓騙了他。現在孩子沒回來,青青也走了,高楊心裏火大,不想跟他費功夫。
“不說這廢話,你就說娃在哪?”
“我的兒呀,那娃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我和你媽去要了,人家不給,說娃到家就害病了,這些天光看病就花了上千元。人家說了,要回去可以,得拿一萬塊錢。”
“一萬?可別胡扯!”
“騙你幹啥,人家好不容易有個女娃,愛得不得了。咱要回來,人家難受,就想再弄個男娃。現在一家只讓生一個半
90年底,陝西農村的計劃生育政策是,如果第一胎是女孩,那第一胎滿四歲之後可以生二胎。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則不許生二胎。于是文中高楊父親才這麽說。
,男娃多金貴,至少就得一萬塊錢。”
高楊氣得錘自己腦袋,他太老實,想着沒分家也沒兄弟,這些年園子裏掙得錢大都交給了老兩口,他自己手裏是一千塊也拿不出來呀。不過錢的事還好說,存折總能找出來,老媽心軟一點,磨一磨總能取出錢來。
“先不說錢的事,你就是娃在哪?哪個村哪一戶,姓啥叫啥名字,都說清楚了。”
“爸不能跟你說,說了肯定惹出禍來。我知道,你就是舍不得那劉青青。我和你媽也舍不得,她跑了,我倆少不得再給你找個媳婦,哪來的錢嘛。要我說,肯定是跑回娘家了。冷她兩天,第三天把她從娘家哄回來,往被窩一壓,弄一個第三胎出來,我看她往哪跑。”老頭子說到這,一臉得瑟樣,拍着大腿繼續說:“對,就是這辦法好。劉青青沒懷上碎女子那會兒,我看你愛往她懷裏鑽地很。兩口子麽,多鑽幾回被窩,啥事過不去?”
我愛往她懷裏鑽,她也愛我往她懷裏鑽,夫妻嘛,就應該愛這個。高楊聽到老頭子這麽說,心頭甜的苦的熱的辣的都湧上來了。這話本身是沒錯,可是老頭子說這話時,臉上也是王小軍那樣流氓的笑,露出十萬分不尊重來,高楊很煩他這麽說劉青青。但是他知道,罵流氓就得用流氓話,他不願意讓劉青青夾在爺倆的流氓話中間,所以硬生生忍了,沒罵回去。
蛇得往七寸打,人要往痛處戳。高楊轉了一圈,從門口抄起一把鋤頭,對着那嶄新的彩電砸過去,把右上角的塑料殼子砸出了一桌子碎片。他看準了角度,使了巧勁,砸不壞。但是如果老頭子還不松口,那這電視也別想活。
“行行行,兒呀,別砸那電視撒。剛買的,兩千三百塊錢呢。爸給你說,娃送到哪不能跟你說,說了絕對要打仗。爸跟你媽,到信用社取錢,取錢去把咱娃要回來。存的定期,國慶節過了才能取。”
高楊點頭,同時也下定決心這回一定要跟着去取錢,跟着去接娃。想好之後,高楊翻出高杉杉留的字條,她們去了楊淩,那就去楊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