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她好像沒那麽愛我（一）
第31章 31 .她好像沒那麽愛我（一）
從寶雞到武漢，綠皮車要走一天一夜。
火車匡且匡且龜行，時間被拉得無限長，長到可以把半輩子的事想好幾遍。高楊想得越深，就越發覺得，劉青青對他的感情，和他自己對劉青青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相親結的婚，劉青青十幾歲就沒了爸，家裏日子艱難，她哥哥又要錢娶媳婦，才會在十七歲上就辍學打工，在二十歲上就相親訂婚。高楊在她的立場上想了想，高明禮拿得出彩禮錢，他這個候選丈夫性格溫厚，又有一門種樹的手藝，選他結婚完全是理智主導，沒什麽感情在裏頭。
可是，他選她卻不是出于理性。理性來說，高楊更該選趙小敏。趙小敏愛他愛到骨子裏，能結婚一定是全心全意對他好。趙小敏家裏兄弟多，親戚裏頭在城裏上班做生意的也不少，家境比劉青青好得多。高楊娶了她，既可以多個靠山，在岳父母的養老上也不需要承擔多少。
可他就是喜歡劉青青。
這份喜歡，要從八七年說起。
87年夏天，高楊高考，成績和本科線差十五分，無緣大學。家裏讓他複讀，但是他自己心裏清楚，這次高考已經算超常發揮了，他學東西慢，複讀一年恐怕還是很難考上。更何況，妹妹杉杉雖然才九歲，但是在讀書上很有天賦。高楊自己琢磨透了，按照農村窮人家的景況，如果他複讀考上了大學，那他五六年內都掙不來錢。那樣的話，妹妹念完初中，家裏就不會再供她讀書了。
放棄了複讀，但高楊還是心有不甘。因為他發現，語文考卷他答錯了一道成語解釋題目，這道題目就兩分，答對了也還是上不了大學，可是答錯是因為教他初中語文秦老師，讓他不甘心。
那道題目是“空穴來風”，高楊按照初中語文老師教的，信心滿滿地寫上了“比喻傳言或消息毫無根據”的答案。直到高考答案登上了報紙，高楊才知道，空穴來風這個詞常常被誤以為指代沒有根據的傳言，但實際上，空穴來風的意思正好相反。
被初中老師坑掉了兩分，高楊有些氣不過，他揣着寫了答案的報紙就去了初中母校。
高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秦老師，他在窗外悄悄看着，秦老師在給新初三補課，講的正是今年的高考語文試卷。高楊一向不喜歡和人吵架，秦老師又是出門了的愛面子，他想着等秦老師下課了，再拿報紙給他看，請他以後不要再誤人子弟了。
可才剛打定主意不去當衆揭短，他就看到秦老師大筆一揮，在黑板上寫下了“空穴來風”四個大字。
“同學們，空穴來風，指的沒有根據的傳言，大家記住了啊，說不定過幾年你們高考，又用到這個詞呢。”
秦老師居然還這麽教學生，高楊沖動了，他直接推門而入。
“秦老師，你教的不對，空穴來風不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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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教室所有人都看着他，秦老師黑着臉，呵斥他：“你是誰？現在是上課時間，你跑進來幹什麽？”
“秦老師，我是你帶過的學生。我今年高考，我看了高考答案，空穴來風，”
秦老師打斷他：“今年高考，那你考了多少分？過本科線了嗎？”
高楊躲着整個教室的目光，低聲說：“差十五分，沒到本科線。”
“差十五分！大學都考不上，你還還意思過來！”
高楊直到被秦老師帶歪了話題，可是他确實考不上大學，氣勢也就弱了些。
秦老師做手勢請他出教室，高楊揚起手裏的報紙，說：“秦老師剛剛教的不對。空穴來風這個成語，意思是有孔洞就會進風，指自身有弱點，所以傳言才能夠趁虛而入，因此這個詞不是說傳言沒有根據，實際上指的是傳言其實也是有根據的。”
他當衆拆了秦老師的臺，秦老師氣急敗壞，抄起教鞭就要打高楊。高楊雖然占着理，但他做了多年的學生，尊師重教成了習慣，他本能地沒有躲，挨了秦老師一下。
“秦老師，人家糾正你錯誤，你怎麽打人呢！”一個紮個高高馬尾巴的女孩子跑上講臺，從高楊手裏抽走了報紙。
“同學們！快來看，寶雞日報上登了高考答案，空穴來風不是秦老師說的那個意思，這個哥哥說的對！”
幾個膽子大的學生已經沖上講臺看報紙了，秦老師丢臉丢大了，他氣急s敗壞地罵：“劉青青！這個班就數你最滑頭，猴裏猴氣，沒一點女孩子的樣子。”罵了那女孩，秦老師又吹着胡子罵高楊：“還有你，大學都考不上，還有臉來教育我？”
高楊笑着看那咋咋唬唬的女孩子，她分明又漂亮又勇敢。女孩子一定要文文靜靜的嗎？這樣多好啊！
鬧過秦老師的課堂後，高楊就記住了這個叫劉青青的女孩子，他悄悄看過她參加運動會，默默目送過她放學回家，就這樣單方面見過她好幾次後，高楊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流氓，她才十六歲，才念初三，未來一片大好，他已經注定了要做農民，他不配。
再次見面，是九一年的夏天，正值高考，她卻在考點門口賣面。高楊心疼，暗地裏找人問了，才知道她爸病故，她念完高一就辍學擺攤了。瘦瘦的一個姑娘家，日日趕廟會趕燈會趕大集，冬天賣熱湯面，夏天賣涼面，已然是肩挑一個家的大人了。
高楊跟着她趕了四場廟會，吃了八碗面，但他還是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她天生會做生意，小小的面攤都做得風生水起，高楊還是覺得他不配。
回到家，母親也催他和趙小敏訂婚，“趙小敏這女娃，我看真不錯，你就答應了吧。”
高楊默默吃着花卷，那是小敏做的，她常常不請自來，來了就卷起袖子做飯，攆不走。花卷裏有碎碎的肉餡，很好吃，母親也很滿意她，可是高楊還是不肯點頭，他心裏還是只有那個為他仗義執言的劉青青。
母親也看出來了，他不想娶趙小敏，于是又割了三斤五花肉去找媒人，求人家多介紹幾個。
自此，媒人介紹什麽女孩，高楊都去見，反正十裏八村就這麽些适齡男女，見多了，總能見到她。
高楊如願了，媒人給他的第九個名字，是劉青青。他們的第一次相親，定在了劉青青賣面的攤子上。媒人笑說：“實在是沒有合适的了，才介紹這個劉青青。這女娃子，實在是太愛錢，擺攤子賣面一天都不歇。”
高楊暗笑，愛錢咋了，有錯嗎？讓他念念不能忘的，可不就是她那野草一樣打不倒凍不死的生命力嗎？
高楊如約而至，劉青青見了他就笑，端上一碗面，“原來是你，高楊這個名字不錯，楊樹長得高站得直，像你。你喜歡吃我的面？”
高楊點頭。
“那就好。吃飯能吃到一塊去，日子就能過。”
她倒坦誠，高楊也學她的坦誠，定定地看着她，說：“你還記得空穴來風嗎？我一直記着，記了好多年。”
“當然記得，你長這麽大個子，居然怕老師，哈哈哈。”
……
自那之後，高楊幫着劉青青收了十回攤子，磨了兩次面粉，劉青青陪着高楊買了一回化肥，幫他殺到了最低價。
終于有一天，當高楊拿了一顆葡萄樹移栽到劉青青家裏後，她說：“你還挺适合結婚的。”
高楊高興，又不那麽高興。她願意結婚，可她說的是你适合結婚，而不是我也喜歡你。
“你，你不喜歡我嗎？你覺得這樣也還是可以結婚？”
“也不是完全不喜歡，就是，沒有像你喜歡我那麽多。”劉青青一盆冷水潑過來，又馬上補了一句：“其實，我很會編瞎話，很會騙人。但是我不想騙你，我實話實說，我必須要結婚了，你最合适。”
她這樣坦然，高楊倒不好去怪她，那就結婚吧，感情總能培養出來的。
然而，高楊想像中甜蜜蜜的婚後生活并沒有實現。婚期定在九二年元旦，婚禮前幾天，高楊特意找了趙小敏，求她死心，趙小敏當時答應了，但卻在婚禮當天穿了一身大紅來砸場子，鬧着要喝農藥，鬧得很難看。
新婚之夜，高楊趕走了來鬧洞房的，白天的事就已經夠鬧心了，本地鬧洞房雖然沒什麽辱沒人的陋習，但是也少不了要拿新媳婦講葷段子，他不想別人輕薄青青。
結婚少不了要喝酒，高楊廢了老大勁擋掉了所有勸酒的，一滴都沒沾。這一天太珍貴了，他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牢牢記下。他滿心歡喜的把自己洗幹淨了，滿懷着期待奔向了傳說中無比美妙的洞房花燭，可是他才碰到劉青青的手，她就閃電一樣躲開了。
“趙小敏是怎麽回事？你怎麽都沒跟我說過？”
“我，我，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我跟她說得很清楚，就算一輩子不結婚，我也不會娶她。”
“那這事也不能怪你，我就是覺得她可憐。”
這個時候，說別人做什麽。高楊不接話，又試探着往她跟前湊。
“我就是想，要是你也喜歡她就好了，你們兩個相親相愛和和美美的，挺好。”
“要是我喜歡她，那你呢？”
“我也不是非你不嫁啊。”
高楊看劉青青說完這話臉色也變了，她一定是不小心說了心裏話，她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得不好。可是，怎麽能在新婚之夜對着自己的丈夫說這樣的話呢？她說她不願意騙他，他倒寧願她騙騙自己。
“我累了，睡吧。”高楊給自己拿了條被子，捂着臉裝睡。
“哦，睡吧。”
冬夜裏靜悄悄的，高楊裝了好半天，才慢慢轉身看，劉青青居然已經睡着了，她也不是心大，就是心裏沒有男女之情那一套，想不到她的話傷人有多深吧。
想了念了五年的人就睡在旁邊，可想像中的美妙卻沒有發生。受傷的心和本能的欲念一起折磨着高楊，讓他不能入睡，但越是睡不着，人就越是執拗，高楊下了決心，就是憋死也要等到劉青青喜歡上他的那一天。
感情不對等的兩個人結了婚，要親近起來，就是得靠着新婚之夜的氣氛突破那層界限，才能做真正的夫妻。他們兩個，一個硬撐着較勁，一個也沒那麽想着那事，于是就這樣拖着，居然就拖過了兩個月。
高家二老還不知道這狀況，樂呵呵地找了各種大補的吃食給高楊，美其名曰想早點抱孫子。高楊沒法解釋，只能照單全收，把補品統統吃幹淨。補多了，又不能疏解，燥得更厲害了，可是他狠狠記着那句我又不是非你不嫁，硬撐着不肯向他的合法妻子求愛。
沒有雙人娛樂項目，就不得不找點事情做，高楊從高杉杉那翻出《平凡的世界》來看，藉以打發漫漫長夜。
可是他才翻開看了沒多久，劉青青扶起書脊看了書名，就撇嘴：“你看這個，是點我嗎？”
高楊不解。
“我看過這本書，這裏面有個田潤葉。”
“田潤葉咋了？她不是喜歡孫少安嗎？”
“潤葉喜歡少安，但是為了幫她二爸，她跟李向前結了婚，但是結婚後，結婚後她，”
她支支吾吾，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高楊問：“結婚後怎麽樣呢？”
“結婚後，潤葉還想着少安，不肯和李向前睡。”
高楊合上書，垂頭喪氣，小說是虛構的，但是也是作家用自己的所見所聞所得所想寫成的，田潤葉的故事，是不是說，感情不對等的兩個人即便結了婚也不能相愛呢？
“後來，李向前出了事故殘了，潤葉才慢慢跟他好了。高楊，你知道，我又不喜歡別人，我心裏沒有什麽孫少安，我也不想害你變殘疾。我，”她解着自己的衣服扣子，輕輕說：“我答應和你結婚，就是有這個心理準備的。”
高楊看着她敞開的領口撲出來一點點粉白的胸脯，熱血翻湧，只一眼就恍惚了，可她一臉英勇就義的模樣，他沸騰的血又涼了下去。他拉好她半褪下來的上衣，輕輕環着她，把頭埋在她肩窩裏，“青青，你是不是覺得，因為咱倆結了婚，就必須做這個事。”
她點頭。
“那你自己呢？你有沒有想和我貼在一起？”
她搖頭。
“我想，每天都想，想得停不下來。”
她又在解衣服了。
“別，你再這樣，我就忍不住了。”
“你也可以不忍啊。”
“我就是要忍。我要忍到你說你嫁給我很開心，我要忍到你自己忍不住撲過來，我非要忍到那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