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

第35章 35 .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

從出門的那一刻開始,高楊就知道他大概是找不到劉青青的,但找不到也要找,無需多想也無需解釋。

他在武漢市轉了兩天,找到了她寄出明信片的地方。但是這又如何,她只不過是曾經呼吸過這裏的空氣罷了,她去了哪裏,她身邊有沒有人陪,他全然不知道。

在家的時候,她走了他也想念,可是家裏家外都是活兒,總有事情要做,手上忙多了,心裏想的就少了。現在,高楊站在陌生的城市,站在數倍于家鄉的人流中,身邊滿滿當當都是人,可是他卻覺得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

明知找不到,但卻還是要找,因為放棄了就被動了,就只能回家等着了。高楊漫無目的地走着,看見老人過馬路他就扶,看見小孩跌倒他就哄,看見人家拿重物他就幫着提,也不是為了學雷鋒,就是手上有點事做,心裏就不那麽落寞了。

但做好事的機會也不是時刻都有,高楊閑了好半天,心底的孤獨已經漫上來了,他惶惶四顧,終于在一條陌生的路邊,看到一整排自行車被熊孩子撞到在地。高楊滿心歡喜地沖了上去,可算是有找到事做了。

扶起最後一輛自行車的時候,高楊眼前闖入了一輛三輪車,蹬車的是一雙黑瘦的腳,蹬兩步退一步,半天都走不出他的視野。

“老人家,你去哪裏?我幫你蹬車吧。”

老人家被他打亂了蹬車的節奏,一下子退了兩步,氣鼓鼓地說:“到荊州去,抗洪!”

高楊仔細打量着他,老人看着最少也有七十了,瘦小的身體在藍黑色的中山裝裏打晃,雙腿在寬大的褲腿裏微微顫抖。他的衣服洗得發灰,臉上頭上也是灰撲撲的,但胸口別了個亮閃閃的徽章,在陽光下格外耀眼。八月裏的武漢,滿大街都是光膀子男人,老人還穿着長袖衣服,骨頭一定是寒透了。

“電視上說,幾十萬解放軍官兵在大堤上呢,将軍都住大堤上了,總理也來了,您老人家就別去了。”

“嘿嘿,小夥子,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這話,聽過嗎?”老人家身子弱,聲音卻格外剛健。

高楊搖頭,“這話是說洪水的嗎?”

“是,也不是。抗美援朝的時候,美國人想打心理戰,瓦解我們解放軍的意志力,所以就搞了個漢語宣傳。啊,我到現在還記得,飛機轟隆隆過來,空投下的海報,漫天遍野的,都畫着藍色的瀑布河流,上面寫着一句話,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小子,你知道美國佬是什麽意思嗎?”

高楊想了想,說:“美國人自比洪水猛獸,覺得他們勢不可擋,想讓我們知難而退。”

老人拍大腿,“小夥子聰明。”他咳嗽兩聲,突然開始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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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高楊明白了,這老人是抗美援朝老兵啊。

他扶着老人下了三輪車座子,又扶着他坐到後面的米袋子上,說:“我送您去吧。”他也不是要送顫顫巍巍的老人去荊州抗洪,先把人穩住,慢慢問住址送回家呗。

“小子,就往江邊走,我倒要看看,洪水真能把我們打倒嗎?”

高楊也不拗着老人,聽他的話往水邊走,只是故意把三輪車蹬出了牛車的速度。

……

“小子,到前面水壩旁邊停一停,我看看去。”

高楊答應了,平平穩穩地停下來,把老人攙上了堤壩。

老人萬分感慨,指着那堤壩說:“54年,長江也發過大洪水,這個堤壩,我大哥堵過。”

高楊憑欄遠望,長江氣勢如虹,攝人心魄。家鄉寶雞有黃河支流渭河,但水量太少,橋下總是只有一小股水流,露出積滿泥沙的河道來,時常讓人懷疑為什麽還要在上面架橋。長江水不一樣,長江水像沸騰的熱湯一樣奔湧着,但高楊靠近了卻只覺得身上發冷。

高楊的目光從江面移到水壩前,這水流太大太急了,竟然形成了漩渦,他起了好奇,問:“大爺,你看那個漩渦,真的好大一個,南方大江大河,和我們北方真不一樣。”

“漩渦?在哪?指給我看看。”

老人眯着小眼睛,沿着高楊的指向看了老半天,突然大呼:“哎呀,不好,是個泡泉。”

“泡泉是啥?”

高楊才剛問完話,就見老人已經顫巍巍跨上欄杆,要往水裏跳了,他一把拉住老人,“您這是幹什麽?”

“泡泉!搞水利的叫管湧,就是說,大壩底下的泥沙已經被水沖出一條道了,水能從大壩地下過去,才會有漩渦!這個管湧不堵住,通道越來越大,堤壩就得塌了!”

高楊心驚,他一個北方人還真不知道堤壩前的漩渦竟然就是潰堤的前兆。

“這管湧,得堵吧。您這樣下水,拿什麽堵呢?”

“拿我堵,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能!”

老人的聲音振聾發聩,高楊此時只恨自己是個北方旱鴨子,全然不會水,也就不能下去堵。

“您別下去,您說,找什麽人能堵這個管湧?”

高楊才剛問出口,餘光裏就閃過一個人影,像撲食的水鳥一樣紮進了水裏。

有人沖着江水喊話:“李向群!你不要命了!”

高楊循聲望去,見一個穿軍裝的在岸上高喊,就知道是一個解放軍戰士跳進了水裏。“他拿什麽堵?拿身體嗎?”想到這一層,高楊的眼睛一下就濕s了。

“後生可畏,後生可敬啊!你沒看見嗎?他抱了個麻袋下去了。”老兵拍着欄杆感慨,“小子,快去找繩子,預備着拉人,堵了管湧哪還有力氣上來啊。”

“嗯。”高楊剛答應了,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士兵拿着一捆麻繩跑過去了。他也追上去,站在官兵們後面,攥着繩子尾巴,盼望着也能出一把力。

這樣兇險的場面,高楊不知道別人怎麽樣,他已經不敢呼吸了,深怕自己一口氣就把那管湧沖開了,他定定地看着江面,江面上的漩渦轉了好久,終于停了,為首的一個戰士大呼:“堵着了,李向群堵住了!”

這話給了大家無限希望,可高楊死死死死盯着江面,卻始終不見那個叫李向群的戰士探出頭來。

“李向群!你太傻了,你才從漓江搶險回來,在醫院養着多舒服!還沒養好就非要來!你……”哭喊的戰士撕開拉他的戰友,一頭紮進了水裏。

高楊心裏頭已經不忍看了,但他還是死死盯着水面。

終于,象征着希望的手從水裏伸了出來!終于,希望的頭顱從水裏升了出來!

高楊緊緊拉着繩子,和戰士們協力把兩人從江水裏拉了起來。戰士們圍了上去,高楊自知幫不上忙,就站在外圍等,等了好半天,終于聽到了哇哇吐水的聲音,緊接着又聽到微弱卻又激越的呼喊——“我堵住了!我堵住了!”

高楊聽到這聲呼喊,心頭熱血湧上,他羞愧極了,祖國大好男兒都在抗擊洪水,他卻困在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裏走不出來。青青離家出走又怎麽樣?他找不到她又怎麽樣?他們始終有一個家在,只要她想着他念着他,她早晚會回家,他們終将會相見!七尺男兒,一身力氣,在這裏哀哀怨怨算什麽樣子!

高楊奔向老兵,“大爺,您這一車大米,是給解放軍戰士們送的吧。我幫您送到前線去,您這麽大年紀了,為國家流過血流過汗了,是該我們年輕人接過擔子了!”

說完,他也不管老人家答應不答應,騎上三輪車蹬得飛起,“大爺,等洪水退了,我把三輪車給您送到這裏!”

高楊騎出去一百多米,确信老人家追不上他了才回頭去看,老人家揮着手,瘦弱的身影已經模糊了,但他覺得老人家一定是笑着的。

荊州,一路向西,一路都是奔着洪水去的男男女女。高楊聽到,一個和杉杉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對她的同伴說:“解放軍戰士們不分晝夜在大壩上奮戰,咱們公安縣雖然撤了人,但是戰士們死守着堤壩,沒有分洪,他們是想幫咱們保住家園呢!”

那女孩的同伴說:“對!人民子弟兵為人民!咱們也要為子弟兵做點事!”

高楊聽着她們的對話,心裏的天更大了地更遼闊了,他仍然想着他的愛人,但胸中的郁悶已經被熱血一掃而空了!

進了荊州,熱血不減,但拳拳之心卻被大自然震住了。洪水猛獸,洪水猛獸,高楊總聽人這麽說,但在這之前,他從未見識過洪水的兇猛。

解放軍守在前線,他們這些人近不了江岸,高楊并沒有看見洪水如何吞沒田地屋舍,更沒有看見洪水如何卷走人畜。震住他的,是詭異的“空”與“靜”。田野裏還綠着,門窗還開着,但目之所及,除了他們這些逆行而來的人群和巡視的士兵,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了。他知道分洪區的居民都撤出來了,可眼見着一片江南沃野陡然沒了人類,空落落靜悄悄的,心裏發起了毛,洪水猛獸幾個字突然就生動了起來。

……

到了最險要的沙市,高楊找到一個部隊的後勤處,才剛說明來意,就被拒絕了。一個臉色青黑的軍官說:“老百姓的日子也難,我們不能要。”

“拿人的身軀能把河流阻塞嗎?您一定聽過這話吧,這話是一個老人家跟我說的,他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老人家都快走不動了,還是要來抗洪。”

軍官哽咽了,“行,你放着吧。放下就走,這裏太危險了。”

高楊點了頭,但他一出去就跟着戰士跑到堤壩上了。

戰士們正在加固大壩,有人搬石頭,有人扛沙袋,高楊看了看,扛起一包沙袋就沖了上去。

沙子扛了一袋又一袋,肩頭越來越重了,心裏卻輕了起來。洪水雖猛,但是看着壩上永不停歇的人流,他心頭湧起了戰勝一切的信心。

又一袋沙子扛過去,一個中年人接了沙袋,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把他往後推了一把,大吼:“不是當兵的不要上來!”

那人臉色很難看,語氣也很威嚴,高楊本就累極了,又被他推了一把,腳下不穩就後退了兩步。但高楊不氣,這是為他好呢。他擡頭看了一眼,不知道這是什麽人,但看他肩章上有樹枝還有一顆星,就知道級別不低。

被明令禁止上前線,高楊也不洩氣,他在後方轉了一圈,就抄起一把鐵鍬裝起了沙袋。

和他搭夥裝沙袋的是一個年輕女子,高楊看見她,不禁在想,如果劉青青在這裏,她也一定會義無反顧地裝沙袋吧。想到這裏,他只覺得臂膀更有勁了,握緊鐵鍬的手都不抖了。

上不了前線,高楊就只能從扛沙袋的戰士們嘴裏聽到壩上的消息。

夜裏,先聽到有人說堤壩上潰了個大口子,怎麽堵都堵不住。

後來,又有人說,戰士們已經跳下去堵了。

高楊的心擰起來,他留心聽着,又聽到有人說他們排長開了卡車下去堵,可還是堵不住。

洪水猛獸,洪水甚于猛獸啊!難道人的身軀真的不可以阻塞河流嗎?高楊心裏難受極了,但還是憑着本能強撐着在裝沙袋搬石塊。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止不住的歡呼聲,高楊問了好幾個人,終于問到了,說是有個領導調了一艘大船來,用船生生去堵,終于把決口堵住了。

……

在洪水面前,時間的流逝早已不能用日夜來定義了。定義時間的,是水位。

45.22

45.22

45.22

……

44.67!

終于,高楊聽到了勝利的歡呼!

荊州大堤沒有潰!

公安縣沒有淹!

農田保住了!屋舍保住了!群衆保住了!

倒下的,是子弟兵。

歡呼、哭喊、跳躍、哀悼,來時的“空”與“靜”沒了,有人哭也有人笑,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意味着洪水退了。

洪水退了,高楊也該退了,他找回那輛破三輪,想着回到武漢,跟老人講一講肉身阻斷河流的故事,他一定翹首等着呢。

還沒蹬上三輪,耳邊的風就吹來了一陣哀樂。他早就知道有戰士犧牲,但是當耳邊響起“李向群”三個字時,高楊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他攔住那個戰士問:“李向群犧牲了?堵過管湧的李向群?”

那人點頭,“李向群在前線日夜奮戰,突然倒下去,吐了一口血,就再也沒醒來。”

高楊放下三輪車,走進了為李向群送葬的隊伍。

靈車上駕着巨大的黑白相片,高楊終于看見了英雄的臉,他這才知道,這個孤身跳江堵管湧的戰士,長着一張稚嫩的臉,有着一臉溫柔的笑。

送葬的人群像前幾日奔湧的江水一樣,小河彙成巨流,浩浩蕩蕩,巨浪一般,一潮又一潮,嗚咽着,追逐着,陪着年輕的英雄走着他最後的路。

此時此刻,高楊不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麽,但他自己平生第一次念起了阿彌陀佛。他和年輕的英雄一樣,是長着紅旗下學着唯物主義的新青年,可是此時此刻,高楊卻希望阿彌陀佛能管用,能把英雄送往極樂世界。

……

哀樂響起,又把人催得肝腸寸斷。高楊別過臉,想把流着淚的臉藏在手心,但在別過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裏闖入了熟悉的熱烈的眼神。

是青青啊!她走在送葬隊伍的另一側,含着淚望着他呢!

她居然在這裏!她果然在這裏!

高楊往她那邊擠了兩步,青青也朝他跟前擠,但悲痛的人流沒有給他們讓出鵲橋。

高楊擺擺手,用眼神跟她說,現在是英雄的歸路,我們不要打擾他。

青青隔得很遠,但她一定是明白了,她點了點頭,轉身面朝着英雄,順着人流往前走了。

……

送英雄的浪潮散去了,高楊終于看到,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朝着他跑過來了!

見着她之前,他心裏有無數問題。你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為什麽不回家?難道你不想我嗎?難道你不愛我嗎?

高楊想過無數問題,也設想過無數的答案。可是她帶着歡喜跑過來了,她的眼睛是那樣的亮,照得他心裏的疑問全都沒有了。

她走了半年又如何?她身邊站着個氣質猥瑣的男人又如何?他的愛人,他日思夜想的人啊,她張開手臂,滿懷歡喜的朝着他撲過來了,還有什麽需s要問呢?好有什麽需要說呢?他只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和他一樣,想着、念着、愛着呢,他只要向着他的愛人張開雙臂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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