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她把你寫進了高考作文
第40章 40 .她把你寫進了高考作文
1999的夏天，似乎要更熱更燥些。
張朋一大早就又洗了一次澡，可是身上的油煙味把他腌透了，怎麽洗都是一股廚子味。
他早些天就聽說高杉杉考了高分，錄了北京交通大學，現在已經要開學了吧，他想去送送杉杉，也想把當年改志願的謠言澄清，可是他這一身味兒，怎麽見杉杉呢。
正猶豫着，他五爸來喊他了，“張朋，趕緊換衣服跟我走，小李發燒了，換你上工。”
“我今天有事，我不去。”
“鬧啥？四十桌的婚宴，你不去我做不了，趕緊的換衣服走人。”
去年的事出了以後，杉杉哥嫂上門還了錢退了婚，杉杉本人都沒出面，他也就再沒見過杉杉了。
退婚後，張朋在家窩了一個多月，他爸把他撈起來塞給他五爸。家裏就一個磚廠，塞不下他們四個兄弟。他五爸做流水席，家裏孩子少，還願意帶個徒弟。
張朋拎起那一身廚子衣服，那衣服比他味兒還重，他一下子又醒了，他一個廚子，哪來的臉去見名校大學生？
張朋套上廚師服，追着他五爸出去了。
……
做好了中午的大席，張朋伸手抹汗，手上一股抹布味沖過來，他更嫌棄自己了。
“趕緊吃飯，專門給你留的好菜，不是席上剩的。”
張朋接過他五爸遞來的飯碗，悄悄坐一邊吃了起來。
張朋扒着飯，他五爸手藝很好，可是這飯進到他嘴裏就是沒啥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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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就是張朋嗎？是，廚子？”
張朋聽到了他的名字。
他站起來，看見幾個人扛着相機朝他過來了。
“你們是？”
“我們是秦商報記者，你是張朋對吧，我們想采訪你。”
“采訪我？我沒啥可采訪的。”
為首的一個漂亮女士解釋道：“是這樣的，你認識高杉杉同學對吧。她的高考作文得了滿分，那篇作文寫的就是你。”
“她把我寫進了高考作文裏？”
“是的，就是這一篇《殲十戰鬥機與剝玉米機》，我們翻印了，你看看。”
張朋擦了擦手，還是覺得自己滿手油膩，他尴尬地笑了笑，“你們要采訪，到我家去吧，我換身衣服。”
張朋回到家，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打扮了一遍，可還是覺得不對，“我身上油煙味重嗎？”
記者噗呲一笑，“照片又拍不出味道來。”
“哦對，我想什麽呢。”
記者遞過一張紙，說：“這個就是高杉杉的作文影印版，你拿着。”
張朋雙手接過來，只剛看了标題，就被記者指揮着拍照。
“把高考作文舉到胸前，對，就這樣。”
“嗯，再往左邊側一側。”
“笑一下嘛，正是年輕有活力的時候。”
……
張朋第一次覺得拍個照片居然要這麽久。
“采訪之前，給我點時間，讓我讀完作文吧。”
記者當然是同意了。
張朋拿着那張珍貴的紙，回到屋裏，把桌面擦幹淨了，才坐下來讀了起來。
***
《殲十戰鬥機與剝玉米機》
說到仰望星空，我想起一個人，他因為喜歡飛機，被人當成了瘋子傻子。
說到腳踏實地，我也想起一個人，他改良了剝玉米機，讓農民少流了血汗。
一個國家，需要有人仰望星空，因為仰望星空承載的是夢想。一個國家，也需要有人腳踏實地，因為腳踏實地承載的是現實。
但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有那麽一個人，他既會踮起腳尖仰望星空，也會俯下身子腳踏實地。星空與土地，就像殲十戰鬥機和剝玉米機一樣，組成了矛盾又和諧的他，他的名字叫朋，可是他說，他更喜歡鵬這個字，于是我叫他小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小鵬狂熱的愛着飛機，他的語文并不好，可這一段《逍遙游》，他背得爛熟，他說做一只鵬鳥多好，一怒而飛就可以到天池。
可是小鵬他成績不好，沒有長出翅膀飛躍高考的龍門，他沒能變成鵬鳥。但沒有變成鳥的小鵬，依然狂熱地愛着飛機，他做了很多失敗的“飛機”，得了許多貶損，甚至因為去大學校園求教，被當成瘋子抓住。小鵬經過了這一回，人人都說他大夢将醒，可殲十戰鬥機首飛後，小鵬興奮的像個孩子，仿佛殲十是他自己造的。
人人都說小鵬癡人說夢？在現代人看來，萬戶也是癡人說夢吧。明朝人萬戶想要飛上藍天，而他所擁有的僅僅只是一把椅子、兩張風筝和幾十個自制土火箭罷了。歷史課本上畫着瘦削的萬戶坐在簡陋的椅子“火箭”上，學到這裏的時候，教室裏發出了爆裂的笑聲，同學們都嘲笑萬戶是個傻子。可是老師卻說，人類之光不只是那些理性的科學和精妙的技術，人類之光更是人類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和對文明無盡的追求！東方的萬戶，西方的萊特兄弟，他們不約而同向着藍天飛翔。他們的夢想，像人類之光，打在了無垠的藍天上，照亮了人類的想像力。這份想像力，又激勵了科學，讓人類腳踏實地地造出了飛機。
我對小鵬說，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你仰望的天空，終究也會照亮你腳下的土地。
終于有一天，小鵬帶着改良玉米機出現在了我面前，而幾個月後，改良玉米機走進了我家鄉的每一戶人家。我終于确信，小鵬腳下的土地變得堅實了。
***
張朋走出來問記者：“這個作文，我可以留着嗎？”
記者點頭，“這是影印本，可以留給你。s所以，你是今天才知道高杉杉同學把你寫進了高考作文嗎？”
張朋點頭。
記者又問：“方便說一下你們是什麽關系嗎？”
張朋想了想，這記者多半是拿滿分作文炒話題，如果照實說了會給杉杉造成困擾吧，他對記者說：“說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其實呢，是我單方面追求她，沒追到。”
張朋說完，看那記者表情有些微妙，他又連忙說：“高杉杉的作文裏寫了我對飛機的熱愛，要不我們就聊聊這個。”
記者微笑，“這個自然是要聊的，那就去請你說說你是怎麽愛上飛機，又怎麽從仰望天空的飛機愛好者，轉變成改進了剝玉米機的腳踏實地吧。”
“飛機這種東西，其實很多人都會喜歡吧。”張朋撓頭，“老實說，我也是看了電視紀錄片，看了從殲五到殲八的研發過程，了解了研發戰鬥機的意義，才真正喜歡上飛機的。但是我也只是喜歡，我沒考上大學，水平有限，因為飛機鬧了不少笑話呢。”張朋全速開動腦筋，想到了新聞記者應該會喜歡一些趣事，給她講一些趣事，她有東西寫，就不會聚焦在他和杉杉的關系上了吧。
記者果然有了興趣，她問：“方便講一下你說的鬧笑話是什麽事情嗎？”
“前年中秋，我去杉杉家裏找她，為了逗她開心，我特意做了個遙控小飛機。但是呢，一進她家大門我就鬧了笑話，我那個小飛機一飛出去就撞到她媽頭上了，撞了一個大包，我差點被杉杉打出去。”
見記者唰唰記筆記，張朋繼續說：“中秋之後沒多久，我又想着，女孩子可能會喜歡坐摩托車兜風。我就把我二哥的摩托改造成了飛機形狀，想着帶杉杉坐飛機。結果，摩托車讓我給改壞了，剎車失靈，把她家大門都撞倒了。不過還好，那天杉杉不在家。我怕回家挨打，賴在她家想将功補過，結果又鬧了笑話，我……”
記者笑道：“真的很有趣呢，我會寫進報道裏的。那，你和高杉杉同學之間，還有什麽關于飛機的趣事嗎？最好是不太搞笑，比較嚴肅那種。”
啊，搞笑的講太多了呀。張朋想了想，把真實故事稍微修改了一下，說：“我給你們看個東西，一個航空模型，我給杉杉送過一個一摸一樣的。”
張朋回屋翻出被他束之高閣的模型，吹掉了灰，又拿了一條新的橡皮筋，一邊更換一邊說：“這個是我做的比較成功的一個模型，它是無動力的，就靠橡皮筋轉圈後回轉帶動螺旋槳。再加上空氣動力學設計比較好，這個東西的滞空時間很長，算是一個比較優美的航空模型。”
張朋演示給記者看，航模在陽光下優雅的飛着，記者連連稱贊，又卡卡拍了一堆照片。
記者拍到了滿意的照片，又開始深挖模型的故事，她問道：“你是飛機愛好者，你做航空模型我能理解，但是你拿這個送給杉杉，是有什麽深意嗎？”
張朋低頭思索着，在心裏遣詞造句後，講出了他寫作文都沒寫過的話：“您見過杉杉嗎？如果見過，您一定會知道，她非常想上大學。97年高考，她分數上線，但是不幸滑檔了。後來，她為了體驗大學生活甚至去農科大食堂打工。我為了追她，也去了那邊，我也學她去旁聽了很多機械類課程。”
“我做成這個航空模型送給她，有兩層意思。第一呢，是她把我帶到了大學，讓我一個飛機文盲也學會了很多，這個模型送給她，其實是感激她。第二呢，杉杉一直想上大學，那時候她家裏不肯讓她複讀，她心情不好，後來她父親又去世了，我送這個其實是鼓勵她，送她的那一個，我寫上了杉杉自由飛翔六個字，希望她能實現夢想。”
這段話半真半假，就是為了讓記者不要把報道往愛情那個放心上寫，張朋說完這話，腦細胞消耗過多，都餓了。
記者寫好了筆記，又問：“那剝玉米機又是在什麽情境下做出來的呢？”
張朋慢悠悠喝水，藉着喝水的功夫想了想，說：“杉杉一直都對我很客氣，但是又沒有接受我的追求。我就想，為她做點實事吧。我看她幫家裏剝玉米，剝得手都磨破了，就改良了舊式剝玉米機。杉杉試用過之後，說有省力又快，這才是腳踏實地辦好事，她就拿着機子找了農機廠合作，把我改良的機子推廣出去了。所以準确來說，腳踏實地的是杉杉。”
記者點頭，“聽起來，杉杉同學認為，你把愛好飛機學到的知識和技能，用到農用機械上，是腳踏實地。那你以後還會從事農機設計和改良嗎？”
張朋也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他遲疑了好久，才說：“原本我家裏不讓我走那條路了，說不保險。但是現在有了杉杉的作文，有了報社報道，我想我會說服家裏，繼續研究農機的。”
記者豎了大拇指，把這話記下了，又讓張朋自己校對了一遍，看來是要把這話原原本本地寫進報道裏了。之後，她又問了些作文相關的問題，問到天都快黑了，才終于收起了筆記本。
張朋客套着留他們吃飯，記者拒絕了。
張朋送他們一行人走出家門，那記者又回頭，悄悄把張朋拉到一邊，對他說：“你知道高杉杉同學選的專業是什麽嗎？”
張朋搖頭，村裏人都傳杉杉考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學，但是專業名字他們說不清，仿佛有些高深。
那記者說：“是北交通的王牌專業，軌道交通信號與控制。我問她為什麽選這個專業，她說她自己一心只想着考大學，對專業方向沒有想法。本來是想選飛機相關的，結果她的分數沒有合适的學校，就選了這個，想着搞軌道交通，學得夠好夠深，也是有可能參與到火箭研發的，她這麽選，是承接了某個人的飛天夢吧。”
飛天夢！她因為我選了這個專業嗎？張朋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那記者又補充道：“其實她在高考作文裏寫你，是有點風險的，這種文章，受閱卷老師審美影響比較大，運氣不好就是低分了。我采訪高杉杉同學時，她說她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但她看到仰望天空和腳踏實地的标題時，她就只能想到你的故事，于是就冒險寫了。”
這意味着什麽？這意味着杉杉高考的時候都還想着他呢，而且她想起來的是正面的事情，那麽杉杉是已經發現她是滑檔而不是被改志願了嗎？這個事情不好問記者，張朋對記者說：“謝謝你告訴我。”
記者走了一步，又回頭說：“關于你們的關系，高杉杉說，你是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初戀。”
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初戀！他沒想到杉杉竟然給了他這樣的定論！那就是說，她肯定已經知道他沒改志願了！
“但是，我還想請您，不要在報道裏寫我們的關系。”杉杉已經考上名牌大學了，她前途無量，還是不要給她留下桃色新聞了吧。
記者拍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怎麽想，我就寫成你單相思吧。”
“謝謝您。”
報道中是單相思，但現實裏，張朋還是想再見見杉杉。
第二天一早，洗過三回澡換了新衣服的張朋自認身上沒了油煙味，騎着他心愛的小摩托跑上了熟悉又陌生的那條路。
到了杉杉家門口，一輛皮卡停在路邊，杉杉的哥嫂正在往皮卡上面架東西，他們家出女中豪傑，杉杉她嫂子好厲害，一年不見都買車了。
張朋在十幾米外慢慢停下摩托車，正在琢磨見了杉杉要怎麽說，卻看見她已經出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個人，一個男人，他認識，是農科大韓教授的兒子，在西工大學飛機制造。
怎麽偏偏是他呢？換了其他任何男人，張朋都不會怵，他可是高杉杉永遠都不會忘記的初戀啊，可是這個人，這個人是會造飛機的，張朋想到這裏，內心的小火苗一下子就滅了。
還是杉杉主動走過來，問他：“你怎麽來了？”
“那個記者去找我了，你把我寫進作文裏了，我，”他突然不會說話了。
還是杉杉先打破僵局，她說：“我知道你沒改我志願，我看見前年的錄取分數線了，幫我報志願的李老師前一陣子也聯系上了。我們一家冤枉了你，我有點不知道怎麽面對你，就暗示記者，想着把話傳過去。可是，你當時怎麽不跟我說呢？害我誤會了一整年。”
“杉杉，你過來下，嫂子問要不要帶上這個？”
是韓教授的兒子在叫她。
杉杉擺擺手，對張朋說：“你現在肯來找我了，你想說什麽呢？”
“也沒什麽啊，就是，感謝你把我寫進作文，恭喜你考上大學。順便告訴你，我們家那邊還是要征地，我也不會忘s記你，但是我又要相親了。你前途大好，你就安心去北京上學吧。”張朋說完，發動摩托車一溜煙跑了，他很慶幸杉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因為他此刻只有背影是帥的。
張朋走得太急，摩托車聲音太響，以至于他沒聽清楚杉杉說了什麽。
望着他的背影，杉杉說的是：“別誤會，他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