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九章

周氏讓何平安過來給他送飯。

在這四下無人的地方,何平安見他這樣狼狽,身上好像也沒那麽疼了。她故作擔憂模樣,蹲在少年面前問道:“夫君你現在疼不疼?”

“何平安你個賤人!”

吃大虧的少年憋悶到了一個極點,再聽這樣幸災樂禍的話,一個猛撲,偏生何平安早有準備,她身子一閃,那地上的食盒就翻了。

“诶呀,這可是娘讓我送給你吃的年夜飯,你打翻了,那就吃不了了。”

何平安嘆一聲,她看顧蘭因一副要将她撕了的憤恨神情,歪着頭,将食盒打開,見飯桌上好吃的都有,莫名其妙道了一句:“你娘還是疼你的,日後可要好好孝順她。”

“不必你說。”

顧蘭因方才動作太大,牽扯到了身上痛處,此刻手撐着地,骨節用力的發白。

陰森森漫着檀香味的祠堂裏,月光投來一段皎潔色。

“你卑鄙無恥,趙老爺知道頂替他女兒的人是這樣的貨色嗎?”

“不知道,這要是知道了,恐怕還要求着我早點替趙婉娘嫁過來。”何平安半點不生氣,窮的時候什麽髒話沒聽人說過,她笑道,“我比不上趙婉娘,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也配不上她。”

她将米粥舀出半碗來,放到顧蘭因面前。

裝着白糖的盞兒碎了,其餘幾樣油湯都潑了出來,何平安借着牌位前燃的那幾只燭光,見他沒有半點胃口的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動手,索性坐在一旁蒲團上,将筷子挑出,自己吃鮮嫩嫩的龍肝,香滋滋的鳳腑。

她的口味不算清淡,因過慣了貧乏的日子,非得吃酸酸辣辣重油重鹽的菜才覺得有滋有味。

顧蘭因聽着響動,見她吃的滿嘴流油,愈發鄙夷她的粗俗,不覺她已經卸了僞裝。

他如今身上疼的厲害,親爹打他時周氏攔不住,顧蘭因結結實實吃了好幾板子,他聞着味道,皺眉道:“離我遠一點。”

何平安捧着碗,擦了擦嘴:“你娘讓我勸你多少吃一點,說再臘月寒天祠堂跪一夜,不吃東西人遲早要倒。你見我吃,你不想吃?”

“我惡心的想吐。”他聲音緩緩說出口,何平安愣住。

“也是,那我喊白泷過來。”

何平安懶得多說什麽,愛吃不吃,她拍了拍衣裳起身。

周氏巴巴讓自己過來送飯菜,無非是想讓他兩人之間關系緩和緩和。但何平安知道經此一事之後,他和自己便到了水火難融的地步。

徽州十戶九商,有話說: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過了年,等他出楚江村,屆時這夫妻名份便是名存實亡。何平安打着燈籠走在路上,心想要是顧蘭因死在了外面,那就更好不過。

她無兒無女,日後要是掙個節孝坊,那也大差不差,這些富貴夠她留用到下輩子了。

燈光照在斑駁的青石板面上,竹影疏疏,龍吟細細。

那祠堂門口站着個穿棗紅襖的丫鬟,她正東張西望,手揣在袖子裏,一張臉被風吹的紅撲撲的。

六尺見少奶奶出來了,小聲問道:“少爺現在不打人了罷?”

“都沒力氣吃飯了,別說打人。”

何平安回去告訴了周氏一聲,周氏心疼兒子,就把白泷派過去了,今夜本還要守歲,顧老爺看何平安精神不佳,讓她先去休息。

何平安領了沉甸甸的壓歲錢,頭頂的珠燈投下柔和的光,屋裏與往年一般,周氏一想嘆氣便喝口茶堵着,柳嬷嬷陪着她說話,顧老爺則打着算盤算賬打發時間。那一邊,李小白低着頭,一雙眼藏在陰影中,何平安從他身邊走過,大抵是餘光掃了他一眼,只覺得他沉默的像是田間地頭的水鳥,偶爾随着人的動作動彈一下。

她走出集錦堂,如今也不回那邊五進的大宅子,就在周氏隔壁住着,上樓梯時她忽然想起一事——

這個李小白,似乎是個武人。

何平安站定在臺階上,片刻後被自己貿然蹦出的念頭逗笑,她掩着翹起的嘴角,将六尺招到跟前耳語一番,六尺聽罷猶如醍醐灌頂。

兩人說了什麽此處且按不表,只說時間飛快,展眼雪就融了。

正月顧家應酬不斷,李小白躲在外書房裏,早上人少時會出來練練手腳。柳嬷嬷讓丫鬟婆子別去看他,怕他不自在以後連門也不出了。

但這幾天李小白發現這樹後總有人在偷看他。

一開始他以為是路過這裏的婢女好奇而已,直到他瞧見那面皮黝黑的丫鬟在模仿他的招式。

“你想練武?

六尺被他抓了個正着,索性就大大方方出來,也不說話,只先将這幾天看在眼裏印在腦子裏的動作從頭練了一遍給他看。

李小白看得認真,末了撿起地上的殘枝拍了拍,溫聲說道:

“若是想學武,我瞧着你很有天賦,光看便有幾分神似了。”

六尺撓了撓頭謙虛道:“表少爺別捧我了,我動起拳腳來她們說像是猴子跳舞。”

“哪裏就是猴子跳舞,只是她們不懂罷了,我方才并沒有說謊。”

六尺眼睛笑眯起來,她問道:“表少爺習武多年,能一打三嗎?”

“沒有試過一打三。”

“那一打五呢?”

“有些為難。”

“那一打十……”

李小白略顯的窘迫,站在樹下無奈笑道:“有十個人我早跑了。”

六尺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又怕驚擾到別人,捂着嘴,待心情平複解釋道:“我長得醜經常被人欺負,那天我從這裏路過,看表少爺露了幾手,竟然就記住了。我也沒有什麽大志向,只想在別人打我時我能還給他幾拳。表少爺要是不喜歡我偷學,我發誓我明兒就能将腦子裏記住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忘個幹淨!”

六尺說話極誠懇,雖然皮膚黑,但看人時眼神明亮。

李小白瞧着矮蘿蔔一樣的女孩,手裏捏着那根殘枝,想了想道:“我可以教你習武,不過只有不到三旬工夫,二月初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無妨無妨!能教我幾招就是祖墳冒青煙了,哪敢耽誤你。”

六尺心裏樂開了花。

等她學出幾招管用的再教給少奶奶,就少爺那個繡花枕頭,三個都不夠看的。

李小白與她約定了每日練習的時間。六尺見大功告成,蹦蹦跳跳回去了。

周氏這邊的宅子丫鬟侍女要多一點,皮膚黝黑的小丫鬟見誰都先打招呼,面上挂着笑,心裏照舊先罵幾句顧蘭因人面獸心狗東西,整天擺着個不近人情的死人臉給誰看,只是沒想到她從回廊走過,才進周氏的院子,迎面就碰到了顧蘭因與成碧兩人,吓得差點崴了腳。

正月裏顧蘭因穿着霜色的衛絨直裰,外面罩着一件湖藍直領氅衣,腰系着珊瑚色縧帶,經過幾天修養,走路還算平穩,只是臉上血色不多。

他像是沒有瞧見這個動作滑稽的丫鬟,徑直走過去,倒是身後的長随成碧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這年頭真新奇,連猴子都穿上人衣裳了。”

六尺不說話,待他們走遠了,狠狠呸了一聲。

事後她回了話,何平安讓她好好歇着,她屁股都沒坐熱,那邊就有使女将何平安喊了出去。

原來再過幾日就是正月十五,楚江村要開始祭祀土地,顧家作為村裏的大族,少不要捐銀子湊份子,往年顧家大房都是出大頭,今年想來也不例外。何平安以為周氏是要她過去幫忙想想人前該說什麽場面話,不想是為別的事。

簾影燈昏,樓裏周氏懼寒,一應窗扇緊緊合上,薄薄的日光順着出挑的弧度流入天井之中,韶光淡蕩。

何平安獨自上樓,她頭上的傷已經好全了,不過素着一張臉,只戴着銀絲髻,卸了多餘的釵環,比原先低調了許多,一眼看去,溫婉淳樸。

周氏對她有愧,見狀,讓她別站着,又見她精神恹恹的,便問她昨夜睡得如何。何平安說她這兒好,周氏也就懶得與她說廢話了,開門見山道:“你在我這兒住,不是長久事。方才因哥兒來了,說要帶你回家,我想着你們前些天鬧得難看,這會子你定然心裏不情不願,就讓他先滾了。你放心,娘是心疼你的,只是正月裏家下人來人往,總有人問起來,娘不好說是他打你,一直替你遮掩着……”

何平安心裏冷笑了一聲,靜靜聽着她後面的話。

“你們少年夫妻,吵吵鬧鬧也是正常的。因哥兒打定主意,三月後離家出去闖,到時候帶着你一起。他向我發誓,若是再敢動手打你,日後斷子絕孫,你就放心罷。”

“他有時候雖脾氣差了點,不過男人麽,能掙錢身上有本事這些都算不得什麽,你瞧瞧那外面的人家,有幾個像咱們家這樣富貴的,你吃穿不愁,日後再和因哥兒養幾個孩子,這一輩子還有什麽不順心的事呢?”

何平安低着頭,臉上笑意淡去。那周氏一直等她回答,良久,就見她臉上淚珠一滴一滴往下淌。

“好孩子你哭什麽,因哥兒以後會對你好,我自己養大的孩子我知道,他心地不壞,你日後順着他,若他再動手,我替你撐腰。”周氏苦口婆心道。

何平安在窗邊哭得更可憐,仍是一言不發,等到周氏都有些不耐煩了,方才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淚,低聲道:“娘說的是,只是夫君若出門在外,不知何日才是歸期,別人家裏也沒見帶着媳婦出去的,若是路上有個閃失,我一個弱女子可怎麽辦。”

周氏嘆氣道:“我說也是,可他就是不肯,說從今往後要好好待你,就是死他也要帶着你一起……”

周氏頓住,看着何平安嘆氣道:“夫妻本是一體的,你年紀輕輕一個人,別跟那些小媳婦一樣在家守寡,仔細夫君在外面找人,到時候你日子就難過了。聽話,這些日子你若是願意,就住在我這裏。”

何平安哭得不能自已,哭過的眼緊緊盯着她,擺滿了不情願,周氏恍然間有些出神,只是随即招呼柳嬷嬷進來,把她扶了出去。

看着她消失的影子,周氏像是看到了一張舊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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