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八章

成碧将昨夜那碗藥膳的事拿出來說,頹喪地飄到顧蘭因跟前,先自己打了自己兩巴掌。

顧蘭因懶得聽他廢話,讓人回去歇着,叫沉秋來頂他。

幾人套了馬車出去,天色漸亮,一夜雪後,山如玉簇,林似銀裝。

宅子裏丫鬟将窗打開,風聲鳥語鑽入耳,一路闖進那間敞闊的卧房,何平安在留有餘溫的被褥上歪躺了半天,此刻終于睜開了眼。

她看着幹淨的屋子,轉了半天,見一面穿衣鏡也找不着,索性就動手了。

不久,聽着樓梯那頭傳來的侍女腳步聲,她狠心将頭對着桌角撞上去,唯恐這身作出來的傷不夠惹人同情,又用力将手腕脖頸掐了個烏青,只等白泷叩門,她好好地哭一場。

随着那扇門的打開,穿着茄紫色比甲的侍女像是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唬得連手中的食盒也拎不住。

湯飯順着縫隙流淌一地,被擋着光的女子微微擡起手,聲音幹啞,一句話尚未完整說出口,哭咽聲便怎麽都止不住。

“白泷!你救救我……”

何平安一夜不曾好睡過,神情憔悴,帶着烏青紅腫的傷,痛哭流涕地抱着她,渾身顫抖。

白泷一動不敢動,她嗅到了少奶奶鬓發間沾染的那股籬落香,垂眼便看見她頸側、面頰上的斑駁,不由恍恍惚惚,以至于将顧蘭因早間的吩咐抛之腦後。

何平安趁着郎中趕來的空隙,瘋了一般逃出這座大宅子,直奔公婆的屋子。

如今時候尚早,周氏與顧老爺正在家中閑坐,準備着正月的紅包與節禮,哪知道有人突來造訪。

周氏起先還以為自己眼花了,見滿眼淚、渾身傷的女子撲在自己膝上,狼狽不堪,頓時呆住,她腦海裏冒出千般猜測,只是打量她,又覺得十分不對。

“你、你怎麽了?快起來說話。”

集錦堂裏一衆人不知事由,看少奶奶這副可憐模樣,忙慌起來。柳嬷嬷令人關了門,又使丫鬟扶着人去堂後梳洗,勿使其失了主子的體面。可何平安知道機不可失,她大哭着叩首不起,嘴裏只道:“請老爺太太為我做主。”

丫鬟拉她不動,她叩首時用力極了,直将先前的傷處撞得更為可怖,冒出絲絲血來。

“你快起來,有話但說,我們都在這裏,誰敢欺負到你頭上?”顧老爺罕見地嚴肅起來。

何平安抹着眼淚,哭得要死,哽咽道:“夫君昨日讓我搬回他那院子裏,我早早就帶着丫鬟搬了,他那時不在,夜裏回來後忽然叫我把我那些破爛東西搬出他的屋子,嫌我髒了他的地界。我不願意,他不知為何,竟掄起拳頭打我,我躲不了,一頭撞在了桌子上,這之後……”

她忍着哭聲,将袖子往上拽了拽,衆人只見她那雙雪白的腕子上布滿掐痕。

“我在那隔壁的雜物間裏勉強過了一晚,想着他既如此厭惡我,我不如就搬回去,省的他再打我。他早起後聽我說起這事,就、就又打了我。”何平安噙淚跪在周氏與顧老爺身前,痛苦道,“我不敢再見他,雖為夫妻,只怕我明日就要死在他手下。請太太老爺別讓我回去了。”

周氏難以置信:“因哥兒怎麽會打你?”

可她随即像是想起了什麽,閉口不言,顧老爺罵了他一聲混賬,當下遣人去把顧蘭因找回來,他要家法伺候。

周氏勸不過來,只得先安慰何平安,嘴裏小聲道:“等因哥兒回來再說,焉知他夫婦二人之間是否有解不開的矛盾,方才如此。”“你把他想的太好了!”

若非之前親眼見過兒子親手将她推下水的畫面,顧老爺也是半信半疑,如今看着何平安狼狽至此,顧老爺慚愧之餘無奈道:“可惜我命裏子嗣單薄,只有一個他。”

何平安見狀,再叩首道:“便是他回來了,我也不敢再見他。看在媳婦伺候您二老這些天的份上,別讓我回去了。”

“好孩子,你且先跟我住着,他萬不敢來招惹你,瞧瞧你這模樣,快請大夫來!“周氏難得找回一點良心,她把何平安扶起,何平安知道她這是在給自己臺階,便也收了聲。

屋裏丫鬟伺候着她更衣洗漱,那一頭白泷帶着大夫趕過來了,周氏一見她,倒比對着何平安高興多了,忙詢問其他們夫妻兩人昨夜發生的事。

白泷直嘆氣:“我昨日夜裏是聽到少爺那屋裏傳來動靜,只是少爺此前不許我們夜裏去他那邊守夜,究竟如何連我也不清楚,只是——”

周氏盯着她,催道:“只是什麽?”

白泷蹙着細眉,又将顧蘭因的吩咐抛之腦後,她緩緩道:“今早上少爺告訴我,日後咱們院裏所有粗活累活都盡數交給少奶奶,我原不解為何,可少奶奶今早一身傷走出來,興許兩人昨夜裏真打過,少爺與她置氣呢。”

“那因哥兒身上有沒有被打傷?”周氏喊了聲阿彌陀佛,原本不姓佛的人此時合十雙手,無比迫切。

“少爺沒有傷。”

周氏松了一口氣,只是随後長嘆道:“好好的打什麽女人,若趙氏做的不好,只管告訴我,我替他立立規矩,這樣動手,真是沒了體統,鬧得大家都不好看。”

兩人這裏偷偷說話,周氏觑了眼周圍,招手對白泷小聲道:“你出去讓家裏腿腳快的小厮去找找因哥兒,叫他今天別回來了。若回來,定要被老爺打個皮開肉綻。”

白泷點點頭,悄悄回去了。宅子裏沒幾個人知曉顧蘭因的蹤跡,她找到成碧那屋,敲門好久才聽到裏面有聲。

成碧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人吵醒,有一肚子的氣,只是開了門,那張兇巴巴的臉蛋立馬又笑開了花。

“白姐姐在這裏做什麽?少爺有事吩咐我?”成碧眼睛亂瞟,被白泷瞪了一眼。

“你知道少爺去哪了嗎?太太讓你告訴他,今晚別回來了。”

成碧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在那裏,嘴角弧度被壓了下去。

“明日不就是除夕了,這時候才回來,老爺不打少爺才怪。”

白泷不耐煩道:“今日回來只怕腿都要被打斷,你別磨磨蹭蹭了,虧少爺平日待你那麽好。你現在趕緊将衣裳穿好了,将話傳給他!”

她動怒的時候少,成碧看着她那張臉,忽然軟了腿,往地上一滑,嘴裏诶呦一聲,裝着極虛弱的樣子,還沒說話,梳着雙鬟的婢女就朝後退了兩三步。

“讓你辦個事竟這麽難?”白泷撇開臉。

天冷冷的,吹在身上的風更是冷的透骨。成碧見狀,先前一肚子話都沒了,好似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他扶着門艱難爬起來,挂着讨好的笑說道:“不難不難,我這就去。”

白泷視線輕飄飄從他身上又飄到別處,只斂袖嗯了一聲,不曾多留一點時間,轉瞬就從門那裏消失了。

成碧靜靜瞧着,失魂落魄地換衣裳出門,頭頂太陽一曬,他眼前都是白的。

騎驢的小厮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将早間扇出的痕跡又加深幾許,看着可憐又可笑。

這一路還看不到頭,只說楚江村那裏,晨早顧蘭因打媳婦的事已經傳出了顧家院牆。

顧老爺在家坐着,門口便有小厮進進出出,一會兒說是二房的老太太來了,一會兒說是三房的老姑媽來了,竟就沒消停的時候。

彼時李小白正在書房練字,見窗外人來人往,他執筆的手頓住。

濃墨從筆尖瀉出,毀了一幅字,又髒了他的手。

想到先前廊外丫鬟們的私語,李小白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桌案。

隔着牆,他似乎聽到隐隐約約的哭泣聲,李小白閉了閉眼,修長的手指揉了幾下眉心位置,他就靠窗坐着,那書房外的芭蕉樹下,不多時走過好多人。

二房的女眷老的小的,說是來找周氏說說話,實則是來看笑話的。顧老爺攔也攔不住了,便讓周氏謹言慎語。

而周氏今日難得聰明了一回,那頭人還沒到她的院子,她自己就先裝病躺倒,将一應事丢給柳嬷嬷。

柳嬷嬷原是顧老爺的一個乳母,年紀比二房的老太太還大,見人來了,她笑臉迎上。

二房的老太太顴骨高高的,乍一眼見人有些刻薄樣,只是對着柳嬷嬷,她還要喊一聲老姐姐。今日她穿着葫蘆紋樣沉香緞子遍地金通袖襖子,白碾光五□□的挑線插寬襴裙子,戴着兔卧兒,滿頭的珠翠,與周氏平日的打扮有一二分相似。

“老姐姐今日精神真是看着好,紅光滿面,這人上了年紀,就要保重身體了。我昨日吹了點風,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早上吃了一貼藥才覺好了些,聽說你家奶奶也是病了,就想看看她。請大夫了沒有?”

柳嬷嬷和她幾乎是打了半輩子交道,一聽這話,裝作嘆息的樣子,一邊走一邊道:“吃了藥,正睡着,多謝您老來看她,咱們奶奶性子你是知道的,等身子一好,必然是要去你家裏頭走走,她最是閑不住了,你家裏熱熱鬧鬧的,聽說家裏三老爺還從外面回來了,這些年外頭奔波勞碌,可曾有什麽變化?”

二房老太太笑了笑,幾句話一擺,話頭轉到何平安身上。

“他一個男人,不但沒有缺胳膊少腿,這些年還賺了點錢,如今在外頭娶了媳婦,知道想咱們了,昨日歸家。那新媳婦咱們看過了,我說句心裏話,那模樣也是不差的,只是比不上你們家的标致。”

“我先頭打從那邊過來,聽人說嫂子病了,她媳婦那麽孝順,想來是在這兒伺候婆母,我這媳婦想見見她,日後也好有個說話的人,不知她人在哪兒?”

何平安此時正在樓上補眠,沒人敢讓她下來,家裏丫鬟知情的,從沒想過這樣一個好性子的少奶奶會被男人打成這樣。

大夫給她頭上敷了藥,用紗布纏好,叮囑了讓她靜養,何平安等屋裏都沒人了,這才敢笑一笑。

顧蘭因要她當牛當馬做苦力,她偏不做。

她縮在被褥裏,忍着疼,一覺睡到第二日。

這期間柳嬷嬷來看了她一次,輕手輕腳給她換藥擦身,看她睡得沉,吩咐六尺将飯菜先撤掉,廚房那頭一直有人,到時候她若醒了,先給她做新鮮的吃。

這一夜過去的極快。

天沒亮各家都忙碌起來,除夕日清掃門庭,安竈君位,張貼門神,此外還要為第二日開祠堂拜先祖準備好祭饌,提前陳設祭器,顧蘭因歸家時正趕上李小白寫竈事帖。

他穿着一身蟹殼青四合雲紋的繭綢縼子,紮着青絲帶,玉為簪,随身的劍不在,有幾分書卷氣。顧蘭因路過他的窗前,走了幾步,忽停下腳步,借着微弱的晨光,喊了李小白一聲。

李小白頭也不擡,見窗臺上影子不動,他便反手将窗戶合上來。

顧蘭因再将窗戶推開。

李小白吹幹白麻紙上的墨跡,道:“姨父在家裏等你,別在我這兒耽擱了。”

“我沒有打她。”

李小白終于擡眼,顧蘭因見他不信,便知這個家裏沒人信他,一頓打是逃不了的,于是将那窗扇猛地摔上。

少年看着石徑上融化的雪水,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料峭寒風拂面,他走走停停,聽到牆外有人放爆竹的聲音,回過頭,卻見廊下烏泱泱站滿了人。

周氏努力朝他使眼色,顧蘭因卻只看到了拎着板子朝他走來的中年男人。

樓上,那扇窗戶被人偷偷開了一條縫隙,一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他。

顧蘭因似乎有所察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視線一遇,有些東西在眼裏開始變味。

除夕夜裏,明月當空,衆人團聚,顧蘭因在祠堂裏跪着,伴着黑森森的祖宗牌位,渾身傷的少年躺在三個拼在一起的蒲團上,隔着慘白的幔帳,伸手朝角落裏抓過去。

他迷迷糊糊中看見了趙婉娘的影子,可抓落了幔帳,眼前卻是一張讓他咬牙切齒的臉。

“何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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