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何平安吃了藥很快睡去了,不知道顧蘭因還留在屋裏。
柳嬷嬷午間的時候進屋喊他,哪知道他縮在榻上也睡着了,這屋還是顧蘭因小時候睡的地方,如今他長高很多,見他身子都難伸展開,柳嬷嬷便私下裏跟周氏說了一聲。
周氏讓人從庫房裏将當初多打的家具搬出來。
“将這床就放在東頭,趙氏摔的厲害,也不宜同床,因哥兒此番回心轉意了想照顧她,一個屋裏住着就是,你等他醒了問問還要不要添些其他東西。”
周氏近來精氣神不行,話說完,無緣無故嘆氣。
柳嬷嬷知她有新病,便道:“這過了元宵,可就比過年還熱鬧了,少不得要太太操持操持。二月二接土地,立春安苗,二月十五祭越國公、九相公,往後又是花朝節。家裏接神、獻祭都要人準備着,今年咱們家要不要請傩戲班子來唱一唱?”
周氏笑道:“從蘆溪來的那些人,年年歲歲也就唱四出戲。我嫁來快二十年來,什麽魁星、将軍殺土地,他下一句唱什麽我都記得。本來覺得無趣,不過今年開年就這樣不順當,還是請一請。”
周氏打起一絲精神,就跟柳嬷嬷商議起來,若要搭臺子該搭在那裏。
這中間下了幾場雨,天氣漸漸回暖。
外書房前的空地上,身材高挑的年輕人每日雷打不動教個黝黑臉的丫鬟如何打拳。家裏人看見了,竟也沒人亂說話。只因六尺容貌不佳,遠道而來的表少爺卻是個芝蘭玉樹一樣的标致人物,能教人一些拳腳功夫,實在是好性子。
六尺每日認真學拳,李小白拿樹枝糾正她的拳腳位置,教的也認真,等到月底要過去了,才讓六尺用他教的拳法朝自己打。
“你放開手腳,最好要拳拳到肉,不要畏手畏腳。”
六尺盯着李小白拿張臉,說了聲得罪,轉眼間一拳揮過來,不留半點叫人反應的工夫。她身子矮了點,但勝在靈活,腿腳有功夫,知道揚長避短。
李小白拳落在她耳邊時六尺見他離得近,倒是毫不留情,一拳打他眼,再一腳踹裆,身上有一股莽氣。
李小白躲的及時,見她有自己的出拳套路,思路很清晰,便覺得這一個月成果很是顯著。一場切磋之後,他額上冒着薄汗,擡手擦了擦,笑道:“日後你若是對上了一個不學武的男人,本事足夠了。”
六尺質疑道:“表少爺給我放這麽多水,我怕你诓我。”
“就事論事,我不說謊。”
他倒了一杯熱茶端在手上,說話聲音和煦如春風,像是一柄未開刃的劍,六尺對着他看了一個月,罕見地說不出話。
大抵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坐在石凳上,苦惱了一陣子。
“心裏藏了事?是擔心少奶奶的傷嗎?”李小白輕聲問道。
“是也不是……多謝!”
六尺見他給自己遞茶,忙站起來雙手捧過了,連連道謝,生怕因不知禮數遭人厭惡。
李小白道:“少奶奶自那日摔下後就沒見出門,我聽人說傷的很重,骨頭都斷了。”
“是腿骨折了,要修養幾個月,少奶奶說福禍相依,沒摔死就是萬幸,恰好天冷,她也不愛出門。只是跟少爺一個屋,夜裏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她心慌。”
李小白望着從天井落下的光,眼睛被刺了一下。高高的馬頭牆擋着風,将至二月,他此刻感到有些寒冷,問了六尺一聲,石桌對面的丫鬟笑嘻嘻搓着手,臉蛋發紅,搖頭說不冷。
”過幾天太太要請一班從蘆溪過來的人唱傩戲,臺子就搭在前面大院子裏。我長這麽大,聽人唱黃梅調子弋陽腔。還不知道蘆溪的傩戲唱什麽,表少爺看過嗎?”
李小白搖了搖頭,六尺道:“那後日看看,人多可熱鬧了。”
李小白笑着搖了搖頭。
六尺重重嘆了一聲氣,眼睛瞄着他翹起的唇角,一直道:“你整日都在這裏待着,也不閑悶的慌。少奶奶這些天在屋裏悶的無聊,讓廚娘變着花樣給她做飯菜,都胖了,因不忌口,有一天嘴邊上都起了泡,少爺拿針給她挑破,不知怎麽回事,兩個人打在一起,那針反倒把少爺嘴角挑破了。”
說起這些秘密的事,她聲音都壓低了,李小白從不知道這些。
他從別人口中聽到趙婉娘的事跡,眼前便仿佛有了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爺跟少奶奶住在一起,若是有矛盾了,咱們都不敢說出去。太太偏心少爺,指不定要敲打少奶奶,啰裏八嗦的。”六尺見他聽的認真,繼續道,“那前面明日就準備搭臺子了,聽說演傩戲前還要先上供品,焚香叩拜,少奶奶到時候要到前邊院的樓上偷看。有寶娘姐姐跟着她,我閑着無事,趕早找個好位置,表少爺你若是沒見過,就別錯過了,我到時候也給你占一個位子。”
李小白對上六尺的笑臉,猶豫後總算說了一個好字。
六尺哈哈笑出聲,心滿意足。
轉眼就到第三日。
一早上就聽有爆竹聲,因是二月二,家裏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換了新衣裳。
何平安被人叫醒,她睜眼先瞧對面的床,那邊被褥都被鋪好了,可見顧蘭因早早起身,如往日一般。
她讓寶娘把銅鏡拿給她照照,見臉上幹幹淨淨,方才起來梳妝。
寶娘給何平安绾了個圓髻,将年頭新打的金狄髻給她戴上,顧及她如今有傷在身,一應穿衣打扮寶娘都幫着她,只等要扶她下樓了,陡然找不到她放在門後的拐棍。
何平安扯着自己桃紅的衣擺,逡巡一圈,冷笑道:“誰這麽手欠?”
寶娘跟着找了一圈,隐隐約約猜到了誰,只是看着屋裏顧蘭因的東西,頭疼道:“太太也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咱們多忍讓忍讓,你跟他是一輩子的事,這些都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不值得生氣。”
何平安一蹦一跳走到樓梯邊上,寶娘小心地扶着她,今日早間一家人要擺供品祭拜土地,因她遲了一點,周氏等人已經用完早膳,此刻都在廳堂裏坐着說話。
顧老爺對着兒媳婦向來都是和顏悅色的,讓她不必多禮,又叫小丫鬟單獨給她上一桌早膳。
周氏關心了她幾句,果然問起她今日怎麽這樣過來了。
自打發現周氏極偏袒兒子之後,何平安在人前都是溫良賢淑的模樣,只口不提顧蘭因的事,但凡吃了他的虧,也一定先從自己身上找錯。
“是我昨日大意弄丢了,等會讓寶娘重新找一個,不妨事。”
模樣嬌秀的少女抿嘴笑了笑,似是有些害羞,她看廳堂裏沒有顧蘭因的影子,小聲問道:“因哥兒不在,是有什麽要緊事去了嗎?”
“聽守門的小厮說,天沒亮就出去了,待他回來我仔細盤問盤問,別趁着天黑幹了傷天害理的事。”顧老爺沉聲道。
“你不能盼着他好?因哥兒做事都有分寸,況且咱們這麽大家業,要他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只管躺着享福就夠了。”周氏不滿道。
顧老爺懶得跟她計較,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等着何平安吃完早膳,也不見他的影子,忍不住生氣道:“等他出徽州府之前,我還要打他一頓。免得他在外頭無法無天了。”
他像是暗中知道了什麽,只是周氏是一個糊塗人,在高牆裏看不見外面的是是非非,聞言更是不滿,連帶着看向何平安時也帶着脾氣。
何平安臉上陪着笑,心裏恨自己親娘死的早,不覺嫉妒起顧蘭因來。
她娘是病死的,那時候家裏就兩個人,一年到頭地裏刨活,能吃飽飯就很不錯了。因為沒有餘錢請大夫看病抓藥,她那時候十歲,看着娘咽氣,睜着眼三天都睡不着,一個人哭的厲害,但是沒有辦法。
現如今何平安十五歲,總算是踩到了富貴鄉裏,可有時候深更半夜總是愧疚的不得了,仿佛自己還是那個十歲的小孩。
傷心事藏在心底,偶爾想起,不免傷神,婦人打扮的女子低下頭,這會子沒人說話,冷冷清清的,只聽到門外又有人家放爆竹,空氣裏煙塵升起,各鄉各村的路口,但凡有廟,無論大小,紅燭長燃。
有的村子二月二這日還是春社日,一村父老都在社壇祭祀。
此刻,天光明媚,一個少年騎驢從鄉野小路走過,身上帶着香燭氣息,他剛從土地廟出來,此刻漫無目的望着蕭條的春景,路過老地方,他将先前丢下的拐杖踢的更遠,見那東西順着小溪流往茂林深處飄去了,他拍了拍毛驢的腦袋,笑着走開了。
被顧蘭因取名小平安的毛驢在後頭不情不願地跟着,這下也不讓人騎,走走停停,最後被牽着繩子拖了回去。
顧蘭因罵它倔驢,踢了幾腳,這一路到家耽誤了些功夫。
顧老爺等他很久,見他穿着白衣裳,冷淡淡不近人情的模樣,罵他是給人奔喪去了,顧蘭因倒是沒有反駁,堂廳裏穿桃紅灑金圓領襖子的少女為他說了幾句話,結果顧老爺罵的更厲害。他擡眼瞥她,何平安朝他溫柔地笑了笑,絲毫不覺得自己在火上澆油。
周氏從廚房過來,見狀,護着兒子就道:“我不過去廚房裏端一碟炒蟲,你就罵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外人。”
“他要是外人,我早跟打發乞丐一樣打發走了,你別拎不清。”
顧老爺催促着将供品擺上,一家人按照習俗在堂前拜了土地,何平安因為腿腳不便,只用彎腰即可。
事後,顧老爺讓人扶着她小心照顧,言辭之和藹,與對着顧蘭因時态度天差地別,這一幕落在少年眼中,就像是眼裏進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