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寶娘極少與少爺打交道,不知他性子如何,驟然撞見心虛極了,垂首道:“少爺您聽錯了。”
顧蘭因讓她擡起頭來,寶娘擡起頭,鬓後簪的草蟲釵忽然被人拔下。
未反應過來的侍女摸着自己的發鬓,後知後覺那又是從何平安的梳妝臺上順手揀走的。
“白泷說你奴大欺主,果然不假。”
他聲音冷清清的,語調平平靜靜,言罷不再多看她一眼,寶娘站在原地不見少爺再有任何動作,心內忐忑不安,又過了許久,她回到自己的屋裏,仍不見外頭有動靜,自以為逃過一劫。
誰知當夜兩個粗壯的婆子闖進屋裏,不由分說便先将睡夢中的寶娘捆綁起來。
“你們幹什麽?!”寶娘尖叫着使勁掙脫。
先動手的婆子啪.啪就給了她兩耳光,将人一瞬間打懵了,另一個接嘴道:“少爺說你沒規矩,好吃懶做,不守本分,要将你發買了。”
“不可能,少奶奶呢?我是少奶奶的人!除了少奶奶,誰也不能賣我!太太來了看在少奶奶的面上都要留我,你們憑什麽動我!”
這兩個人用粗麻繩将寶娘捆的結結實實,任憑她怎麽掙紮,皆無濟于事,大抵是嫌她聒噪,其中一個婆子随手撿起桌上的抹布,揉成一團塞到她嘴裏。
“你就歇歇罷,還以為自己名裏帶個寶字你還真就是個寶了?太太怎麽做那是太太的事,這兒可是少爺的地方,他就是掀了房頂燒了大門頭子誰敢說個不字。”兩個人嘲笑歸嘲笑,動作卻一點不含糊,将人丢到柴房裏,又是幾巴掌扇下去,将人打的喉嚨裏嗚嗚叫,并以此為樂。
直到山明過來看了一眼,兩人才停手,他是顧蘭因身邊最老實本分的長随,見寶娘臉頰腫起,無奈道:“你們兩個下手沒輕沒重的,将她臉扇成這樣,等天明了給人牙子可就要折些銀子了。”
兩個粗使婆子不以為意,又拍了拍寶娘的屁股,道:“這也還算是個好貨,大屁股盤子,買回去好生養,那些窮男人只知道找女人生孩子,哪裏管她長的什麽模樣。”
山明看地上的女人狠狠瞪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她前世不共戴天的仇人,蹲下身疑惑道:“可不是我要賣你,少爺本是要将你賣到窯子裏,我想着你一個姑娘家,原本是個體面的丫鬟,去了那等虎狼之地定然活不過一年,就勸少爺,還是賣給人牙子讓他們給你找個好人家,窮雖窮了點,進門也是正頭娘子,有什麽不好的。我這裏已經發足了善心,不知你這樣瞪我做什麽?”
寶娘要是嘴沒有被堵起來,此刻肯定要唾他一口,罵他貓哭耗子假慈悲。
“嗚嗚嗚!”地上躺着的侍女拼命想要出聲,山明見狀,揮手先讓兩個婆子出柴房,然後才扯掉塞她嘴裏的抹布。
“你想說什麽?”
寶娘深深吸了口氣,緊緊盯着他:“少奶奶早死了,現在的少奶奶是個假貨。”
山明一巴掌扇過去:“你放屁!”
“我沒有!”她聲音嘶啞,像是在抓一根救命稻草,絞盡腦汁道,“你去馬衙的九章村,問他們村裏人有沒有一個叫何平安的孤女,趙太太是她的姨母,趙婉娘死後她就被趙家人接走了,因生的實在太像,故意請她代嫁。她根本就不是你們的少奶奶!”
山明納悶了:“這進了門,和少爺都拜了天地,咱們老爺太太也喝了她的茶,她不就是咱們的少奶奶麽?旁的人連門都沒進,算哪門子少奶奶?”
寶娘一時啞口無言,因他說的似乎是有那麽點道理……
“不!她是欺騙了你們顧家,她不該是少奶奶的、她——”
山明反問道:“難不成你一個奴才還想當顧家的少奶奶的?”
寶娘覺得他在羞辱自己,臉色一白,随即就要破口大罵,但山明眼疾手快,又将抹布揉成一團塞了她嘴裏。
“以後記得積口德。”
夜裏飄細雨,山明丢下一句好心話,也不多留,那兩個婆子見他走了,搬着小板凳坐在柴房門口。這已經是下半夜了,宅子裏安安靜靜,先前有人傳家裏鬧鬼,恰好這一處很偏僻,攏共就一盞燈挂在不遠處,她兩個說說話,不覺身上有些冷,聲音一時低了,漸漸地,沒人說話。
等天一亮,牙人上門,白泷起了個大早,山明跟牙人議價時她看着寶娘。沒想到短短一日,她就狼狽至此,白泷見她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忍心繼續待在這裏,轉身先走了。
寶娘躺在冰冷的地上,渾身發寒,中途被牙人抓過來看牙口,她狠狠呸了一聲,将心裏憋了許久的話大聲喊出來。
白泷尚未走遠,依稀聽到了點聲,她停住腳步。那頭,牙人賞了寶娘一耳光,将抹布重新塞回去,自己用袖子擦了擦臉,笑着對山明道:“就這脾氣,我定要給她賣到一戶好人家裏去,你就放心。”
山明接過錢,懶得管寶娘了,将人一推,算是将少爺的事辦完了。
牙人從後門将人帶走,悄無聲息,過了幾天,宅子裏其他仆從才發現寶娘不在了。
白泷知道事由,從不對人提起,漸漸地衆人也就忘了這個人,獨獨何平安還記挂着她。好端端一個人,無緣無故不見了,她倒也懶得猜,直接問顧蘭因。
何平安卧病在床的日子裏,顧蘭因來的勤快,二月底下了幾場春雨,天氣漸漸回暖,他去了幾趟城裏的觀音廟,這日回來給何平安帶了一包桂花酥糖。
丫鬟們支開窗透風,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松松绾着發,姣好的面容帶了幾分病氣,幾次遭災,身子大不如前,她吃着幹巴巴的酥糖,身旁有個少年人為她端着茶水。他看着何平安眼神與從前有些許不同,仿佛看見故人,卻又透着一絲陌生感。
“難為你又進城替我燒香。”何平安摸着自己身上新挂的陽符,微微笑道,“也多謝你記挂我的身體。”
顧蘭因将送給她的兩張陽符疊成菱花樣的方勝,就挂在她身上。
何平安問他寶娘的下落,顧蘭因随口道:“賣給了人牙子,興許是在鄉下哪戶窮苦人家。”
何平安抓着被褥,忽覺的像是踩空了陷阱,心跟着跌入谷底。
“怎麽賣她也不告訴我一聲?”
顧蘭因遞過茶盞,似笑非笑道:“她罵你打你威脅你,你難不成還要大發慈悲一次?我替你快刀斬亂麻,不好麽。”
床上的女子捧着茶灌了幾口,仿佛是吃噎住了,良久,緩緩搖了搖頭:“要是換成我,只怕還耽誤着。”
“時至今日,你就是趙婉娘。”顧蘭因輕聲道。
他看着她手邊的桂花酥糖,笑問道:“這比蒸餅好吃嗎?”
何平安點點頭,随即腦袋就被人摸了摸,床邊的少年人替她擦了嘴角的碎屑,眼眸認真,仿佛真的将她當成了自己的妻子,兩人少年成婚,恩愛情濃。
屋外煙雨迷蒙,青山染綠,二月到尾。
夜裏何平安毫無睡意,她嘴裏還殘留着酥糖的甜味,只是想起顧蘭因白日裏的話,她無端感到焦躁。
她捏着自己的平安符,百無聊賴之際将他疊的方勝拆開,眼睛盯着看了一會兒,發現兩張又都不一樣。她随後便摸出自己一開始求的,三張擺在一起,張張不同。
何平安抓着頭發,心想他還不至于給自己兩張假的,便以為這簡單的平安符花樣又變多了,她草草折起來,丢在枕頭下。
今日是六尺跟九尺在她外面值夜,何平安咳了兩聲,六尺推門而入。
自打上次被人誣陷後,六尺話少了很多,她看着六尺這張臉,想了想,讓她把九尺也叫進來。
九尺生的平庸,那張臉蛋看過了就忘記了,何平安平日裏性子随和,待誰都不差,九尺辦事還算牢靠,她也還算信的過。
問她們外面還有沒有其他人了,聽說沒人,何平安這才小聲與她們告知寶娘的下落。
“難怪不見她出來罵人,連影子都沒了。”六尺嘀咕道。
“寶娘是我的陪嫁丫鬟,知她被賣了,我心裏不忍,就是打發到莊子裏也是好的,可惜少爺沒有事先告訴我。”何平安嘆了口氣,像是很難過,她掀開被子,起身去翻自己的首飾匣子。
“這裏是我攢的現銀,你們明日出去幫我找找,打聽她在哪裏,花多少錢都沒事,只是要盡快找到她,還她一個自由身。”何平安将銀子交給兩個人,壓低聲音道,“悄悄的去找,要是讓人知曉告訴少爺,少不得要招他厭煩。”
六尺有些為難,何平安道:“我不用她進宅子,只要買了她出來,随她去何處。”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這才點頭,何平安笑了笑,問她們餓不餓,将桌上還剩下的桂花酥糖分給她們吃。
那顧蘭因特意買給她的,可她半點都不愛吃,只因在趙家學做趙婉娘的時候,趙太太說那是趙婉娘最喜歡的糕點,她才說一聲喜歡而已。
第二日,六尺跟九尺商量過,九尺拿着錢出去打聽,六尺則為她做遮掩。好在平日裏九尺本就容易叫人忽視,竟沒人發現。
展眼三天一晃而去,不知九尺用了什麽法子,她從牙行裏一個牙人嘴中撬出了寶娘的消息,回宅子後露了一面告訴六尺,而後當夜便去了寶娘所在的村子。
何平安得知此事,久久沒有作聲,努力在腦海裏搜尋有關九尺的訊息,只是與她有關的事,她記得太少了。
何平安皺眉道:“寶娘在的地方,好像就是九尺的家……不知我記錯沒有?”
九尺平日不起眼,衆人對她知之甚少,想當初她家中無錢,爹娘雖只生她一個女兒,卻也賣了出去換口糧。
如今她家時來運轉,偏親娘死了,手中有閑錢的老子第一時間想的不是怎麽贖回女兒,而是又花錢買新女人傳宗接代,當她死了。
可好巧不巧,那便是顧蘭因讓人草草賣掉的寶娘。
天微微明的時候九尺到了村口,幾縷炊煙袅袅升起,她坐在路邊桑地裏略歇了一歇,未幾,家門口傳來女人的哭聲,九尺聽出是寶娘的聲音,于暗中偷窺。
寶娘來了沒多少天,遍體鱗傷,一身值錢東西都被扒完了,穿着粗布衣裳,大早上在院子裏打水洗衣裳。
九尺若要替少奶奶贖寶娘還她一個自由身,自己貿然出面是決計不可能成功,她趕了一夜路,一個人想了想,不多時便有了計較,轉身去往村裏另一戶人家。
此處且按不表,只說楚江村,時值陽春,燕子雙飛,柳軟桃花淺,從竹溪過來的神婆被柳嬷嬷請回去,兩人先吃了一盞茶,方才步入正題。
“少奶奶的事我聽說了,我上一回替她算過生辰八字,确實蹊跷,她命中遇水則有大劫。”神婆數着自己的念珠,道,“不知如今她現狀可好。”
柳嬷嬷搖頭:“要是好,也不用你大老遠過來。現如今大夫常在家中住着,多少好藥都給她用上,只是……”
斑斑白發的老人似有難言之隐,神婆卻心領神會,與她小聲道:“我知道了。”
兩個人坐近嘀嘀咕咕,又時刻留意着廂房外面。
“少奶奶現在在何處,帶我看看去。”
柳嬷嬷帶着她出門,臨走前跨了個籃子,裏面裝的春筍尚帶着泥土,格外新鮮。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過小橋,緩緩走了一截路,叩響那所宅子的門扉。
坐在門口的老嬷嬷見來的是柳嬷嬷,顫巍巍站起來,就要跟她寒暄幾句,柳嬷嬷将筍給她,叫廚房做點應季的菜。
“做什麽都不管用,少奶奶又不吃飯了,瘦成一把骨頭。”老嬷嬷擺手,一副一言難盡的樣子。
神婆聽罷,拉着柳嬷嬷就道:“咱們別耽擱了。”
彼時何平安正在屋裏偷吃肉脯,尚不知有這樣好的人送上門來。聽到門外丫鬟的聲音,她忙喝茶漱口,病怏怏往床頭一歪,那進門的神婆見屋裏黑漆漆的,青天白日也不開窗,先站的離她遠遠的,問了聲好。
深碧的幔帳垂地擋着裏頭的光景,女人的聲音如春日的游絲,輕輕細細,柳嬷嬷走過來看她,話沒說幾句,摸着她的腕骨,長嘆一聲,心疼道:“難為你遭罪,也不知為何有報應落在你身上。”
何平安虛弱道:“一點小罪,不妨事。近來天氣暖和,我本想去婆母那裏看看您,奈何身子不濟,勞煩您一把年紀,來看我這個小輩。”
柳嬷嬷曾照顧過她一些時日,見她如此懂事,安慰道:“我也不是快入土的人,尚還有些力氣,可憐你小小年紀遇到這樣的壞事。老爺那裏雖不信鬼神,但咱們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我把上次給你做法事的馬婆婆請過來,你有什麽事盡管告訴她。”
何平安擡頭看着她身後站的婆子,這神婆比柳嬷嬷年長幾歲,身材略顯的有幾分魁梧,穿着家常衣裳,雖是笑着的,眼裏卻看不出她在笑。
神婆将窗戶都打開,屋裏透光後沒了那股壓抑的氣息,她仔細端詳何平安。
床上的女子眼睛睜的大大的,多日不怎麽曬太陽,皮膚蒼白的過分,神婆讓柳嬷嬷先出去。待那房門合上,屋外六尺好奇道:“這是要做什麽?”
柳嬷嬷道:“她自己獨有的本事,這個馬大姐少小是個陰陽眼,後來半途拜了個正一先生,學了些本領在身,有的密不外傳,咱們等着就是。”
丫鬟嬷嬷在外等半天,屋裏頭神婆将角落尋遍,不見異樣,唯獨門窗關多日,潮氣不散,角落生了黴斑,星星點點,藏在人眼不常見的偏僻地方。
她折返到床前,何平安疲倦地眨了一下眼睛,翻身往床裏睡去,壓在枕下的陽符露了一角,叫人看見了。
神婆讓她給自己看看,何平安便将枕頭挪開,只是她看了一會兒,忽道:“這是誰給你的?”
“頭一張是我自己去廟裏,在路上求的平安符,後兩張疊在一起的,是我夫君送我的。”
神婆搖頭道:“頭一張就是路邊随意糊弄人的玩意,圖個心裏平安,不如後面兩張有些來頭。這兩張符一張是陰符,一張是陽符,陰符多用來超度亡靈,陽符則延壽祈嗣。好端端給你請陰符做什麽,還沒死……”
她頓住,拍了拍嘴,改口道:“這東西我先拿走了。”
神婆臨走前還記得囑咐道:“少奶奶你也不要多想。”
何平安笑了笑,心想她這些日子想的事情可太多了,夜裏睡不着,就等着白天睡給別人看。什麽陰符陽符的,等她一走,何平安将那張糊弄人的平安符撿起來,重新壓到枕下,心裏其實樂開了花。
她跟顧老爺是一樣的人,不信有鬼神。若真有鬼神,她娘此刻就該在她身邊,萬不會眼見着她吃這麽多虧,一步一步走到顧家這個大門樓子裏。現如今何平安正愁寶娘不在,誰能回來揭穿目下趙婉娘的身份。
她可以是先頭的大奶奶何氏,也可以爹娘早死沒人教養的何平安,唯獨不能是顧蘭因将要帶走的新婚妻子趙婉娘。
他的愛在死了的趙婉娘身上,他的恨在活着的自己身上,她犯不着跟他出去吃苦。
這一日過的極快。
柳嬷嬷先帶着馬神婆給她的兩張符紙去找太太。若是別人也好辦,偏是少爺為她求來的。
“你問過因哥兒了不曾?咱們別冤枉了他。況且他從小不信道不信佛,哪就知道這符箓裏是幾個意思呢?”周氏不信自己兒子這樣惡毒,用這樣邪的陰符來招魂,便為他想了諸多借口。
“若是真的,因哥兒也是好心辦壞事,咱們不能傷他的心。”
柳嬷嬷其實也想不通,兩個人思索了一會兒,周氏讓家裏小厮去把少爺找回來。
快到傍晚的時候,顧蘭因騎着驢從城裏出來,幾個長随小跑着跟他。
東風逐君,柳依依,杏花飛,他抄近路,撇了大道,從田間地頭往家去,彼時田苗未插,驢子一路撒歡不顧屁股後的幾個大活人,讓人追的氣喘籲籲。
那頭周氏在家左等不着右等不着,正長籲短嘆,他卻到了。
榮禧堂外驢子卸了身上的重量,沒人拉着,跳到天井裏咕嚕咕嚕喝水,周氏愛屋及烏,也沒說什麽,見顧蘭因今日衣着格外素雅,關心道:“今日去哪裏了?”
“再過三日就要走了,今日特意進城拜訪恩師。”
周氏一面問他恩師那頭的情況,一面就讓丫鬟擺飯,看樣子是壓根不想與他提那幾張符箓的事。只是臨到天黑,顧蘭因快走時她才拉着兒子提了一嘴。
顧蘭因立在屋檐下,半天沒有作聲,昏沉的燈光落在他肩頭,周氏也不敢出聲,只瞧着他陰沉沉的眼眸,心晃了晃。
“我要招誰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