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第十八章

寶娘叫出口,自己先暗暗後悔起來。

自知失言,她趕緊開門,祈求無人路過,只是隔扇一開,那些彎腰偷聽的小丫鬟們沒有防備,跌的跌,爬的爬,有的還朝裏張望,顯然已被人聽到耳裏了。

寶娘指着她們破口大罵道:“一個個早間不去幹活,趴在這裏頭請死?還不快走,仔細你們這一身皮!”

眼見她火氣大,小丫鬟們紛紛逃,留下一個何平安在屋裏陰陽怪氣道:“你還罵起來了,吓死我了。”

說着,她拍了拍胸脯,裝作害怕的模樣,又一腳踢開腳邊上的碎瓷,嘻嘻哈哈道:“寶娘,還錢,不還錢,咱們魚死網破。”

何平安說的無比直白,再也沒了從前的虛以委蛇,仿佛變回了曾經那個鄉裏的野狗,寶娘難以置信地回頭看她,仿佛是看見了一個傻子。

“我要是在老爺太太面前指着你,說你不是趙婉娘,你這吃的穿的喝的哪一樣不要還回去,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何平安坐在窗臺上,蔥白的手指卷着香囊的穗子,平靜道:“我還敢殺人呢,和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瞧你,竟還聽不得了。”

寶娘搖了搖頭,似想起什麽,又皺眉道:“不知道你發哪門子瘋,你那破盒子,我還你就是。”

何平安笑了一聲。

寶娘從櫃子裏翻出一個輕飄飄的泡桐木盒子,這盒子看起來有些歲月,新缺了一角,本就斑駁的漆又添新的刮痕。盒裏空空,她背着何平安,從另一個裝財物的匣子裏翻找當初的金錠。

那一匣子金燦燦的寶貝,金錠子不止一個,寶娘随手摸了摸,見金錠底部刻了字,就知道那是何平安的了。

當初七尺從她床底下拿出來,寶娘一眼就認出這是何平安最寶貝的東西,她進趙家時就小心藏起來,她意外見她開過一次,裏面裝的都是零零碎碎的銅錢跟銀子,可憐她上山下河,種地砍柴,一點一滴攢了這麽多。

寶娘從七尺那裏接過何平安的盒子,恰好前天夜裏與她鬧了不愉快,想也不想,将盒子砸開。如今親手還回去,她拉不下臉,啧了聲,竟就丢在了離何平安不遠的地上。

“還你。”

何平安只看了一眼,說道:“我這裏明明有三錠金子,剩下兩個怎麽不見了?定然是你留下了。今日你要是不還給我,咱們以後走着瞧。”

“哪來的三錠?你血口噴人!誰偷你的破爛!”寶娘萬萬沒想到她倒打一耙,呼吸都急促起來。心想這賤人今日真是故意來找茬,量着她不敢對她怎樣,又見何平安朝她翻白眼,頓感一股火氣直沖天靈蓋,寶娘咬緊牙,沖上前就要跟她理。

地上湯湯水水,怒氣沖沖的侍女一不小心踩到白粥上,腳下打滑,門牙磕到窗棂上,尚未碰到何平安一片衣角,她卻摔了出去。

寶娘眼前一黑,門牙疼不說,聽到廊下白泷的叫喚以及何平安的胡言亂語,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背過去。

白泷送完少爺,一路聽說了這院裏頭主仆争吵,她本就不喜寶娘,加之寶娘這些天無人管束,她正想着讓少奶奶好好教訓她,誰知道磨蹭半天才過來,正好看見一人從窗裏掉了出來,白泷還以為是寶娘,心想她要摔死就好,可再定睛一看,那不是少奶奶又是誰?

白泷跺了跺腳,招呼小丫鬟将人擡回去,表情複雜極了,她到那屋裏一看,埋怨道:“少奶奶就回來這麽一會兒工夫,又遭災,你在做什麽?!寶娘,我見你是糊塗了。”

摔了一身髒污的侍女爬起來,紅着眼反駁道:“你又知道了?她故意的!”

白泷搖了搖頭,嘆息道:“我看是奴大欺主,等我回了太太,讓她來做主。無論故意與否,你也該重新學學規矩了。”

地上潑灑的食物涼透了,黏糊糊叫人看了惡心,寶娘一個人把手擦了擦,胸膛起伏劇烈。她此刻氣的不輕,擡手摸了摸嘴,看到磕出血來,眼睛發紅。

何平安……

“賤人。”

她發髻散開了,強忍着苦水,吞下尖叫,一步一步往外走,打水沖洗梳洗。

大夫匆匆忙忙過來,不小心将這狼狽的侍女撞到,寶娘忽然跟瘋了一樣,狠狠瞪着他。

“寶娘你怎麽了?”大夫經常給少奶奶看診,對她身邊的大丫鬟甚是熟悉,于是問候了一聲,誰知她将人猛地推開,掉轉了方向,直沖何平安的卧房。

怒氣擠占了她的理智,寶娘上了樓,踢開門,也不管周邊上幾個丫鬟,她大吼道:“你等着,我忍你多時,你算個什麽東西!”

何平安本來在裝死,聽到這話,繼續裝死,甚至還笑了一下。

寶娘忍她,她忍寶娘,要是依照趙老爺的打算,兩個人這輩子都要互相忍耐,演完一出戲,保他趙家長長久久的富貴。

只可惜——

她不願意跟着顧蘭因出去,真要留下來,寶娘是她破局的一記先手棋。

何平安想了一整夜,于是教訓就從那一錠丢失的金子開始。

——

兩天後,下人們守夜,閑來無事,談天說地。

宅子裏的新婦三天兩頭遭災,請了神婆也無濟于事,上年紀的老人就說這是命,生來多災多難的命。

“要說起來,從前你們小不知道,咱們先頭那個大奶奶也是多災多難的,後來病死了,實在可憐。”宅院裏的老人吃着鹽瓜子,百無聊賴,說起一樁陳年往事。

天上烏雲沉沉,不多時飒飒落雨,檐下雨珠串成線,水汽彌漫。

“那個大奶奶生的姿色平平,而少年人貪慕美色,所以她剛進門那會兒,咱們老爺也不碰她,後來為了給家裏傳宗接代,這才睡在一起。”

“那兩個人晚上睡一覺,白天裏形同陌路,咱們老爺有事從不告訴她,她人活的糊裏糊塗,有時候就招人嫌,變着法給她使絆子。”

說話的人指着門,小聲道:“她要是從外頭回來晚了,家裏有惡婆子就關門不讓她進,非得從她身上榨點東西出來才放人,不然就傳她故意晚歸,指不定在外頭幹些不三不四的事。”

幾個人笑話道:“先頭的大奶奶太懦弱了,這個婆子也真壞……”

“壞是壞,可她那些年從何氏身上榨了不少油水,少說有這個數。”

鬓角發白的婆子比了個數,旁邊兩個人瞠目結舌:“她這是殺豬呢。”

“誰說不是,咱們沒攤上機會,诶,後來她死了,老爺知道這事,将那婆子打殘發買出去,幸好咱們沒宰她。”這個老婆子嘆氣,還想說點什麽,餘光撇到雨幕裏有影子,提燈一照,唬了一下。

“那是誰?”幾個人探頭看去,忽然感到頭皮發麻。

膽大的婆子說要走進去看看,于是将瓜子擱下,壯着膽從回廊繞了繞,到對面去想看個仔細。

幾個人等她回來,開玩笑道:“新宅子哪來的鬼,我們定然都是眼花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婆子遲遲未歸,這幾個才感覺不對勁,紛紛起身去找人,找到庫房,卻見先頭的老婆子提燈在庫房裏找東西,嘴裏嘟囔道:“是這兒沒錯,我剛剛看見有人進來了。”

“肯定不是鬼。”她信誓旦旦道。

幾個人也都害怕真有鬼,便幫她一起找,但整個庫房翻了遍,竟連個人影也沒有。

天上春雷陣陣,一道閃電落下,頃刻間亮如白晝。

幾個人被聲吓住,飛快掃了眼,就此收手往回走,不曾擡頭。

何平安看着她們離開,緩緩爬下,她夜裏打扮的極其素淨,此刻拔了發簪,烏濃濃的長發披散,襯的她臉更白。

聽她們遠去的腳步聲,何平安黑暗裏摸着樓梯扶手,下樓後在二進院的偏門前游蕩片刻,臘梅枝竟出新芽了,空氣裏漫着一股潮濕的草木氣息,今夜雨聲細密,雨水淌過傾斜的屋檐,紛紛彙入中央的天井。幾盞羊角燈燭光微弱,正好照到她瘦弱的身體。

那樓上的婆子瞧見了此刻的她,一時不敢确定,便推開少奶奶的房門,可那架子床上竟沒人,幾人只覺得萬分疑惑。

她們除了對面有怪影出現才走了一會兒,其他時候就不曾離開少奶奶這門外,着大活人平白不見,實在稀奇,于是一個人留下屋裏找何平安,其他幾個都下去一探究竟。

說來也怪,明明樓上瞧見了,待人真下去找,又找不到,開始的老婆子有幾分害怕,便将鑰匙取出,開了二進院的門去別處找人幫忙。

一時間衆人都不得安寧,重新點燈,這才瞧見天井邊上露了一截女人的腕子。

顧蘭因冒着雨,拿着白泷的琉璃燈,将她躺在井中面無血色的模樣盡收眼底。

天井裏已經積了一層雨水,何平安仿佛睡死了,蜷縮着身體,初春的雨帶着涼意,打濕她單薄的衣裳,她胃口不好,瘦的可憐,肋骨清晰可見。

顧蘭因看着水裏漂動的青絲,跳下去将人撈起來,他想起去年那場大水,等抱緊她進了屋子,猶不肯松手。

“大夫呢?”

白泷慶幸道:“還在家,就怕她有閃失。”

顧蘭因用袖子擦了擦她臉上的雨水,沒人看見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這一夜折騰到天明,第二日就傳出許多故事來。

何平安醒來後是第三天的事,雨天染了風寒,她頭重腳輕,說話聲沙啞渾濁。她睜開眼,最先瞧見的是寶娘那張幸災樂禍的臉。

“你知道外面現在都在說什麽?”

何平安伸手摸着枕下那日從觀音廟裏求來的陽符,并沒有搭理她。

寶娘道:“都說你被先頭那個何大奶奶纏上了,遲早要病死!”

何平安面無表情翻了個身,她嗅着自己的枕頭,慢慢蹙起眉。這枕邊有股淡淡的籬落香,叫她想起了顧蘭因。

寶娘以為她惱了,繼續笑道:“你病死了也活該,我聽人說,那個死了的大奶奶叫何萍萍,你怕是跟她沖了适才摔折了腿。诶,想你那日發瘋,我就當你是被鬼上身了,暫且替你瞞住身份一事……”

她話沒說完,躺在床裏的人忽然一個枕頭砸過來,寶娘愣住了。

何平安:“滾。”

寶娘怒極而笑,指着她道:“好,你是給臉不要臉,我這就告訴她們去。”

她一枕頭再砸回去,推開門就想找周氏,不想廊下有人靠着外面的窗戶,伸手接了幾點雨水。

聽她重重的關門聲,穿着雪青道袍的少年人回過頭,神色淡漠道:“你要告訴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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