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周氏招手讓丫鬟單獨将顧蘭因喊過來。

好在兩個宅子離的不近,這頭又沒有傳出風聲,小丫鬟過去傳話時大少爺正跟少奶奶一起用晚膳,聽到周氏又喊他,并未多想。

顧蘭因到了地方,屋裏下人幾乎少了一半,昏黃古舊的燭光灑在門扉上,幾道刀痕清晰可見。

“怎麽回事?”

小丫鬟只知道帶路,不敢擡頭。

顧蘭因走到最後,見磚縫裏有血,漸漸地放緩了腳步,不過人已到了榮禧堂前,背對着他的婦人閉着眼,端坐在廳堂上。

“出了什麽事?”

他沒有瞧見顧老爺,進了屋子随意打量周圍,故意道:“我爹被打死了?”

周氏終于睜眼,斥道:“不許亂說話。”

“我爹呢?”

顧蘭因坐在下首位置,雖是挂着笑,但嗅着空氣裏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眼裏暗沉沉一如古井無波,喜怒不辯。

“他做什麽與你無關,我這會子又叫你來,乃是與你說件荒唐事。”周氏扶着前額,不知怎麽開口,醞釀許久,才開口道,“娘今日錯怪你了,還想你是這世間最薄情最寡興的男子,原來那趙家有鬼,诓騙了咱們家,不怪你如此。”

顧蘭因斂了面上那層假笑,聲音緩緩,看似有無限耐心,他詢問道:“不知事由,還望母親告知。”

“你那個媳婦,乃是個無依無靠的鄉下女人,只一張臉生的好,白白撿了便宜,并非是你中意的趙家小姐。”

“咱們家現在才知道,好在她沒有懷孕,若将她休了,再給一筆錢打發走,尚且不遲。咱們與趙家就此斷了姻親,不失為一件好事。他們家三天兩頭打官司,豈不知鹬蚌相争漁翁得利,那家宅裏的財都如流水淌到外人手中,近來時常要找你爹打秋風,我們便是萬貫家財,也經不起這樣一個貪得無厭之人。”周氏苦口婆心道。

可顧蘭因微微搖了搖頭,不願相信。

“她就是趙婉娘,我親眼瞧過她一回。”

“傻孩子,你只見過一回,怎能将她的模樣記得分毫不差?如今家裏這個假的,雖說脾氣性格都好,奈何命不好,你也看到了,自進門起到如今,大災小難不斷,顯然是個沒福氣的。日後就算懷了孩子,我估摸着也保不住,何苦要這樣一個女人。你若是聽娘的話,我就是拿出棺材本,也定要在人海裏為你再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

坐在燈下的少年仰着頭,仿佛思索着她這話的真假,未幾,笑了笑,說出的話将周氏氣死了。

“她是趙婉娘,趙婉娘生是我的妻,死是我的鬼,我定要她在我身邊,決計不會趕她走。”

“你真是一根筋的犟種!娘想起來了……”周氏忽然質問道,“為何要給這個叫何平安的請一張陰符?莫非你早就知道那趙婉娘死了,想要從她身上借屍還魂?”

周氏站起身,從未有如此嚴肅的神态,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人,一字一句道:“這邪門的東西,你請回家多久了?我本當你不信鬼神,心中只有聖賢,哪知道竟還着魔了!”

顧蘭因懶懶看着牆上的影子,摸着自己的心口位置,微笑道:“不久,我還給自己也請了一張,你說邪門,我卻覺得十分靈驗。這世上哪來的借屍還魂,是你癡了。”

他溫柔道出口,将藏在衣襟裏的符紙取出,不經意間一句話仿若火上澆油。

“這還是跟我爹學的,家裏的陰符,可不止我這一處有。你要是有心,盡管去爹的屋子,想必藏滿了你說的邪門歪道。”

周氏渾身顫抖,指着他道:“你笑什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叫何平安?趙婉娘早就死了?”

顧蘭因撣着手上的符紙,面無表情道:“我笑娘糊塗了,她就是趙婉娘。”

“你說她叫何平安,誰能證明她是何平安呢?”

周氏氣的臉色發白,一連道了三聲好字,大聲喊門口的小厮進門,尖聲吩咐道:“你們分頭,一個帶人去趙家,将趙老爺喊來,一個帶人去池陽的馬衙,打聽一個叫何平安的人。只要世上有這麽一個人,證據到處都是,你不信,我找來給你看!”

顧蘭因正要将符紙藏回去,不想周氏奪來就撕了,指甲刮破了他的手背,細看她還抖着手指,連聲音都是顫着的。

“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孽障!”

顧蘭因抹掉手背上的血絲,輕輕道:“怪你嫁了這樣一個丈夫,這才生下我這樣的孩子。”

他起身要走,過了第二道門,忽聽見身後有丫鬟的喊聲。

周氏追到了集錦堂,從堂後的樓梯沖上二樓,随即就聽到摔打聲,乒乒乓乓,似乎永無休止。

神色坦然的少年人微微側過身,暖人的燈火吻在他眉眼之間,他眼中仿佛有笑意,只是臉上看不出分毫來。

他獨自往回走,小厮遠遠跟在身後,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隐隐層宵。這一夜風柔月暖,花影缭亂,顧蘭因看着何平安喝完藥,解衣睡在一旁。

半夜,何平安起身去喝水,不想被他壓住了腿,已經是下半夜了,顧蘭因竟還沒睡,低沉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他問道:“你要去哪裏?”

何平安無精打采道:“喝水。”

顧蘭因笑了笑:“我還以為你要取刀來殺我。”

何平安聽到他揚起的語調,心裏莫名又生出一絲戒備來。須知他如今的舉止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期,曾冷眼看待她的人如今要和她同床共枕,何平安都害怕他半夜取刀将自己捅死,他怎麽敢說這樣的話?

她苦熬一夜,第二天一早,顧蘭因在家中讀書,九尺回來時與他撞了一面。

何平安問她寶娘的事,九尺渾渾噩噩看着她,跪在地上道:“奶奶說的事,我都辦到了。”

“只是……”

她那一日早間帶着錢,叩開了舊日發小家的門,央他幫自己出面。何平安給九尺的錢足夠她爹再買三個女人了,陳三郎答應幫她的忙,只是九尺的爹還以為他要買了寶娘回去生孩子,當天拿了沉甸甸的銀子,就将寶娘綁了過去,那時候九尺是躲在暗處的。

陳三郎對寶娘并無任何亵渎,偏寶娘被九尺的爹打怕了,誤以為還要遭人奸..污一遍,她手腳一得自由,竟就拿了菜刀來将陳三郎砍死,誰也不知她這樣的瘋。

九尺沒攔得住她,心裏又急着為陳三郎找大夫,一時沒跟上寶娘,耽誤到如今。

何平安靜靜聽她說完,眼眶裏掉了幾滴眼淚,安慰道:“此事真是傷了你的心,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多謝你,陳三郎他們一家可有責備你?”

九尺很少笑,現下卻是苦笑道:“陳三郎家裏父母早已入土,我正是看中他這點才去求他,不想他好心,我卻做了壞事。”

何平安呆了片刻,抹了抹眼角的淚,起身想要為她找點補償。九尺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哽咽道:“這事歸根究底是我辦的,陳三郎的死是我一手造成,奶奶不必太過難過,我也不要銀錢,只求奶奶放我出去,我要提陳三郎操辦後事,為他守墓,以解心中愧疚。”

何平安看着她痛苦的模樣,猶豫片刻,将她拉起來,拍掉了身上的灰塵。

“既要出去,無錢辦事一身難。這是你該得的,請你為我在他墳前上幾柱香,以表歉意。日後如有機會,我會親自過去跪謝他。”

九尺沒出聲,擡眼看着少奶奶的裙擺,默默咽下将要出口的話。

何平安從匣子裏撿出兩個成色新的,一個裏面裝了金玉寶石,一個則裝滿了銀子。這是何平安從寶娘離開後拿回來的,如今交給九尺,她轉身又去翻找九尺的賣身契,這三樣一起交給她,何平安心頭像是卸了一塊巨石。

因早間顧蘭因并未出門,她囑托九尺出門小心一些,別叫他看見。九尺将匣子藏在裙下,好在她穿的還是襖子,一時看不出衣下有什麽名堂。

她在何平安的目送下出了這座大宅子,臨走時挎着一個菜籃子,無人知她跨過這門檻便是自由身,那些丫鬟還如往常一般,與她說了幾句話。

九尺木讷應了幾聲,迎着暖陽,出了楚江村,一個男人在小廟的屋檐下等她。

九尺看他就笑了,陳三郎胳膊上纏着厚厚的紗布,本要幫她提籃子,九尺搖了搖頭,拉着他飛快地跑遠了,生怕有人追過來。

兩個人過了河,煙草茫茫,再不見蹤跡。

——

話說自九尺回來了,何平安便知寶娘或許已經到了這楚江村。

只是不見動靜,她正疑心寶娘鬧去了周氏那裏,要去看看真假,誰想周氏先來找她。

柳嬷嬷悄悄地避開了顧蘭因,她見狀,心裏隐隐有了猜測,順從地跟着柳嬷嬷去了祠堂。

這地方陰森森并無人過來,周氏一夜不曾好睡,模樣吓人,何平安在柳嬷嬷的攙扶下走來,她正要行禮,周氏卻冷冷道:“免了,我受不起。”

“多日不來請安,是兒媳的錯,只是身子不好,待……”

周氏忽然打斷她,目光陰冷至極:“什麽阿貓阿狗也配當我的兒媳?”

何平安愣住,她站在柳嬷嬷身邊,身子晃了晃,臉色漲紅,勉強一笑:“娘在說什麽?”

“我知道你叫何平安,別裝什麽趙家小姐了。要是沒有趙家那兩個老貨,你連我們顧家的門檻都摸不着。我兒子傻,我可不傻。”周氏不知昨夜收了什麽刺激,如今指着她的鼻子罵道,“你給我滾出顧家,因哥兒不舍得你,我來替他當這個惡人。”

何平安呆呆地望着周氏,先前才哭過,這會兒都不必醞釀,眼淚一顆一顆往下落。

“兒媳不是有意要騙您,實在是迫不得已。”

“你閉嘴,吃我們家的用我們家的,你還委屈上了!虧我從前還心疼你,原來都是你自找的,叫什麽不好,非要叫這樣的賤名。”周氏眼裏都是血絲,看樣子也熬了一夜,她擺了擺手,對着何平安不耐煩道,“因哥兒還不信……”

何平安一聽顧蘭因的名字,淚如雨下,跪地懇求道:“請娘不要告訴夫君,要我走可以,只是有一點,勿要讓他知道了,以免夫君傷心。”

周氏居高臨下看着她,冷笑道:“我就要讓他親口聽你承認,你不知道他那癡情是跟誰學的,口口聲聲說你就是趙婉娘。”

何平安用帕子捂着臉,哭哭啼啼道:“此事都是趙老爺一手謀劃的,若是想讓夫君知道真相,只要去問趙老爺便知 ,我表姐的墳就在西山,但求太太給我留一點臉面。”

“你還知道醜?當初就敢與他沆瀣一氣诓騙咱們。”周氏彎腰掐住她的臉,左看右看,一巴掌扇過去,打得何平安一怔。

她忍着氣,心想這老虔婆今日瘋過了頭,真該死,偏面上還要裝作害怕她的樣子,委屈道:“我再不敢了,求太太疼疼我,我立馬就走。”

“我疼你,誰疼我?”

周氏像是很她入骨,柳嬷嬷看出一點異樣,連忙過去哄道:“太太!太太!咱們今兒找她可不是為了打她的,這孩子身子不好,可別弄的太難看。她既說了,咱們看着她過去伺候人的份上,留點顏面給她。”

周氏閉了閉眼,一口氣仿佛提不上來,何平安看着柳嬷嬷,柳嬷嬷朝她使了個眼色,嘴裏道:“還不快走!”

何平安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頭,搖搖晃晃站起身。

她走出祠堂,身後似乎猶有周氏的罵聲。

何平安頭也不回,她看着天上的紙鳶,緩緩走過橋,步伐漸漸加快。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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