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何平安回到顧蘭因的宅子, 正值午膳時分,門口有個年輕小厮,見她回來了, 迎上去頂着一張笑臉道:“奶奶這是去哪了?叫少爺好擔心,方還讓我出去找找呢。”

何平安細看了他一眼, 認出這是山明。她并不搭話, 見他像個牛皮糖似的黏在身後, 愈發篤定顧蘭因已知曉東窗事發,難怪他昨夜異常,想來是怕她一個不留神便逃了,到時候無處洩憤,适才裝出個溫柔體貼來哄騙她。

她緩緩步行至春韭堂,帶着一身病氣,浸在春光裏, 早已等候她多時的少年人就站在花幾旁, 那幾盆水仙開敗了,他卻瞧得出神。

何平安看着桌案上擺的膳食, 顧又是馄饨跟蒸餅, 只是她吃了這麽多天, 餐餐如此,不覺有些厭煩。

她回頭将門關上, 沒有外人在, 何平安與他開門見山道:“你娘讓我滾。”

顧蘭因問:“你想走麽?”

何平安袖手站在他身旁, 目光落在花幾上,搖了搖頭:“我為什麽要走。”

他伸手碰落了幹癟的水仙花, 一雙烏黑的眼眸盯着她素白的側臉,想起了什麽, 便将何平安拉到桌前坐下。

未幾,少年從堂後尋出一只樣式古樸的匣子。

“這是我替我娘送你的賠禮。”

何平安那時候正在用筷子戳蒸餅,自他開了匣子,視線就黏在上面,她終于笑了一笑。原來匣子裏是一套精致的水仙花頭面,金鑲玉石,閃閃奪目。她擡眼,顧蘭因似乎料到她是這樣的反應,低頭已經在吃飯了。

何平安丢了筷子,将裏面的東西擺在眼前,這個瞧瞧那個瞧瞧,随後一股腦簪在頭上,整個人像根小小的豆芽菜,而桌案另一端的少年人看着她滿頭的金翠,這般愛財如命的表現,并未如往常一般勸她吃飯。

果然,何平安今日不用勸就吃完了一碗雞湯馄饨,就着桌上的熱菜,連蒸餅也吃了一只,最後險些撐的走不動路。

顧蘭因捧着茶,看她癱坐在椅子上,笑道:“早知如此,當初還請什麽大夫,說惡心我是假,原來是真愛財。”

何平安閉着眼,:“我愛財,你愛權勢,半斤八兩。”

他五進院裏正房的廳堂就挂了“勢利”二字,雖小小年紀如朗月清風不染世濁,實則全靠這副好皮囊作遮掩,心裏也髒的很,何平安眼裏看的明白。

午間一晃而過,宅子裏下人們卻忙忙碌碌,不見任何閑暇。白泷替少爺收拾了幾箱子的東西,裏面有本地上好的特産名物,諸如徽墨、歙硯、徽筆、澄心堂紙等文房四寶,此外還有不少茶葉,因北方人貴六安茶,所以此次六安的黃芽跟小岘春收了不少,留着自用或送人都不差。顧家在早年在北京置辦過田地房舍,二月間的商隊先行一步,那時候已有仆從跟着北上去整理房屋了。

白泷從未跟過少爺出遠門,這會子把能想到的東西統統想了一遍,唯恐有個不周,連帶着少奶奶那裏也想了一遍,又裝了兩個馬車。門外,替她搬東搬西的小厮成碧累的直咧嘴喘氣,喉嚨幹的要冒火,可憐兮兮地看着她。

白泷卻看也不看他,嘴裏道:“這些都是你該做的,少爺自小用尊處優,吃穿住行都要仔細着,如今又不是讓你去死,瞧你這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光知道吃飯不知道幹活。”

成碧重重嘆了口氣:“姑奶奶,你是伺候的面面俱到,連少奶奶都顧到了,可咱們在北京那頭什麽買不到,要我說,你還是少添點東西罷,免得路上遇到山匪水賊,看咱們家底厚動了貪心,那可就難過了。”

白泷皺了皺眉,還在猶豫,成碧便道:“少奶奶的東西你就少帶一點,他們是夫妻,這些東西帶重樣的有什麽意思?”

“你說的也是,不過寶娘不在了,總得有個人為她考慮考慮,免得有人說我不把她放在眼裏。”

成碧嘻嘻笑了一聲:“我看着呢,誰敢說。”

白泷沒理他,本是打算再去周氏那邊問問,有沒有什麽可以給少爺帶的,奈何成碧将她衣角拉住,搖頭道:“那邊不太平,你少去,免得惹了太太的火,挨罵。”

白泷消息沒他靈通,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逼問幾句無果,恨恨回了屋裏,成碧見狀,松了口氣,只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龇着牙感覺有些疼,原來剛才被她一下拍紅了手背。

傍晚時分,趙老爺匆匆趕到楚江村。

周氏見他就沒好臉色,顧老爺還寒暄了一句,趙老爺大抵是早有準備,但凡周氏問他女兒的事,趙老爺一口咬定沒有調包,都是寶娘這個死丫頭在胡說八道。

“她跟婉娘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不知不覺就給養刁了,如今出了趙家的門,沒人壓制她,竟還敢給主子潑髒水,她人呢?看我不将她帶回去狠狠教訓一回。”

周氏坐在位置上,譏笑道:“她早一刀抹了脖子,拿命發誓。我瞧着不像是說假話,這不就請你過來。”

趙老爺張着嘴,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出,只好讪讪笑道:“她這不是怕我上門揭穿她麽,親家太太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去我們趙家問問阖府上下,咱們都是看着婉娘長大,要是假的難道還認不出?”

趙老爺話說完,心裏暗自慶幸,自打在茶館見過顧蘭因後,他便做了兩手的準備,趙家上下口風統一了不說,就連何平安的老家,那也是花了錢叫人扯謊。他們顧家要是查起來,還真不怕,況且他這女婿已經知道了,他也沒什麽好怕的,左右都不吃虧。

周氏還要說些什麽,顧老爺擡手打斷了她:“她過幾日就跟因哥兒出去了,也不與你過一輩子,況且因哥兒都認了,你還有什麽要争的。”

趙老爺點點頭:“我女兒嫁到你們顧家,也算是你們顧家人了,你們要怎麽待她,我插手不上。只是你要說她不姓趙,姓何,那我就不能茍同了。”

周氏怒火中燒,看手邊上的丈夫跟沒事人一樣,又想起昨夜将他屋裏東西砸爛的場面,一時眼睛就像是被人蒙蔽了一般,前塵往事壓得她喘不過氣。

“我怎麽就攤上這陰魂不散的東西,你們都是合夥騙我,你們都知道她是何平安,騙我!”周氏抱着頭,沒來由地哭出來。

顧老爺看着她哭,朝親家揮了揮手,示意他先出去。

不想門外有個小丫鬟來報,說是趙太太來了,聞言,趙老爺高興壞了,只是礙于情面,當着周氏的面略微有所收斂,他陪笑道:“親家太太,我們可沒騙你,要是不信,就請把婉娘喊過來,看看她跟她娘的模樣,你必然不會懷疑。”

“把她叫過來。”

周氏擦着眼淚,不知哪來的怨氣,聲音都變了,趙家太太見狀,這才覺察出氣氛的異樣,連忙收了笑。她緊趕慢趕來圓謊,本以為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誰知道她這親家有些不尋常。

等到何平安過來,趙太太一把将她摟在懷裏,俨然是親母女的模樣,對她噓寒問暖,心疼不已。

換了衣着打扮的少女身上帶了幾分貴氣,哽咽聲喊她一聲娘,淚眼模糊,好一幅母女情深的畫面。周氏謹慎地盯着兩人的眉眼,半天,仍是不相信。

何平安從趙太太懷裏擡起頭,回望了她一眼。

頓時,周氏像是看到了仇人,指着她道:“她不是趙婉娘,你們騙我!”

顧老爺陰着臉,目光落在何平安身上,卻是對周氏道:“她不是趙婉娘,你說像誰?”

周氏兩夜沒好好地合過眼,此刻精神臨近崩潰,她低着聲,眼淚直流,憔悴不已:“我說你為什麽待她比待咱們的因哥兒還好,原來是因為她是你的心上人,你騙我這麽多年,你還要繼續騙我……”

趙老爺沒聽清,只是湊過去聽到幾個模糊字眼,吓得張大嘴,結巴道:“你這說的什麽話?”

他又看向顧老爺,人到中年,神色冷漠的男人将周氏一把扯回屋裏,罕見地失了禮節,留下他們三個人在院裏面面相觑,不知要做什麽。

趙太太小聲道:“她瘋了?”

趙老爺嘀咕道:“誰知道呢,真是年紀大了,我看人有些糊塗。”

傍晚光線逐漸暗淡,院裏起風,頭發花白的老嬷嬷上前先賠了個不是。因沒有将客人晾着的道理,更何況還是親家,柳嬷嬷站出來請趙家夫婦去外頭院子坐着喝杯茶。

何平安将眼淚都擦了擦,跟着趙家兩個人往外面走,過了片刻,三進院裏小丫鬟過來傳話,說是老爺太太今日身體抱恙精神不佳,不能出來待客了,改日一定親自上門賠罪,當下天色已晚,請兩人暫且先在家住一日。

趙老爺滿嘴都是理解理解,心裏又打起了小算盤,估摸着能從他這個親家手裏套出不少銀子,恨這樣的機會不能再多幾個。趁着何平安在這裏,趙老爺拐彎抹角向她伸出手。

何平安輕聲道:“我那裏有幾匣子的瑪瑙跟珍珠,等會給你們帶上。”

趙老爺欣慰道:“我們家女兒是知道孝順的。”

何平安見此刻柳嬷嬷不在,便與身旁的趙太太小聲道:“娘上次跟我說家裏缺錢,我想着自己快走了,既受了你們這樣大的恩情,多少也要勉力幫助趙家渡過難關,眼下除了那兩匣子的珠寶,還有一個送上門的好機會,就看你們願不願意抓住了。”

“你說。”

眉眼溫順的少女微微笑道:“顧少爺如今離不得我,願意為我花千金萬金。今日他們家裏懷疑我,鬧的這樣難看。我不如就跟着你們回去,到時候娘再留一封信,顧少爺要知道我不在了,定然要上門接我,那時候你們缺多少錢,都去問他要,若是錢不給夠,我就不跟他回去,好好拿捏他們一回。”

趙老爺聽的一愣,在趙太太還在疑惑此舉可行不可行時,已經兩眼放光,笑道:“還是你聰明。那小子出手大方,上次為了給你遮掩,就先贈了我半盒金子,如今要讨你,我看,要是不給個滿滿一盒,我是決計不放你的。”

何平安擡手掩着笑,見他這麽容易說話,便提醒道:“此事要悄悄的做,不能讓他們知道,不然我被攔下了,他可不會上門讨人的。”

“說的極是,說的極是。我本還打算留宿,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咱們這就準備着走。”

三個人低聲商議了一會兒,臨了,問宅子裏的小丫鬟讨來筆墨,留下一封信壓在茶盞下,而後借着探望女婿的由頭出了這宅子的大門,并未讓顧家的丫鬟跟上。

趙家的馬車就停在不遠處,此刻傍晚,村裏人多在家中吃飯,三個人上了馬車,沿着大路就往趙家去,等到有人發現,天眨眼間都黑透了。

馬蹄噠噠,月色朦胧,路上流水潺潺,兩側蟲鳴聲微弱。

何平安坐在車上,心裏總算松了口氣,她摸着自己頭上的頭面,嘴角揚起,沒人知道她将自己的那錠金子也藏在了身上,如今也算是滿載而去,就是不知道顧蘭因是什麽反應。

她餓了這麽多天,若是憑自己的腳力,實在難以走遠,這趙家兩個人上門,真是老天安排來的。謀劃多日的何平安靠着馬車的車壁,擡手揉了揉臉,難得放空思緒,只看着簾外的風景。

而顧家那一邊,等不來何平安,顧蘭因親去周氏的宅子,柳嬷嬷原要明天再告訴他,誰知接了信,在她面前一向乖巧的少爺忽就顯出幾分戾氣。

“少爺,少奶奶只是回了娘家,遇上這樣的事,難免……”

顧蘭因撕了信紙,搖着頭,壓抑着聲,怒極而笑:“你不知道,她一肚子的心眼,她今日走了,以後就再難回來了。”

“怎麽可能呢?”柳嬷嬷想安慰他。

“怎麽不可能。”

顧蘭因扶着牆,擡頭看向宅子深處,他今日沒有跟着何平安過來,本意是不想逼他母親,沒想到何平安竟是說跑就跑,他想起午間她吃撐的模樣,瞬間就明白過來。

“山明,牽馬。”

顧蘭因将手上的碎紙丢掉,片刻都不想停留,天色已晚,怕他路上有意外,柳嬷嬷趕緊攔住他,顧蘭因念她一把年紀了,叫成碧将人扶到一邊去,跑着去馬廄。

他要是讓何平安逃了,他就不叫顧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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