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趙家在金山村, 深夜裏馬車到了門前,但只有趙家夫婦下了車,未幾, 趙老爺從宅子裏帶出兩個丫鬟來。

“你們跟着小姐去茶園裏住幾日,伺候她一應衣食起居, 若有異常, 再來告訴我。”

兩個丫鬟點頭稱是, 不敢多耽誤。

趙老爺看着馬車離去,一顆心安下了,但回去歇下不久,又被吵醒。

趙太太想點燈,卻被他攔住了。夫妻兩個對視一眼,趙老爺嘀咕道:“該不會是那小子夜裏追來了?”

趙太太半信半疑:“這大半夜,我們前腳走他後腳就要追來, 除非是那丫頭給他灌了什麽迷魂藥, 不然怎會如此舍不得?”

“且聽一聽,不急。”趙老爺說這話, 人卻已經翻身起來了。

不久, 就聽來禀報的丫鬟站在門外道:“老爺太太, 姑爺深夜叩門求見。”

趙太太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喃喃道:“還真讓那丫頭說中了。”

趙老爺樂呵呵地穿衣裳, 嘴裏道:“你就繼續睡, 我去瞧瞧他, 好歹也是我女婿,沒想到還是個癡情種, 少說我也要從他身上敲下一千兩銀子來。”

他看顧蘭因就像是看一頭肥豬,有種迫不及待就要宰了他的架勢, 殊不知自己馬上就要被宰一頓。

此處且按不表,只說何平安那頭。

趙家的茶園在不遠處的小山裏,馬車只能跑到山腳下,如今朦胧月色,何平安跟着前頭的丫鬟正慢慢沿着石階往上爬。

她一路卸下了頭上的金飾,咬着牙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屋子,已累的臉色發白,氣喘籲籲。

那兩個丫鬟見狀,像是重新認識了她一回,人前扶着她,人後就議論起來,笑話她是被顧家養嬌了。

“她剛來咱們趙家,咱們十幾個人都跑不過她,有的是一身力氣,這會子虛成這樣。”

何平安豎着耳朵偷聽,其中一人懷疑她是小産回來,所以才會這樣。另一個像是從外打聽到什麽不得了的消息,接嘴道:“上次寶娘姐姐回來過節,偷偷跟她娘老子說,這何平安嫁過去小半年,顧少爺都不碰她,兩個人一個住在東邊,一個住在西邊,你說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剛剛老爺喊咱們來,這黑漆漆的天,将她送到這裏,她身上顯然是有什麽不能見人的事。”

“嘿嘿,不知道流了哪個野男人的種。”

……

長夜漫漫,兩個丫鬟你一嘴我一嘴聊的不亦樂乎,一牆之隔,何平安也聽了個全。

原來這牆角有個老鼠挖的洞,趴在地上耳朵湊過去,正好能聽到隔壁聲音。何平安大半夜從地上爬起來,春夜裏不如一開始那般冷,她坐在床榻上,估摸着隔壁兩人打鼾睡着了,猛地将桌上的茶壺打碎,又将門砰地推開,吓得兩個人忙把衣裳穿好過來查看情況。

“這是怎麽了?”名叫小春的丫鬟打着哈欠,見地上濕噠噠還擺着碎瓷,下意識道,“屋裏有老鼠?”

披頭散發的少女攏着衣裳,縮在一旁道:“第一次住這樣的山頭,方才口渴本要喝茶的,誰知窗外有鳥的怪叫聲,我往那外面一看,有個影子飄了過去,我一時害怕手滑了,就這般,實在不是故意的。”

叫小冬的丫鬟無奈啧了一聲,認命地将地上碎瓷片掃出去。

“春天山裏的鳥多,什麽聲都有,有的鳥還長得怪模怪樣,你不必害怕。我爹娘來這邊采茶,從未聽說過山裏有鬼這事。”

何平安拍了拍胸口,看樣子鎮定不少,待那兩個人又回去了,臨到破曉時分,再次故技重施。

要是擱在她剛來趙府那會兒,這兩個人才不理會她,實在是不耐煩了,可能還要爬起來揍她一頓。但今時不同往日,趙老爺将她們指派來時千叮呤萬囑咐,就差讓她們把何平安當皇帝供起來。

此刻聽到聲音,小春小冬黑着臉,等進了門才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她人呢?”

兩個丫鬟将屋前屋後找遍,開始着急起來,其中一個衣裳穿好提着燈就要下山禀報趙老爺,那邊樹上就跳下一個人。

她手裏捉着一只戴勝鳥,小冬提燈照去,長長松了口氣。

何平安将烏發绾起,手指小心地抓攏那只小鳥的翅膀,素白幹淨的臉龐上一雙眼黑沉沉不見光亮,笑意極溫柔。

“我們喊你你沒聽見?”

何平安噓了一聲,單手又放飛了那只戴勝鳥,日光從薄雲裏透出一線,天都亮了,山風吹拂着她的衣擺,她低頭看着山下,透過枝葉的縫隙,但見兩山之間,有人打馬而過。

小冬拍了拍嘴,慶幸道:“還好咱們在這山窠子裏,剛剛聲也不大,那外人聽不見咱們的聲音。”

趙老爺要她們将人藏好不許別人發現,小春看了眼天色,納悶道:“這麽早山下就有人了。”

“若是要采茶,如今也不早了。”

兩個丫鬟睡意被何平安折騰完,如今天光大亮,索性就去廚房裏準備吃食。

而何平安伸了個懶腰,開始睡覺。

這一日風平浪靜,過了日午兩個丫鬟打起瞌睡,何平安看着兩人在屋裏睡的七仰八叉的,自己獨自去茶園附近看地形,她回來時小春小冬還在睡,何平安笑了笑,待入夜繼續折騰她們。

一連幾天下來,兩個人叫苦不疊,卻沒辦法奈何她,不得已每日午後睡上兩三個時辰補補精神。

展眼小半個月匆匆而去,趙太太來山上看了何平安一回。她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身子有所恢複,面色紅潤,精神大好。

“你上次跟我們說的确實不錯,你那夫君舍得為你花錢,不過咱們還想央你再住一會兒。”趙太太給她帶了日常的一些衣物跟吃食,假意關懷了幾句便開始嘆氣。

“那吳家跟瘋狗似的,咱們趙家算是跟他們杠上了,都到了三月份,依然還要揪着咱們打官司,就盯上了咱們家那塊風水吉地。我和你爹沒辦法,事情都到這一步,若是讓步了,日後指不定要被壓的死死。可惜到處打點都要花錢,如今開春各項生意上也要有支出,一時手頭不濟……”

趙太太絮絮叨叨說道:“你夫君為了你,耽誤了行程,現今跟家裏鬧了矛盾,就住在城裏。他有心要幫咱們,出錢又出力,你再等等,待我們贏了這場官司,你就跟他回去,如何?”

何平安萬分理解,真就把自己當她親女兒一般,口裏就沒一個不字,臨走還送了趙太太一雙自己新做的繡鞋。趙太太看着她那張臉,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親女兒,她苦笑道:“你跟你表姐長得這麽像,我有時候想,是不是老天爺弄錯了,你和她本該是一母同胞的親姊妹。”

何平安微微笑着,低下頭道:“我死了親娘,您死了親女兒,兜兜轉轉咱們兩個又湊成母女,可見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

趙太太喜歡她這話,想了想,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給她,說是裏面有些零錢,若是缺什麽東西,就讓兩個丫鬟去幫她買。

何平安目送她離開,一轉身,就将荷包拆開看了一眼,估摸着裏面有七兩碎銀,倒是可以供她出去用兩三個月左右。她夜裏用炭筆在竹紙上畫路線圖,将一早的計劃做了一些修改,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顧蘭因至今還在城裏實是讓她有些意外,何平安剔亮燈,将值錢東西都收在匣中,她打算等這幾天雨停了便下山去,從水路出徽州,而後換陸路,去江西躲上一年半載,到時候再做個小營生。

主意打定,何平安難得早睡一回,聽着夜裏飒飒的雨聲,她抱着自己的匣子,睡的無比安穩,一覺到天明。

小春小冬早上看她出來吃飯,倒還打趣了一句,何平安笑笑不說話。

三日後雨停了,一上午的工夫太陽将泥濘的道路曬幹,趁着小春小冬二人午睡,何平安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蹑手蹑腳去隔壁屋裏,依照之前夜裏偷聽到的消息,将她兩個藏錢的地方找到然後洗劫一空。

“讓你們天天罵我,睡醒了就等着哭罷。”

何平安呸了一聲,摸着那些銅錢,心裏舒坦不少,她戴着鬥笠背着包裹,循着她這些天踩好的點悄悄避開茶園裏其他婆子,跟猴子一樣一溜煙就竄到了林子裏。

小春小冬醒來時不見何平安的蹤影,一開始還以為她跟往常一樣,只是等到傍晚吃飯時她還不出現,這才開始慌。

兩個小丫鬟害怕趙老爺責罰,先自己找了一遍,可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沒有她,她們闖進何平安的屋子,見衣裳都在,唯獨沒有她的首飾,頓時醒悟。

“她這是帶着值錢東西跑了!”

小春拍着大腿,着急忙慌就要下山去,小冬在茶園裏幹着急,沒辦法,只好收自己的東西等着被趕出去,不過她找的頭暈眼花,也不見自己的錢。

她癡呆呆地看着自己藏錢的罐子,最後崩潰大哭。

“嗚嗚嗚嗚我的錢……”

彼時山高水遠路長,何平安已不知去向。

金山村的趙家近來接連遭受打擊,差點一蹶不振,何平安跑了的消息傳來,無異于将他們最後一根稻草都壓垮了。

“你們說的可真?”趙老爺站在空空蕩蕩的廳堂裏,難以置信。

趙太太找了一群下人,連夜搜山,這樣大的陣仗自然就叫顧蘭因知道了。彼時他正在當鋪裏收趙老爺送來的破爛。

衣着閑散的少年人坐在高高的櫃臺上,他那個肥肥胖胖的老丈人一個勁讓他多出點錢,顧蘭因笑道:“我跟家裏決裂,如今手頭上可挪用的銀子也不夠寬裕。上次替你打點縣衙裏的胥吏,又請了徽州幾個小有名氣的訟師前來助陣,如今是有心無力了。”

“因哥兒,你瞧這瓶,可是我爺爺傳下來的,上好的汝瓷,那鏡子更是精致,乃是大師開過光的銅鏡,你多少再添點銀子。”

顧蘭因瞧了瞧,伸手比劃了一下,微微一笑:“再多沒有。”

趙老爺重重嘆了口氣:“也罷,你還小,不像我,整個趙家如今也就我一個頂事的,上下百口人,真是愁死我了。婉娘如今被我接來家裏,不得已跟着一起過苦日子,你若還念她,煩請将她的首飾衣物送來,如果天漸暖,我這個當爹的無力替她置辦新的,也不能讓人看輕她,到時候丢了你們顧家的顏面,我心裏過意不去。”

顧蘭因不吃他這一套,淡淡吐出兩個字:“死當?”

趙老爺在下面小雞啄米,顧蘭因便在簿子上添了幾筆,随後給了他一個笑臉。

趙老爺偏還死皮賴臉留着不走,又白蹭了他一頓午膳。

好不容易趙老爺走了,成碧跳出來就罵他,顧蘭因聽在耳裏,嫌他罵得太粗魯,随手就将那破銅鏡砸過去。

成碧踩了幾腳,随即笑嘻嘻道:“我剛從黃胖子那裏出來,他将這幾樁官司裏賺來的錢抽了七成給咱們,吳家那頭也送了幾樣好東西,其中有一尊唐代獨山玉雕的海潮觀音,雕工極佳,神韻意境更是難得。”

顧蘭因讓他裝好送給太太。周氏如今在家裏建了一個小佛堂,整日都躲在裏面誦經拜佛,這一尊觀音送過去也算事投其所好了。

下午,當鋪裏生意不佳,顧蘭因坐在門邊上看閑書。

山明從金山村打探消息回來,聽聞她确實是跑了,顧蘭因頭也不擡,笑罵道:“還真是個泥鳅。”

“誰說不是呢,趙家要是早将少奶奶還回來,好歹還能給他一個痛快,如今鬧的咱們心裏不快活,只能給他好好放放血了。”

顧蘭因道:“豬放完血就該殺了,他把該當的都當掉,還有個大宅子在手上,咱們再等些天走,非得讓他傾家蕩産。”

如今的趙家已是強弩之末,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顧蘭因夥同吳家人又尋釁滋事,本來趙老爺都要放棄跟他們争這一口氣,等着恢複元氣讓子孫後代來為趙家正名,誰知道被人半夜挖了祖墳,直把他氣得吐血。

趙老爺揚言要賣田賣地、賣兒賣女,直把他們吳家告倒為止,他自己受辱無妨,絕不能讓祖宗受辱。楊瘦子跟黃胖子一聽這話,立馬裝作同仇敵忾的模樣,日日在他身邊出謀劃策。而那縣衙裏的知縣如今正要調任別處,正愁自己為官過于清廉,窮的叮當響,不想有這樣一塊肉送到嘴邊。

最後顧蘭因牽線,幫着趙老爺跟知縣在私衙見了一面。

趙老爺發了狠,當掉了自己的宅子,阖府上上下下的仆從也都賣給了女婿,足足湊了兩千兩以表心意。知縣滿口的保證,怕他不信,特意寫了一張議單給他,又給他一個許贖的執照,若不能幫他贏了官司,這兩千兩他盡數退還。趙老爺以為萬事穩妥了,真就回家等好消息。可哪裏知道,等着等着,那知縣老爺就調任雲南,還沒開堂便悄無聲息走了,可憐他兩千兩銀子說沒就沒,掉到海裏連個水花都沒瞧見,真是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直把自己氣死,斷送了性命。

趙老爺出殡那日,顧蘭因換了一身白衣過去吊唁。

如今趙家的兒子出去做生意不知在何處,只有一個趙太太拿主意,見顧蘭因問她讨要何平安,哪裏能還他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只好裝傻充愣,偏他是個狠心人,平日又演足了癡情人的戲,拿着趙家的地契便威脅起來,趙太太哭幹了眼淚求他也無濟于事,不得已搬出家門,忍着苦楚賃居在尼姑庵裏,沒過幾天,一頭吊死了,當真令人唏噓。

顧蘭因斂了趙太太的屍體,将他夫妻二人埋在一處。

他看着林間新立的墳碑,想起去年的光景。

“我要婉娘的時候你們騙我,我要何平安,你們又騙我。”

“既然要占我的便宜,賠上性命也是該當的。”

他說完這些話,灑下一杯濁酒。

燒完的黃紙化成灰燼,随風飄飛,像是雪一樣。

顧蘭因從林子裏走出來,正想上馬車,忽覺的有些不對勁。

他掀開簾子,顧老爺不知等了他多久,不等他逃,抓住就打。

與他有幹系的,顧老爺倒也沒有放過。

他不過出去販茶而已,短短這一個月的工夫,顧蘭因就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不将他打死已是手下留情,如今周氏整天都在佛堂裏,顧老爺放開手腳。

等到顧蘭因養好傷再出來時,一整個春天早已過去,天要入秋了。

顧老爺想他年紀小心性不定,若去了北京山高水遠無人管教,只恐做盡世間的壞事,于是就将顧蘭因交給族裏一個叔叔,讓他學着做生意,待過了二十再去考取功名。

顧六叔在江西做生意,這次回去,便将侄兒帶上了。本以為他會十分不情願,誰知意外的順從。

立秋那日,船到浔陽,顧蘭因跟着顧六叔上岸,當夜就宿在他的別院裏。

顧六叔的別院隔壁便是一家妓館,白日沒有聲響,夜裏卻很熱鬧,客人一陣一陣的上門。好不容易到了下半夜天将明時,顧蘭因又聽見妓館裏的丫鬟砰砰的開門聲。

只是這一次說的不是什麽客來了,小丫鬟喊了一聲姐姐。

來送餐的女子身後還跟着一個粗布衣裳的少年,她将食盒遞過去,耐心道:“以後你記着,莺哥姐姐家就在這兒,你每日這個時候過來,千萬別誤了時辰。”

小丫鬟與她是熟人,見她帶了個面生的少年,揶揄道:“姐姐生意興隆,終于請幫手來,不知他叫什麽?”

穿着青色交領衫子的少女笑了笑,向旁挪了挪,讓他自己說話。可他憋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去,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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