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三十一章

她發不出聲, 這牢房裏刮進一股冷風,油燈昏昏,灑了一地濁光。

何平安知道他是故意如此, 嗅着牢房裏濃烈的血腥氣,她又想到當夜的那只黑船。

沉默良久, 她冷聲道:“那你就當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在跟我說?”

顧蘭因左右看了一眼, 獄吏将這扇牢門打開。他踩在尚未幹透的血上, 将她拖了進來。

“趁他還有一口氣,說給他聽。”

何平安索性破罐子破摔,說盡所有的絕情話,燭火閃爍,她裙角沾滿血,等到無話可說之際,顧蘭因這才将她拉起來。

兩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陰暗潮濕的牢裏謾罵聲不止。

血泊中, 姜茶緩緩睜開眼,吐了一口濁氣。他身上被打的皮開肉綻, 饒是如此, 他依舊艱難低爬了起來, 就坐在牢門邊上,目光緊緊鎖住出口。

……

早間, 衙門那處有人過來, 管家将人請到顧蘭因的院子。

因今日知府要提審姜茶, 成碧等人都起了個大早,專等着少爺出門, 誰知道少爺還未收拾好,竟先等來這樣一個消息。

“昨夜有人劫獄, 牢裏一幹水匪盡數逃脫。”

山明聽了這話,心下直道不好。

昨夜只有顧蘭因最後帶人去探獄,脫不了嫌疑,是以這衙門裏的吏典今早上就是專門來請他去知府衙門的。顧蘭因被盤問半日,方才放回家。

顧六叔聽聞此事,還以為侄子犯了什麽王法,他神色匆匆地進來,憂心忡忡地離開了,不過半個月便打發顧蘭因去岳州販米。

顧蘭因在碼頭雇了一艘裝米糧的船,浔陽泊舟之地多認得顧六叔,卻不認得他,這裏人見是個唇紅齒白的年輕後生,言語間不識時務,又時時帶着個女人進進出出,便當他是那錦繡膏粱子弟,手裏有幾個錢使,除了會玩.女人,哪裏會做生意。

這一天出門,天氣甚好,碧水驚秋,白草紅葉黃花,顧蘭因從碼頭回來,棄了車駕,帶着她漫無目的走在城東市井間,不覺經過了六裏橋。

何平安這些日子被他看的緊,鮮少來到這處地界,如今瞧見已關門的食肆,自然也瞧見了一旁的客店,不知為何,竟也生意疏疏。

顧蘭因從客店門口經過,店家一瞧見他,連忙躲起來。

原來朱大郎跟朱娘子一年四季在這兒紮火囤,店主知曉後也從中分了一杯羹,偏這兩人招惹了個不能招惹的客,連帶着他也吃了個大苦頭。那些中招的有不少是江淮客商,與顧家有生意往來,他們年少不知這當中的機關,吃了個啞巴虧自認倒黴。顧蘭因讓成碧将這些中招的少年子弟多找出來,寫了狀子告到官府,知府在六裏橋附近備細訪問,見情況屬實,且朱大郎下處仍有未用盡的財物為證,一時便引了個“招搖撞騙”之律,問杖一百,從犯各打五十大板,歸還財物。店家挨了實打實的五十板子,現下走路還一瘸一拐,那些外來人打聽後得知店裏有這樣一樁官司,哪裏還敢住,一時生意蕭條,都快要關門了。

何平安停在食肆跟前,那個舊幌子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摘了,右邊反倒新開了一家賣吃食的。

“肚子餓了?”顧蘭因見她走不動路,溫聲詢問道。

“我有些東西還在這屋裏,如今既然走到這裏,不如順手拿了,如何?”

“你是說這錠金子……還是這跟簪子?”

面容俊俏的少年人倚門說罷,從寬袖裏取出兩樣事物。

一錠刻了字的金錠,一根樣式簡單的金簪子。

他手指修長,轉了幾下簪子,笑眯眯道:“姜茶送你的東西,是要留着做個念想,還是拿出去賣了賺他幾兩碎銀呢?”

何平安愣在那裏,卻是問道:“你怎麽會随身帶這些?”

“你的心頭好,自然也是我的心頭好,如何帶不得。”顧蘭因眼眸暗了暗,将那金簪子輕輕簪到她的發髻上,左看右看,嘲道,“貌美如花。”

何平安今日穿着銀紅潞綢圓領襖子,一條青綠插玉白蓮紋寬襴挑繡裙子,梳着低髻,鬓角簪的是粉紅桃花菊、淺白木香菊,一如趙婉娘在時的打扮。

她聽出顧蘭因字裏行間的意思,忍着火,違心道:“多謝誇贊,只是這金簪樣式太舊,我原想拿回來熔掉,不想現在夫君手上。我聽六叔說此番夫君要去岳州,不若先收下,若是一時手頭缺少用度,也可……”

顧蘭因點了一下她的唇,微笑道:“我可不缺這點銀子。”

他帶着何平安走進隔壁新開的食肆,将食肆裏的吃食都點了一遍,店主見他出手大方,分外的殷勤。

何平安自讨沒趣,坐在窗邊上,将簪子簪牢。

這店裏如今螃蟹賣的最好,蒸好的蟹呈上來的都是剔剝幹淨了的,一旁香油碟裏裝着蘸料,聞起來略帶一股酸味,嘗到嘴裏,卻帶一股辣味。此外,店家又端上一碟叫金銀夾花平截的蟹菜,乃是在薄餅上平鋪好蟹肉與蟹黃,再卷切成片。顧蘭因不愛吃蟹,此刻吃了一點,只為評價一句:“倒是勝你百倍,若是食肆不關,挨在他家邊上,想必也要半死不活了。”

何平安:“多虧你出手,叫我提早關門。”

顧蘭因笑了笑:“不客氣。”

兩個人坐在食肆裏吃飯,顧蘭因點的菜擺了兩桌,來往食客多有好奇的,有那舊日胡氏食肆的熟客認出了何平安,咂舌不已,竟還有來敬酒的。

顧蘭因頗給面子,随手将吃不完且未動筷的菜都送了出去。展眼就到了午後,食肆人來漸少,何平安飲盡一壺青梅酒,意猶未盡。

秋日天朗氣清,兩人一前一後從路邊往回走,身後不知何時跟了條尾巴。那衣着打扮皆不起眼的漢子從六裏橋一直跟到桃葉巷別院,看樣貌,與姜茶有三分的相似,但體格更為健壯。他從城裏出來,鑽到城外野渡旁的一艘漁船裏,被救回的小水匪此刻發了燒,渾身都敷了藥,面色很是難看,船艙裏的魚腥味蓋不住這濃重的藥味,他進去片刻便一身苦澀。

“小茶?哥哥回來了。”

姜茶的哥哥叫姜鹽,他在姜茶耳邊喊了幾聲,将買來的吃食從衣服裏掏出來。說來也巧,今日都不用找,姜鹽進城買吃食時正好就瞧見了罪魁禍首。他看姓顧的跟那女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樣,怒火中燒。

“那女人不是什麽好東西,我苦口婆心勸你你不聽,非要上岸,現在遭這樣的大罪,你要是熬不過去,日後要我怎麽跟死去的爹媽交代?都說長兄如父,你既然在那個姓顧的狗賊身上吃了個大啞巴虧,我這個做哥哥就沒有忍的道理,一定要替你教訓教訓他。”

姜鹽拿冷水給他擦了擦身子,見姜茶有意識,眼睛睜開了一條線,便繼續道:“咱們船上兄弟打聽到了,這個狗賊不日就要坐船過鄱陽湖走水路一直到岳州販米糧,到時候趁他上船離了浔陽城,咱們半路上将他做掉。”

“你喜歡的那個小娘們兒跟他形影不離,若是咱們船上撞見了,準一刀劈成兩半給你報仇。此事都是因她而起,留着也是個禍害。”

姜茶眨了眨眼,吃力地擡起手,将他按住。

“不要了,跟她不相幹。”他聲音低低,姜鹽低下頭仔細一聽,生氣不已。

“天底下什麽好看的女人沒有,你就這點出息!”

姜茶搖了搖頭 ,不意扯到脖子上的傷口,疼的直皺眉。

“別、別傷她。”

“你說什麽?”姜鹽将那擠幹的巾帕狠狠丢到一旁,裝作聽不見的樣子,自顧自道,“你是不是把咱娘的簪子送給她了?真是個敗家玩意兒。”

姜茶喘着氣,躺在那裏幾乎不能動彈,一面聽哥哥抱怨,一面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們兩個人是親兄弟,爹說柴米油鹽醬醋茶,鹽茶之物賣來獲利甚多,于是一個兒子叫鹽,一個兒子叫茶。早年間姜家還只是普通漁民,奈何天有不測風雲,湖上打浪,将他爹娘都淹死了,家裏沒有頂梁柱,這湖上漁霸欺姜鹽年弱,天天搶他的漁獲,姜鹽回家見弟弟都快被餓死了,想來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夥同一幫盜匪來了個黑吃黑,自此也做了水匪。

這些年兩個兄弟在湖上混的風生水起,積累了一些家財,準備等再過幾年就金盆洗手上岸找個正經營生娶妻生子,不想沒等到那一天姜茶就被官府抓到。

那日劫獄,姜鹽背着弟弟挨了獄卒一刀,如今傷口已經養的差不多了,他找來自己最鋒利的一把刀,準備就用這把來殺那姓顧的狗賊。姜茶在船艙裏看着他腰腹上的傷口,有些難過。

他努力擡起手,摸着已經落痂的傷疤,開口問道:“大哥……”

“不疼,小傷,可比不得你。”姜鹽打斷他,換了黑衣後給弟弟喂了點熱水。

姜鹽跟一幫水匪兄弟們計較已定,準備等五日後顧蘭因坐船到了鄱陽湖深處,再将他做掉。至于那個女人,他看姜茶實在是癡心,但猶豫良久,也沒給弟弟一個确切的答案。

“哥哥都是為了你好,天底下好女人有的是,你且安心養傷,不日哥哥一定提着那個狗賊的人頭過來給你佐酒……啊你現在病了,不能喝酒,罷了,看看也是好的。”

姜鹽臨走前托了個心善的老嬷嬷照顧弟弟,自己帶人就埋伏在那艘大船的必經之路上。

此處且按不表,只說顧蘭因那頭。

他挑了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大早上便帶着人上了船,碼頭上一些力工對他相頭相腳,雖暗地裏笑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大草包,但對着他這副皮囊,卻也有些嫉妒。那船一開,就有人笑嘻嘻評論起他身邊的女眷。白泷作為婢女平日跟前跟後大家都見過,但何平安摘下錐帽後的模樣衆人還是頭一回見,一時覺得稀奇,成了一段力工早間的談資,幾個埋伏在岸上打聽消息的水匪湊在裏面聽熱鬧,将那大船并船上的人摸了個清楚,夜裏便劃一艘快船,趕在大船之前與姜鹽彙合。

而顧蘭因自上船起便精神不佳,聽說有些暈船。

他在船艙裏休息,平日吃食都是成碧端進去的。白泷因為要盯緊何平安,偶爾才會跟着成碧一起去送飯。到了晚間的時候,顧蘭因偶爾會出來在船上走走。

這天黃昏,船離浔陽城遠了,一旁湖岸長滿蘆葦,入了夜有幾個小仆尿急,在甲板上放水,忽見蘆葦蕩裏幾艘盜船劈開蘆葦便沖将過來。大船沒有小盜船跑的快,不多時就有水匪甩鈎繩爬到船上,見着船上人不管是誰,先一刀一個,頓時慘叫連連。

何平安頭一個被驚醒,她看了窗外一眼,見有船圍着,那些小船上掌舵的人穿一身黑,蒙臉帶刀,一時便知是水匪。

白泷與她一間卧房,何平安急急套了件衣裳,那門忽被人推開,她本以為是水匪沖進來了,不想卻是成碧。

“姑奶奶快別睡了!”

成碧身上也帶着刀,衣角沾了一點血跡,神色凝重,他到了屋裏就将白泷使勁晃醒。

“怎麽了?你……少奶奶逃了?!”白泷一個激靈,下意識去找何平安,聽到船艙外的聲音,懵懵懂懂。

成碧背着包裹顧不得解釋,他左右看了一圈,将窗戶一腳踹開,着急忙慌的很。他見何平安已經醒了,正要開口說幾句話,一個體格健壯的蒙面水匪卻從外追來,他一刀将門劈成兩截,沖着成碧罵道:“顧蘭因這狗賊在何處?!”

“在……”

成碧拖着白泷,眼珠子轉了轉,而後朝着窗外就倒去,嘴裏留下一句:“少奶奶您自求多福!”

何平安睜大眼一時只覺得背脊涼透了,連成碧都不敢多留,此地兇險程度可知一二。她雖怕水,但情況實在危急,她深吸了口氣跟着就跳。

不意那水匪三步并兩步急急趕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

何平安疼的要死,拼命掙紮,本以為下一秒就要落刀了,誰想那水匪将她拉上來,上下一掃,罵她是個沒心沒肺的賤人。

何平安見他眼裏似恨極了自己,不知為何卻遲遲沒有落刀,她此刻一頭霧水,但生死存亡之際,又無法多想,只能撲通先跪下求饒。

房間裏,那水匪冷眼看她片刻,忽伸手道:“小茶給你的那根金簪呢?”

何平安怔了怔,不等反應,姜鹽一巴掌扇過去,将她打的伏在地上。

“你不會将我娘的遺物賣了?!”

何平安摸着臉爬起來,漸漸有些明了,她看着水匪那雙眼,猛然醒悟。

“你是姜茶的大哥!”

此先她只在姜茶嘴裏聽說過他,如今人在眼前,何平安險些快喘不過氣,她那一日對姜茶說的話,他若是聽在耳裏記在心裏,又告訴了他大哥,自己今日想必斷沒有活路了。

“簪子在這裏,我一直小心放着。”

何平安去摸自己的枕下,聲音發抖。

姜鹽将她手裏的金簪一把奪過揣在懷裏。

“顧蘭因呢?”

何平安背貼着艙壁,火光映在臉上,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姜鹽看着她慘白的臉,問道:“你和他朝夕相處,豈會不知?”

何平安抓着自己的衣裳,苦笑道:“哪裏就是朝夕相處了,前些日子他像是看犯人一樣盯着我這幾日在船上聽說暈船,将我趕到這裏。我真不知道,願以性命作保。”

“剛才跑的是誰?”

“一個是跟他十幾年的長随,一個是跟他十幾年的貼身丫鬟。”

“好嘛,都丢下你。”姜鹽被逗笑了,他随後哼了一聲,将刀一拍,“量你也是一顆棄子,姑且放你一馬,趕緊跳罷。”

何平安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被他輕易放過,忍不住問道:“姜茶如何了?”

“你還記得他?我當你忘了!”

姜鹽這一次轉過身,見她還有一點心,是真要放她一馬,于是嘴裏道:“快滾,你和姜茶再無幹系了。”

何平安心下惴惴不安,見他走遠了幾步,自己也跟上去。

“你要幹什麽?!”

姜鹽聞聲猛地抽刀,提防她偷襲,但看着何平安陪着笑臉抱一張小幾,他松了口氣。

“我不會水,若跳下去了,要靠這個浮起來。”

她聲音細細,十分小心地後退到窗邊,最後閉着眼将小幾抱緊,仰頭倒出窗外。

聽着砰地一聲響,姜鹽探頭看了眼。

水裏的少女抱着案幾掙紮,不多時真浮了上來,她學着狗刨水,一點一點往岸邊游。那些小盜船有看見的,正要拿箭射她,被姜鹽吹了聲口哨制止住了。

秋夜湖上起霧,水冷刺骨,後半夜大船起火,火光照亮了周圍湖面,一個人游出火光之外,待挨到一處石灘,天已大亮。

那些小盜船在湖上滿載而歸,不想泊到岸邊,岸上不知哪裏冒出一群人,穿着捕人衣裳,正在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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