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小靜,你在哪兒呢?”
夜幕重垂,幽藍色的LED光打在林逾靜臉上,他理着一頭紮手短寸,因為營養不良看起來呈淡淡的灰色,一張因為過分瘦削而十分立體的臉,下颌線似利刃般鋒利,斜四方的眼下藏着一顆小小的淚痣。
林逾靜謹慎地踩了剎車,他探出頭前後看了兩眼,對着電話裏的人道:"就停車場最外邊,有個黑人牙膏的廣告牌下邊,你直走就能看見我。"
林逾靜聲音很柔和,這種溫鈍感與他酷帥的長相十分違和,聲音一出來立刻把主人的溫和的本性暴露無遺,他挂了電話,遠遠看見一位拖着黑色行李箱的男人從4號柱走來,粘膩感十足的夏日裏對方穿着黑色雪紡襯衫,戴着一個墨鏡朝他揮了揮手。
這附近有不少等着拉客的出租車,林逾靜是來接朋友的,他以為對方是在朝哪輛空車招手,未免擋住別人的生意,自覺地把車身朝前移了兩米。
車窗傳來沉悶的聲響,林逾靜把副駕駛的窗戶降下一條縫隙來,來人赫然是那位穿黑色襯衫的男士,對方抓了一個誇張的背頭,頤指氣使道:“麻煩開開後備箱?”
林逾靜心道有毛病吧,這後邊一輛接一輛的橙色出租車,這人對着自己的車招呼什麽,他對着縫隙裏那雙被墨鏡遮住的眼睛答大聲道:“不好意思,我是私家車,”就這麽一句話的時間,林逾靜放在扶手箱上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羅祐,正是他今晚要等的人。
顧不上外邊那位莫名其妙還在敲車窗的乘客,林逾靜接起了電話,“你在5號柱嗎?沒問題,我馬上過來。”
羅祐神經大條,明明落地時林逾靜特意囑咐自己在4號柱外邊等他,可對方還是提着大包小包去了5號柱,林逾靜沒法,驅車從前面的車道調頭離開。
看着面前的黑色轎車揚長而去,被噴了一臉尾氣的趙珏回過神來,他取下臉上挂着的墨鏡,氣急敗壞地上了後面的出租車,拿起手機撥通最上邊的電話:“不是,你說你親自給我安排接機的車,那車怎麽自己跑了?”
耿展鵬那邊的DJ聲震耳欲聾,他對着手機嚷嚷了好一會兒,只能無奈對着話筒吼道:“聽不見!!!你說什麽!我把司機車牌號發給你!!”
趙珏徑直挂斷了電話,看着簡訊傳來的數字,“A57988”,趙珏伸長脖子望了眼前邊那輛甩自己一臉尾氣的白色小轎車,車牌正正好對上,本就因為轉機心頭煩躁的趙珏此時更是如同火上澆油,頗為無語地對着那輛疾馳而去的車罵了幾聲。
“這年頭網約車都這麽沒職業道德嗎?”
駕駛座上的司機師傅是個留山羊胡的大叔,聞言甚是贊同地給競争對手潑了兩句髒水:“小夥子,約車還是得正經平臺,這些跑黑車的一向是認準了錢多辦事,哪有什麽職業道德?”
趙珏不知道耿展鵬上哪兒訂得這麽個車,心下暗自記下一筆,尋思着回去了找耿展鵬這個不踏實的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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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林逾靜終于接上了風塵仆仆的羅祐,他下車幫着人把東西提上後備箱,“剛剛遇見個神經病,敲車窗非讓我開後備箱,我說我是私家車他還站着一直敲。”
羅祐上了副駕駛,擰開一瓶水關心道:“沒出什麽問題吧?這年頭莫名其妙的人多。”
“可不是,”林逾靜一打方向盤聳了聳肩膀,“大晚上戴着個墨鏡,生怕看得見腳下的路長什麽樣子似的。”
羅祐笑了笑,倆人沒再談這煞風景的陌生人,聊了幾句家常後他想起什麽,“對了,吱吱這次入學沒什麽問題吧?”
“說起來還得多謝你,”林逾靜不是本地戶籍,照理說林吱吱要想上市一小是有些麻煩的,還好羅祐一家和一中老校長有些關系,一通關系運作後才讓林吱吱進了一小的校門。
“前幾天終于辦好入學手續,我總算是吃了顆定心丸。”
林逾靜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羅祐感覺他又瘦了,“你啊,就是想得太多,最近沒睡好吧?把你那兼職放一放,休息幾天再去做。”
林逾靜嘴角揚了揚,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道:“你出這一趟差也累,最近好好休息,改天我帶吱吱請你吃飯。”
梳羊角辮的小丫頭準會穿着粉色紗裙撲進羅叔叔懷裏,一口一個好想你,叔叔累不累?
羅祐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對着林逾靜道:“這車你晚上開回去吧,明天下午我再來取。”
前段時間林逾靜租住了幾年的老房子租約到期,他帶着吱吱搬了家,東西不多不少,熱心的羅祐過來幫忙搬了東西,兩大一小三個人在逼仄老舊的新家吃了頓飯。
羅祐喝了點酒就在林逾靜家裏睡下,沒想到第二天公司臨時通知出個緊急外勤工作,他神經大條,忘了自己車還在林家樓下,打了個車跑回家收拾好行李後就去了機場。
林逾靜這次跑大老遠來接他也是為了順便把車還給人家,“那筒子樓下邊連塊人踩的地都找不到,哪兒還能擠出什麽停車位?”
“我把你送回去後打個車回去,你省着點勁折騰吧,嗯?”
羅祐的工作待遇優渥,但累也是真累,這幾天的出差不是鬧着玩,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勉強應下,“行,那你今晚別去做那個兼職了,早點回去洗洗睡了。”
林逾靜終于點了點頭,車徑直開進一棟老舊小區的停車場,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羅祐肩膀。
微黃燈光下,他中指指背上的黑色簡筆刺青稍稍蜷動,羅祐下意識看了眼那幾筆勾勒成的潦草小嫩芽,說道:“我說你瘦了吧,這紋身看上去都大了一圈。”
這個三兩筆線條構成的小嫩芽看上去十分生動,左右兩片延展的細葉像指環一樣包裹住林逾靜指節處的表層皮膚。
這株草個頭纖細瘦小,安靜的帖服在他皮膚上,必要時拿一顆銀色素戒就能輕而易舉的遮擋住。
像林逾靜這個人,穿上工作服戴上鴨舌帽,那雙鋒利的眉眼一旦被遮擋住就會讓人覺得他是這個社會再普通不過的螺絲釘。
日夜操勞奔波,也不過僅僅為了在這個水泥鋼筋澆灌成的巨獸森林中勉強換來一絲立足之地。
事實也确實如此,林逾靜告別羅祐,在樹影綽綽的路燈下掃了一輛共享單車,微風徐來,本該是個萬分惬意的時刻,林逾靜面上卻滿是倦意。
今天替店裏的同事頂了兩三個小時的班,下班後去隔壁街道的阿嬸兒家接了吱吱,安頓好小丫頭後又馬不停蹄跑去機場接了羅祐。
明月上了樹梢,勞累了一天的林逾靜舍不得那點打車費,蹬了四十多分鐘的共享單車趕在淩晨前到了家。
小丫頭已經睡了,林逾靜蹑手蹑腳地走進她的房間,床頭淘來的編制小夜燈亮着,林吱吱一張臉被床單捂成酡紅色,頭發被黏濕的汗水分成一绺一绺,林逾靜替她把被子扯下去,打開了床頭的小風扇。
這點聲響驚醒了小丫頭,她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拉住了林逾靜的手,軟聲道:“爸爸,現在幾點了?”
小丫頭年齡不大,性格卻古靈精怪得很,平時就愛幫着她羅叔叔啰嗦管教自己,林逾靜拍了拍她的臉糊弄道:“不晚,才十點過呢,你接着睡,爸爸馬上也去睡覺了。”
伴随着林逾靜有一搭沒一搭的哄睡拍子,林吱吱又陷入了黑甜的夢鄉,林逾靜看着她,臉上展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眉毛垂成彎彎的月牙狀。
林吱吱并非林逾靜的親生女兒,嚴格來說,林吱吱是他的侄女兒,吱吱兩三歲那年,他哥林俊因為意外撒手人寰,獨留一個寡嫂和林吱吱強撐着過活。
後來寡嫂和隔壁村的單身老李勾搭上,她嫌棄林吱吱是個累贅,林逾靜父母因為重男輕女對這個孫女更是不上心,吱吱母親到底還有最後一點良心,和老李私奔前帶着林吱吱找上了遠在臨海市的林逾靜。
最初只是瞞着林逾靜說要他幫忙照顧林吱吱幾天,拿上門的東西不多,幾件小女孩穿的衣服和一捆發卡。
沒想到這一走再沒回來過,大半年沒聯系的父母打電話過來時林逾靜終于察覺到不對勁。
在三面環山的會友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還守着那點固執己見,覺得女孩兒都是賠錢貨,一聽兒媳婦跑了甚至說得出要把林吱吱過繼給同村一對中年夫妻抱養的話來。
林逾靜還算有點理智,拿着電話輕聲質問道:“爸,您把吱吱抱養給別人,他們給多少錢?”
他聲音不大,問得林父沉默良久,最後只得冷言冷語道:“能給多少是多少,這麽小一個孩子沒了爹又沒了娘,誰來養?是我這個癱了的老頭子還是你滿頭白發的媽?”頓了頓林父繼續道:“給你養?會不會又養出個小變态來?”
坐在泛黃布藝沙發上的女孩兒輕輕攥住了林逾靜的手,眼裏閃爍着點淚光,林逾靜聽着電話裏錐心的言論,單手把小丫頭抱了起來,對着電話道:“哥已經走了,這是他留在世上最後的血脈,我得替他守着。”
旋即苦笑一聲,在那邊挂斷電話之前反駁,“您性取向正常,最後不也養出我這麽個變态來嗎?這玩意兒既不傳染又不遺傳的,您怕什麽?”
那邊迅速扣了電話,聽着占線的嘟嘟聲,林逾靜将林吱吱放了下來,其實他和林吱吱沒見過幾面。
以往幾次年節回家倒是見過幾次,可惜他那嫂子一直防着他這位“性取向不正常”的小叔子,他統共也沒和小女孩接觸過幾次。
可就借着這麽幾次的相遇,林逾靜蹲在她身前摸了摸她的頭,問道:“媽媽可能要過段時間才會回來,吱吱願意跟着叔叔生活一段時間嗎?”
那是個樹影斑駁的午後,林逾靜自己也忘了當時的林吱吱是什麽反應了,小丫頭剛到那個狹窄的出租屋時各種不适應,晚上要亮着燈抱着娃娃才能睡着,林逾靜每次替她關燈時都能摸到枕頭上濕成一片的淚水。
從怯生生的“叔叔”到滿心信賴的“爸爸”,改變稱呼這件事最初對于林逾靜而言是個迫不得已的決定。
二十幾歲的單身男人和三四歲的小女孩這個組合本就怪異,一聲又一聲的“叔叔”更是惹來許多非議,在無數次意味深長的探究與不懷好意的揣測後,林吱吱改口叫了他爸爸。
最初當然是不習慣的,但這個稱呼好像有天大的魔力,将原本血脈相連的兩個人愈發緊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生活裏突然闖進來一個軟軟的小生命,林逾靜不知道費了多少根橡皮筋才從網上學來幾個漂亮的綁頭發技巧,他也曾在流感季節抱着孩子站在擁擠的醫院裏和許多焦急的家長一起等號,要帶好一個小孩并不容易,可林逾靜還是做到了,林吱吱在他的照顧下健康地長到了七歲,今年進入了本地最好的公立小學讀書。
他輕輕撫平小丫頭夢中皺成一團的眉頭,在她耳邊輕聲道:“明天獎勵吱吱一個棒棒糖,晚安。”
小女孩肯定是沒聽到的,但卻在林逾靜關掉床頭燈的那一刻舒展開了皺成一團的小臉,好像是在夢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