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第二天一早林逾靜是被震動的電話吵醒的,他在林吱吱床邊守了一晚,大概淩晨四五點才迷迷糊糊閉了會眼,一大一小還在酣睡,林逾靜拿着靜音的手機出了門。
站在走廊盡頭往下看,外邊的天還築着霧牆,電話是羅祐打來的,聲音有些火急火燎,“喂,昨晚怎麽沒給我打電話?吱吱現在怎麽樣了?”
手機屏幕跳出省電提醒,林逾靜這才想起來昨晚自己挂斷電話後還給羅祐發了好幾條消息,趙珏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電話根本沒撥出去,他在電話裏和羅祐大致講了經過,“別擔心,燒已經退了,現在睡得正香呢。”
“今天我休假吧,早上來接你倆回家。”羅祐急匆匆地披了件外套,手機被他夾在肩膀和耳朵中間說話,“完事兒我還能留下來照顧一下,你今天上班不?”
“不上,我請假了。”說實話,羅祐過來确實比趙珏更方便,林逾靜是個特別怕欠別人人情的人,昨晚大半夜給趙珏打那通求助電話在他看來有些難為情,哪怕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出手幫忙對于他而言也是沉重的情分,更何況他和趙珏還算不上多要好的朋友,充其量有些莫名其妙的緣分罷了。
林逾靜想這樣就不必繼續麻煩趙珏,他對着電話點了點頭,說道:“我等下把地址發給你。”
挂斷電話,林逾靜站在病房門口朝裏邊看去,小丫頭整個人埋在被子裏睡成一團,趙珏卷被側躺着,小腿以下全吊在床沿邊上。
日出驅散了外邊的霧霾,陽光照拂在窗外的栾樹枝上,透過樹梢一簇簇嫩黃的籽灑下一地金黃。
林逾靜視線落在熟睡的趙珏身上,一晚上過去,趙珏幹淨的下巴冒出一圈淺淺的胡青,大概是睡得不好,眉心皺成一團,傳來小聲的呼嚕聲。
林逾靜走過去替小丫頭整理被子,眼神一掃,呼吸滞了一瞬,昨晚太匆忙混亂,以至于他沒發現趙珏穿着兩只不一樣的鞋子——倏然間,腦子裏掠過趙珏昨日站在醫院門口不想走的畫面。
林逾靜想起嘴硬的趙珏,站在病床邊沉默良久,斑駁的樹影輕輕晃動,林逾靜搭在林吱吱被子上的手被陽光燙了一下,時間随着綠色葉片在緘默中搖擺,手機屏幕一亮,是羅祐在催促林逾靜發地址過去。
拉上遮光的藍色窗簾,在驟然暗下來的室內,林逾靜打字道:“算了,不用麻煩你過來,我這邊有個……朋友,他等會兒順路去我家取個東西,順便送我和小丫頭回家。”
羅祐:“哪個朋友?昨晚是他送你和小丫頭去的醫院?我認不認識?”
他消息發了一連串,林逾靜拿起來回了一個“嗯”字過去。
羅祐應該是震驚的,他知道林逾靜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肯麻煩別人的性子,他們穿一個褲衩長大的,就連對他,林逾靜向來也不太肯開口,林吱吱出現前,從來只有他幫自己的忙,直到小丫頭出現了,林逾靜才願意打開堅硬的蚌殼向他尋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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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逾靜覺得給他添了麻煩,羅祐卻很高興,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林逾靜早就該明白,這是個人情社會,沒幾個人能靠自己的力量順當地走下去。
但現在是怎麽個事,他怎麽不知道林逾靜身邊有哪個大晚上可以陪他們父子倆去醫院的好朋友?難道是對方談戀愛了沒告訴自己?羅祐深表痛心。
手機消息一直轟炸進來,林逾靜卻沒心思看,一大一小醒得倒整齊,林吱吱剛出聲的間隙趙珏就睜眼了,三個人一起上了車,林逾靜抱着恹恹的小丫頭坐在後邊,她那雙葡萄珠子一般的眼睛轉來轉去,好半晌才問道:“趙老師怎麽在這兒啊?”
趙珏笑了一聲,望着後視鏡打趣道:“怎麽,趙老師大晚上送你去看病,你這病剛好就把我忘幹淨了?”
林吱吱抱着林逾靜的手臂,身上還穿着趙珏那件外套,她有些無助地擡頭看向林逾靜,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能不讓趙珏傷心。
“昨晚趙老師照顧你一晚上,這衣服也是他的,還不跟趙老師說句謝謝?”
林逾靜替她說話,小丫頭馬上乖乖地喊了聲趙老師,甜糯糯地說道:“謝謝趙老師照顧吱吱,對不起,都怪吱吱昨晚睡着了,所以不記得了。”
小姑娘誠意十足的道歉讓趙珏手一抖,他看了眼後視鏡裏面帶微笑的林逾靜,“好了好了,和趙老師說什麽謝謝,說吧,有什麽想吃的,我去給你們買。”
三個人提着打包好的早餐到了樓下,林逾靜牽着林吱吱的手,他手裏還提着趙珏買來的豆漿,“要不要上去坐坐?吃了早飯再走?”
趙珏就等着這話呢,他這跟着忙前忙後一晚上,吃頓飯的資格總有吧,再次跟着林逾靜進了他的家,趙珏感嘆今時不同往日,“上次在你家吃早飯時還被你兇過呢。”
趙珏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屁股一坐拿了根油條開始往嘴裏塞,林逾靜聞言一怔,對趙珏說道:“上次你喝多了酒大晚上在我旁邊又哭又鬧,我一晚上沒睡好,早上擺點譜不算過分吧?”
酥脆的金黃色外殼讓趙珏一噎,他接過林逾靜遞來的筷子,不确定道:“又哭又鬧?真有這事?”
當然是編的,林逾靜總不能告訴他不知道你發的哪門子羊癫瘋,大晚上抱着我親了一口還叫着別人的名字,林逾靜一臉正經道:“當然了,我以為你記得呢,原來你全忘了。”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趙珏老臉一紅,難怪林逾靜後來瞧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搞半天是自己大半夜發酒瘋了?但挽回面子是有必要的,趙珏解釋道:“其實我平時喝了酒也不耍酒瘋,可能是那天心情太差…..”
成年人傷心的理由過去過來就那麽幾個,林逾靜大概猜到由頭,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沒事,我理解。”
飯桌上一下沉默住,倆人各有心事,趙珏滿腦子回憶着那晚斷片的記憶,林逾靜則考慮這次事後要怎麽感謝趙珏。
“上次那事……”
“這次這事…….”
兩個人同時出聲,又同時頓住,坐在中間啃燒麥的林吱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撲哧一笑,指着兩個大人說道:“爸爸,你和趙老師心有靈犀!”
林吱吱現在認得不少字,自從上次被他羅叔叔誇過會說成語後就對新詞彙起了莫大的興趣,他拍了拍她的臉蛋,“什麽心有靈犀,你不要亂用成語呀寶貝。”
林逾靜對女兒說話時會垂下眼眉的弧度,聲音溫柔得像漂浮在西湖水上柔軟羽毛,整個人的氣質也随之柔和下去,他對這個詞刻板印象挺重,下意識會聯想到形容情侶。
“其實人家小姑娘也沒說錯,心有靈犀拿來形容朋友也行嘛,”趙珏打趣林吱吱,“吱吱,你知道心有靈犀的犀怎麽寫嗎?”
小姑娘伸出手,在桌子上劃出一豎一點,趙珏看出來了,她寫的是拼音。
趙珏本來夾着最後一個豆沙餡的包子,看着她的比劃轉了方向,香甜的小籠包放在小丫頭碗裏,“吱吱竟然把拼音寫對了,來,叔叔獎勵你吃甜包子。”
小姑娘被她哄高興了,連帶着飯後爸爸遞來的藥也乖乖吞了下去,林逾靜看她喝完一杯溫水,摸了摸她額頭,“去睡會兒覺,爸爸中午吃飯再叫你起床好不好?”
“好!”
小丫頭身體還有些虛,躺床上沒一會兒就睡着了,林逾靜走出房間,趙珏跟大爺一樣坐沙發上玩手機,一頓飯的時間讓兩人的氣氛自然不少,林逾靜坐過去,“昨晚的事謝謝你了。”
按理說只是一通打錯的電話,趙珏拒絕或者無視都沒關系,但他卻穿着全套家居服出現在了林逾靜的家門口,說來也怪,林逾靜竟然對趙珏這番行為沒有太意外。
抛開那些誤會來看,趙珏其實是個善良又熱心的人。
趙珏搖了搖頭,“上次我大半夜醉酒那事也得謝謝你,要不是你,我指不定得在路邊淋一晚上雨,感冒都是小的。”
“這不一樣,上次那事我也是被迫,但昨晚你明明可以拒絕的。”林逾靜手指上的紋身一晃而過,趙珏對他說的話不置可否,看着他那幾筆簡單的黑色線條問道:“不說這個,之前我一直很好奇,怎麽在手上紋這個圖案,有什麽寓意嗎?”
林逾靜擡起手,修長的五指分開,飄逸的尖毛草葉子環住白皙的中指,林逾靜想了想,回道:“我有個在做紋身師的同學,看見他朋友圈的發的水墨圖案覺得很有趣,就想去試試看看自己紋上好不好看。”
“一棵野草而已,沒什麽特別的寓意,後來覺得太疼了,也沒去紋更大的圖案。”
林逾靜睫毛微顫,說話時手指下意識摩挲指背上的圖案。
其實他說了謊,這個小小的刺青不是沒意義,那是林逾靜最迷茫的一段日子。
父母厭惡的視線和身邊人的冷漠都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陰溝裏茍且偷生的老鼠,他平凡、粗鄙、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沒有一技之長,像石階下卑微求生的苦草,紮根在貧瘠的土壤裏奮力擡頭,卻終究逃不過旁人随意的踐踏。
這個圖案,來源于林逾靜對自身極度的厭棄與嫌惡,他恐懼于社會之大竟無自己立足之地,每一步路都像在沼澤中做無用功,心中的痛苦與孤獨無處宣洩,只能坐在街邊破落的小店中,在嗡嗡作響的刺痛中任由針頭紮進皮膚,繪出這麽一個小小的圖案。
他伸出手,幾年前的圖案已經黯淡下去了,林逾靜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憤世嫉俗又自暴自棄的小年輕了,他嘴角挂着笑對趙珏玩笑道:“怎麽,難道你也想紋個?”
時間過去太久,林逾靜手指上的線條微微暈染開,墨黑色線條與白皙的皮膚形成強烈對比,趙珏看着他,原先的寸頭好像變長了一點,額角的碎發看上去軟軟的,“我不紋,就是覺得挺好看的。”
趙珏欣賞了一會兒,突然道:“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這寓意好吧,送你了。”
林逾靜大概能搞懂趙珏應該是在誇自己,“寓意還能送來送去?”
“我覺得它像你,”趙珏得意洋洋道:“反正你也說它沒有特殊含義,不如就賦予它一個全新的意義好了。”
不是謙遜的竹,也并非豔麗的花,只是一簇堅韌的野草,任憑風雨摧折,任憑厚雪積蓄,會在驕陽時奮力擡頭,會一次次掙脫痛苦,牢牢挺直腰杆大步向前。
這是林逾靜從沒想過的意義,沉重、華麗、卻又質樸,趙珏在一個平靜的早晨,為這個紋身賦予了全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