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如果你非要謝謝我,那下次見面給我帶包銀釵吧,這煙實在不太好買。”
趙珏離開前吊兒郎當的聲音在林逾靜腦袋裏響起,他在貨櫃上拿了一整條銀釵,想着下次去接林吱吱時正好給趙珏帶過去。
店裏來了新同事,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已婚媽媽,林逾靜和她沒說過幾句話,只在交班時有過幾段工作上的交流。
拿了煙付錢離開,銀釵被他放在腰間的斜挎包裏,他頭發又剃短了,幹淨利索,四五月的天裏只穿一件薄款灰色衛衣,整個人看上去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今晚約了羅祐舅媽談開店的相關事宜,林逾靜錢早給出去了,這次見面也是為了談談往後的工作安排。
自從上次林吱吱生病在家無人照顧後,林逾靜想離開超市的心愈發堅定了起來,小姑娘才七歲,他不忍心每個夜晚都讓小丫頭一個人靠昏黃的小夜燈陪着入睡。
春夏交接的季節,林逾靜把電動車停在鋪了層綠葉的黑色柏油路邊,按照對方發來的地址在密布着老舊電線的老巷子裏穿來穿去。
“叮鈴”一聲,頭頂的風鈴随風擺動,像珠子落在了白玉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林逾靜擡頭一看,甜品店二樓的透明玻璃前邊坐着一位身穿碎花長裙,朝他輕輕招手的女士。
上次見羅祐舅媽是春節的時候,那時候還是冬季,對方穿一件白色翻領羊毛大衣,踩着一雙短靴站在田埂上邊,林逾靜和她打過幾次照面,但對于這樣一位明豔而有氣勢的女性還是有些逃避心理。
毛安琪保養得很好,看上去像剛滿三十歲的年輕人,一頭貼耳短發,手裏拿着一個金色小巧的勺子,朝林逾靜微微一笑。
她說話很溫柔,将店面的地址和開店之初需要做的事給林逾靜講得很詳細,原本有些緊張的林逾靜松弛下來,捧着熱牛奶認真聽她講。
店址定在群賢路的巷子頭上,那裏之前是一家藥材店,店主因為年齡漸大将鋪面租了出來,位置距離二中校門很近。
按照毛安琪的構想來看,到時候裝修成年輕人喜歡的風格,開店之初請幾個實力小有名氣的網紅來拍拍視頻,來的人自然而然就多了。
林逾靜不懂這些,但這并不妨礙他看設計概念圖時連連稱贊,二中是臨海市唯一一所半開放式學校,學生出入校門的管制很松,早中晚的人流量都很大,如果能保證商品味道與品質,不缺沒生意上門。
倆人聊到暮色四合,林吱吱今天跟着李阿嬸去參觀動物園了,估計這會兒在阿嬸家跟着依依姐姐一塊畫畫,林逾靜并不着急着接她,因為李阿嬸提前發過消息,兩個小姑娘好久不見,約定要看最新的動畫片,讓林逾靜晚點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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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安琪開的是輛紅色奧迪,坐在駕駛座上探頭問道:“需要我送你嗎?”
林逾靜謝絕了她的好意,目送着鮮紅色的車輛消失在冷清的街道,這邊是老城區,夜晚只有道路兩側的路燈亮着,幾根光禿禿的樹枝投下一段陰影,林逾靜孩子氣地踩着樹幹的陰影一步一步朝巷子口走去。
晚來風急,林逾靜身邊走過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幾乎全靠下意識反應,倆人在擦肩而過時同時停住,轉頭,時間被拉成漫長的割據線,孫乾突然跑進了旁邊狹窄的巷道裏,林逾靜擡腳跟上,踩過腳下的塑料瓶。
兩道人影在彎彎繞繞的巷道中開啓了追逐戰,孫乾只顧着一路往前沖,顴骨上的皮膚被迎面的冷風割成鮮豔的粉紅色,他跑到一棟三層混凝土樓房前,肋骨傳來刺痛,孫乾喘着粗氣左右看了看,确認無人後進了面前那扇鏽跡斑駁的老式鐵門,“哐當”一聲巨響,孫乾整個人被林逾靜扣住後脖頸按在地上。
他倒吸一口冷氣,捂着被磕疼的下巴骨發出陣陣慘叫,林逾靜坐在他背上,紅着眼睛大聲質問:“孫乾,你跑什麽!”
……
“這段時間你一直藏在這兒?”
出租屋不大,一張床一個滿是灰塵的木櫃就是全部家具,林逾靜站在門口,冷冷地看着屋內散倒在各個角落的酒瓶子和煙頭,孫乾下巴有一塊大面積的擦傷,孫乾混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頂着林逾靜的視線罵罵咧咧點了杆煙。
“不藏在這兒我能去哪兒?老婆帶着孩子跑了,十幾年的存款一夜之間全沒了,我不藏在這兒還能去哪兒?”
林逾靜皺眉,“誰讓你去賭?”
孫乾像被人戳了痛點突然應激起來,扯着嗓子反駁道:“難道我想賭?他媽的,趙萍說我買不起房子她就要離婚,家裏親戚全借了一遍,我他媽嘴巴都說幹了,什麽面子都不要了,最後還差整整一萬!”
“一萬吶!明明前面二十幾萬都湊出來了,就是缺那一萬塊錢!”孫乾夾着煙的手在空中比了個一,他說話時起皮的嘴唇顫抖着,“我找到勤姐,求她給我預支兩三個月的工資,她毫不猶豫就拒絕了。”
“你知道我他媽在這個超市幹多少年了嗎?就三個月的工資她都不願意預支給我!”孫乾站起來,雙腿微微彎曲,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操他奶奶的,遲到一分鐘扣全勤獎,上錯一次貨架抱怨半個小時,有一回我給小孩交班費,問那死肥婆在店裏換個現金都不願意,為什麽?為了那幾角幾分的提現手續費!”
“她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我呸他媽的,明明她自己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她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講到激動之處雙手抖動,唾沫橫飛,林逾靜看着他,“別人怎麽樣,不是你去賭桌上輸二三十萬的理由。”
孫乾像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他面目有些猙獰,被煙熏黃的牙齒咬着那根光禿禿的煙杆,“是,我哪能有你心好?幫你哥養小孩多偉大啊,家裏父母那麽嫌你厭你,人家有點什麽風熱感冒你不還是跑在第一個?”
迅速燃盡的劣質香煙被孫乾丢在地上一碾,“哥哥沒你那麽菩薩心腸,我當初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找你借那一萬塊錢,可你明明有多餘的,我又不是不還,為什麽不願意再多借我一萬?”
其實春節後孫乾明裏暗裏向林逾靜暗示過很多次想要借錢的想法,但都被林逾靜委婉回絕了。
林逾靜很早以前就有換個工作的想法,只是一直在猶豫,往後每一步都是花錢的地方,願意借孫乾一萬已是極大的信任。
林逾靜淡淡地看着孫乾,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你把從勤姐店裏拿走的現金和東西賠上,再把一萬塊錢還給我,我就不報警了。”
“我呸,”孫乾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坐在那張殘破的床單邊上,朝腳邊啐了一口,“反正我現在全身上下就幾百塊錢,你想要就來搶。”
氣氛吊詭,林逾靜緊閉着雙唇看了孫乾許久,不過片刻,他拿出手機開始撥號,“那好,我報警。”
按鍵的聲音十分響亮,在林逾靜撥到最後一個數字時,孫乾突然出聲打斷道:“林逾靜,我就想知道你這樣活着有什麽意思?替別人養孩子就算了,二十幾歲的年紀不是工作就是兼職,整天像條狗一樣低聲下氣看人臉色生活,來臨海這麽多年,你身邊除了那個同村的羅祐還有什麽其他朋友沒有?你那點男人的自尊早被生活磨光了吧?不然怎麽這樣還能活得好好的。”
撥號的手指一頓,随即堅定地按了下去,當着孫乾的面,林逾靜向警察說明了情況。
電話挂斷,林逾靜靠着門框,“孫乾,你就他媽是個傻逼,活該老婆帶着孩子跟你離婚。”
“像你這種工資還沒老婆高的廢物,有什麽資格和我在這兒叫嚣?”
說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孫乾那一拳實打實砸在他臉上時林逾靜滿意了,他翻手扣住孫乾的手腕,出租屋內傳來一聲慘烈的叫聲。
林逾靜胳膊肘一壓,孫乾整只胳膊被他扭成翻轉的模樣,他嘴裏還在罵,林逾靜一聲不吭地将他踢倒在地上,他腳上的勁一次比一次狠,統統用力地朝孫乾大腿位置掃去。
對方慘叫連連,林逾靜踹死豬一樣踹夠了,捏着孫乾脖子說道:“你說得對,我他媽這輩子一直像條狗一樣看人臉色生活,但我不欠誰的。”
“你這麽看重那點自尊,那你上賭桌前有沒有想過你小孩以後被人嘲笑親生父親是個賭鬼怎麽辦?你偷店裏東西前有沒有想過你爸媽因為你得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全村人都得議論他們生了個賊出來!”
林逾靜還不滿足,踩着他的腕骨旋了一腳,孫乾捂着手臂疼出淚來,他躺在地上,淚水一流突然開始放肆大哭起來,“對,我他媽是沒用,我掙不到大錢所以活該買不起房,為了湊足一萬塊錢鬼迷心竅跑去牌桌上想賭把大的,我希望能在這兒安個家,希望我老婆別天天拿離婚威脅我買房,我怎麽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們玩得太大了,一局就輸進去一萬,我不甘心啊!我心裏痛得流血,輸完錢我全身都是冷汗,我甚至想過直接從樓上跳下去死了算了!”
他說的話含糊不清,甚至有些邏輯不通,抽噎得近乎斷氣的哭聲同罵聲一起震透天花板,沾滿污垢的煙頭落在地上,林逾靜驟然退後一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自由和廣闊的天地像童話故事裏的神燈,從不出現在普通人的世界裏,人生這條路上荊棘與坎坷衆多,一不小心就會跌入斷岩底部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走入歧路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林逾靜以為自己早就練就了鋼鐵般的心腸,可就在孫乾哭得像個乳兒那一刻,他察覺到自己其實并沒有刀槍不入的鐵甲。
孫乾說他曾經想過一死了之,林逾靜又何嘗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在某個人生的低谷,可犯過的錯與存在過的證明怎麽能靠死亡抹殺?
死亡并不意味着徹底解脫,人生的終點也并不一定非得是死亡。
林逾靜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同進入巷道的警車擦肩而過。
閃爍着藍光的警車裹挾着鳴笛聲遠去,林逾靜站在坑坑窪窪的石子路中擡頭看天上的月亮,人生總是不順遂居多,對于林逾靜而言,頂着皎潔的月亮一路走回家,才是他要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