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往日冷清的君君超市外圍了幾個大媽大爺,林逾靜從他們身旁擠進去,人群正中間,靳蘭揣着手在與勤姐理論,她今天塗着紅色烈焰唇,整個人的氣勢看上去拔高一截,勤姐也不落人後,燙個法式短發卷趾高氣揚地對着勤姐指指點點。
倆個年齡差不多的女人對上,各自搬出地道的家鄉口音互相吵着,新來的大姐攔了這個攔不住那個,林逾靜的到來讓她松了一口氣,她對林逾靜瘋狂使眼色,“小靜你終于來了,這位大姐以一來就吵着要見你,我們說你不在她還不信。”
“真是屁股上描眉花眼,好大的臉吶,跑到我這裏鬧事,你個瓜婆娘算老幾?”
勤姐指着靳蘭的鼻子把人罵得出不了一口長氣兒,靳蘭正欲開口罵回去,眼睛一睜發現林逾靜來了,手指着林逾靜開始鬧:“老娘看你是上墳燒了報紙了,糊弄鬼呢?還說林逾靜不在你這,那這人怎麽就憑空蹦出來了?”
林逾靜一張嘴插不上話,勤姐呸地一聲往靳蘭臉上吐了把唾沫星子,眼看兩個三四十歲的女人要在大街上揪着頭發打起來,林逾靜總算動了,他上前攔住勤姐,“好了好了,都別吵了,有什麽話好好說!”
勤姐理智還算在線,一見林逾靜吼起來了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冷哼一聲,把怒氣朝林逾靜身上發洩一通,“你他媽的一天到底在外邊惹得什麽瘋子,有什麽事情你能不能在家裏關上門解決好了再出來?”
她此刻正火冒三丈,林逾靜也不好說什麽,眼神一暗,默不吭聲受下這段責罵。
“死三八!”靳蘭又朝着勤姐罵道,随即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林逾靜胳膊,生怕他再跑,“你把我女兒藏哪兒去了?為什麽不接我電話?為什麽不肯把吱吱還給我?”
林逾靜被前後夾擊,靳蘭靠他太近,說話時口水濺到他臉上,林逾靜臉上那點拍出來的血色消失殆盡,他像提線木偶一樣僵硬地擡手擦了擦下巴,望着靳蘭,“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問你,我女兒到底被你藏到哪裏去了?!”她無視林逾靜的問題,只一個勁抓着他的胳膊要林吱吱的下落。
聞言,旁邊的勤姐與新同事臉色怪異。
靳蘭的聲音尖銳到足以劃破蒼穹,但林逾靜從始至終無動于衷,他面無表情地對靳蘭說道:“當初是你把吱吱丢給我的,現在後悔了想帶着她走,不可能!”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清清楚楚,靳蘭一拳打在棉花上,惱羞成怒指着君君超市的招牌威脅道:“林逾靜我告訴你,你就算是拉黑我號碼也沒用,林吱吱我這回一定要帶走,你不給我就搬個涼席整日整夜守在你上班的地方鬧,我不信你這個八婆老板能受得了!”
說實話,她的威脅對林逾靜沒多大用,對勤姐的威力卻大的可怕,本來站在後邊看戲的她一下就不樂意了,先是咒罵靳蘭一句“瘋婆子”,轉頭指着林逾靜鼻子喊道:“林逾靜,你和這瘋婆娘什麽關系我可不管,但要影響我的生意卻不行!”
一左一右兩個女人的叫聲讓林逾靜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可他不能逃離這個壓抑的地方,只能一動不動地站着,“靳蘭,我話說得很明白,吱吱我不會給你,你就是殺了我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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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逾靜就像面不透風的銅牆鐵壁,靳蘭找不到他的弱點,可她此次回來尋女兒也有自己的原因,她緊緊盯着林逾靜透着一股狠勁的眼睛,害怕與憤怒同時潰堤,情緒破了一條口子,靳蘭只能搬出林逾靜曾經的痛點死命戳:“林逾靜,你這個喜歡男人的變态!死同性戀!你害殘了自己的爸爸,害死了自己的哥哥,現在難道還想害我的女兒嗎?!”
這句話一出,原先看熱鬧的人群人頭攢動起來,餘光中,林逾靜看見周圍那群大爺大媽對他指指點點,靳蘭塗着大紅色的嘴唇像一張血盆大口,那些利刃刀劍從她嘴裏射出來,一刀一刀紮在林逾靜身上。
勤姐與同事大姐的眼神尤為灼熱,林逾靜只是看了那麽一眼,那裏邊的嫌怨與懼意就強烈到他睜不開眼,捂在角落裏潰爛的傷口被人猛地掀開暴露在陽光下,恍恍惚惚之中,林逾靜看見勤姐退後三丈遠,像離開了傳染源,無語道:“林逾靜,你怎麽不早說你是那個!”
在她們看來,喜歡男人是件驚世駭俗的事,連父母都不能接受,林逾靜也沒想過別人會理解,他小心翼翼地藏着那個可憐的秘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卻又轉眼被靳蘭出賣。
心髒仿佛被一雙手惡狠狠地捏碎,照理說該是痛的,可林逾靜卻像麻木了一樣,性取向被揭穿後帶來的恐懼不能和失去小丫頭相比,他那麽認真又那麽堅定地站在靳蘭面前,一字一句說道:“靳蘭,當初你抛下吱吱是什麽原因你自己最清楚,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
靳蘭不是個敢作敢當的女人,俗話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在那個破舊遙遠的小山村,名聲貞潔比性命還來得重要,當初她願意嫁給林俊是為着名聲,後來跟着老李跑了也是為名聲。
小鄉村裏思想落後,如果一家女兒名聲不好,那麽其他未婚嫁的女孩兒也會被牽連,哪怕最小的姑娘還在讀書認字。
靳蘭沒結婚就大了肚子,靳家生怕家裏面小的孩子往後不好婚嫁,哄着勸着逼着讓她嫁給了林俊,後來他哥去世,靳蘭耐不住寂寞跟老李好在一起,可她不願意被人議論薄情寡義,她知道丈夫剛去世就跟其他男人好上會被村裏的長舌婦反複煎炒,所以哪怕林家勸她離開她也不願意。
她要名聲,也要感情的滋潤,兩相擊迫下,幹脆丢下女兒跟着老李跑去外地。
兒媳婦跟人跑了是家醜,忍氣吞聲的林家不會把這事兒拿着往外宣傳,至于靳家,只要他們不認,那林家人就是費再多口舌也無用。
好好的兩個大活人就這麽一起消失了,雖然村裏的人大多心知肚明這裏邊的腌臜,但林家人自己都沒跟人訴苦,她們也樂得表面上裝個不知。
靳蘭一氣之下戳破了林逾靜的傷口,那他也不會閑着,這麽一句話打在靳蘭七寸上邊,兩個人就這麽沉默地對峙,風聲一收,靳蘭先退後兩步,惡狠狠看了林逾靜兩眼,踩着高跟走了。
而林逾靜呢,他甚至沒勇氣回頭看一眼勤姐和同事,拖着沉重的步子匆匆離開了。
“說說吧,咋回事兒?”
小丫頭被趕進房間看動畫片去了,一杯溫水被羅祐推到林逾靜面前,“我嫂子回來了,想帶着吱吱走。”
“她還好意思回來?”羅祐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火冒三丈道:“當初把小孩丢給你的時候連手機號都注銷得幹幹淨淨,現在孩子大了說要走就要走?憑什麽?”
林逾靜看了一眼裏邊緊閉着的房門,他搖了搖頭,“小聲點,別讓小丫頭聽見了。”
靳蘭在校門口那麽一鬧,林吱吱連做了兩天噩夢,林逾靜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事,羅祐音量降下來,背着手繞客廳走了兩圈,“她找到你店裏去了?”
“嗯,”林逾靜想到剛剛的場面,一口咽下半杯溫水,手微微抖着,“她來鬧事…..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店裏這份工作可能做不下去了。”
羅祐是知道他家那些事的,焦急的步子停住,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看着林逾靜問道:“沒事吧,小靜?”
林逾靜整個人像被冬天抽幹水分與生命的枯樹,他垂着頭,視線落在半杯清澈的水裏,低聲道:“說沒事肯定是虛的,就是隐隐約約感覺,遲早有這麽一天會到來的吧?”
他擡頭看向羅祐,臉上是苦澀的微笑,“性取向這事就像定時炸彈,這麽多年我藏着躲着,但我知道它總有一天會炸掉的。”
像巨大的滾石落入山澗湖水中,濺起百丈高的水花。
“我提心吊膽這麽多年,今天一下全被靳蘭捅出來了,說實話,心裏突然出了一口長氣。”
被惡毒咒罵那一刻,秘密被公之于衆那一刻,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他仿佛一個見不得光的小醜,臉上畫着滑稽的妝容被推到臺前,感受着形形色色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被人脫光了衣服一樣羞恥。
“你知道很多年前那個雪夜,就是我爸摔斷腿那天,”林逾靜慢慢講着,像細品死去的陳年烈酒,那麽渾濁又酸澀,“他們知道我喜歡男人時,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那是我第一次那麽深刻的意識到這世界對于這個群體的認知有多狹隘。”
“一句同性戀,相處二十年的家人能在剎那間變成食人的野獸,明明我是他們看着長大的小孩,只因為喜歡男人就成了罪不可赦的犯人,我接受不了他們那樣的态度,所以選擇了逃避,大晚上在後山的雪松下坐了半夜。”
林逾靜喉結滾動,他盡量咽下那些哽咽,羅祐聽出他話裏的顫抖,受不了地一揮手,“夠了!這些都過去了。”
林逾靜挺直脊背,他胸膛上下起伏,好半晌露出一個令人心疼的笑來,“你不要因為我說起這個難過就讓我閉嘴,我後邊還有好話呢。”
他說話聲那麽小,眼尾流露一抹紅,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也那麽委屈,羅祐向來拿他沒什麽辦法,拳頭捏緊又松開,無奈地嘆了口氣。
“今天靳蘭罵我是個同性戀的時候,勤姐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跟當初家裏人看我的眼神沒什麽區別,但我遠遠沒有當初那樣痛苦了,”二十歲時因為那些眼神和言論選擇蜷縮在角落裏的人早就成長了,過去他一直把真正的自己藏起來,因為害怕重蹈當初的覆轍,害怕陷入當初那樣的痛苦中。
“其實我有點誇張化這件事帶來的負面影響了對不對?”林逾靜看着羅祐,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大不了重新換個工作,實在不行帶着吱吱換個城市也行,可憐我現在才想清楚。”
羅祐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如搗蒜一般堅定地點了點頭。
“其實人生沒什麽是不能從頭來過的,最怕是被擊碎了內心,從此再也站不起來。”
這些道理說來很容易,可惜林逾靜只能在又一次頭破血流後徹底醒悟過來,但好在他還年輕,所以什麽時候明白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