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大鴻胪管平已是雙鬓斑白垂垂老矣,就連上朝都走得并不利索。
到年關前管平便遞了辭呈,稱自己年事已高難以為繼,懇求致仕返鄉。
如今鴻胪寺正值忙碌之時,管平此時遞上辭呈難免有些不合時宜。
況且鴻胪寺也無人能夠頂替。
管平任禮大鴻胪已有二十年,熬走了無數屬官,只有他屹然不動。
以他為官多年的經驗看來,這些宗親王侯一個個來者不善,只怕京城又是血雨腥風。
他已是一把年歲,自是不願将性命交托在此,說不定還要連累家眷。
朝堂上多的是人精,看見管平此舉也不免擔憂。
自王侯進京後,短短數日就風波不斷。
朝中自是對各地王侯多有忌憚,時時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于是暗探的奏報遞上來時,便是今日衡陽王微服花樓吃了花酒,明日紀王妃帶着護衛氣勢洶洶地将紀王爺從花樓抓回去,後日宜陽王送給黎王十個歌姬反被黎王妃送回去。
樁樁件件都很是奇葩。
這些王爺看起來一個個愛喝花酒逛花樓,還标配兇悍王妃在側,看起來好似胸無大志。
但誰知道他們到底藏着多少花花腸子。
恰巧此時宮中的小皇帝染了風寒,那些王侯頓時削尖了腦袋往宮中遞請安帖子,活絡着心思想要探聽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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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可還有何異動?”周晏青剛從宮中回來,京城衛送來密報,他一邊翻看着密報一邊向左曹問起。
事關宗親王侯,左曹連忙禀道:“日前信都王與廣德王起過争執,今日正逢衡陽王妃壽誕,便邀信都王妃同廣德王妃過府相宴。”略一思索便又說,“衡陽王妃趙氏,同廣德王妃趙氏本是一奶同胞的親姊妹。”
宗室聘大族女為妻并不少見,衡陽王與廣德王為連襟但藩地相隔甚遠,故而鮮少往來。
衡陽王妃與廣德王妃出閣多年未相見,以衡陽王妃壽誕之名相宴便是無可指摘的理由。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這些宗親王侯個個虎視眈眈,都想要在朝觐前啃下一塊肥肉。
在王侯進京之前,右曹趙惟便建議周晏青可趁此時機以宗室制衡,才能保證帝統穩固。
王朝傳至五世,昔太宗膝下有十一位皇子,除長子成帝繼傳帝統,另外十位皇子都封往各地為藩。其中睢陽、陵東、衡陽三王與成帝同為文和皇後所出,自诩最為貴重;因睢陽王無嗣國除,如今的陵東王乃是陵東襄王長孫,且陵東富庶助長了陵東王的野心。
如今觊觎京畿的便是太宗十王的後嗣,而血脈更遠的宗王倒是較為安分。
依趙惟所見,拉攏對帝畿威脅更小的邊緣宗親,再将蠢蠢欲動的陵東王甕中捉鼈,才是将尾大不掉的藩王逐個攻破的良策。
但周晏青考慮到的就是藩王暗自抱團的情況,而京城之中更有不少勾結宗藩的京官。
距離年關和朝觐不過數日,京中已是暗濤洶湧。
蔣安世和趙惟雖同屬內朝常侍文書,從前也還是南營屬官出身,兩人卻素來不對付,只在周晏青面前還能勉強共睦。
待蔣、趙二人前後腳告退後,老管家又進來呈上一物:“大人,方才城北的劉婆子讓跑腿的孩子送來一只錦袋。”
城北的劉婆子就是前些時日被請到府上的神婆,後來管家又請她來府上占蔔了吉兇。
周晏青接過錦袋拆開彩繩,卻發現錦袋中只有一塊白色的絹帛,無字無痕,更不解其意。
“午後遣人去向劉婆子相詢。”周晏青盯着白帛半晌,才吩咐管家說道。
他未曾察覺到白帛好似帶來了淡淡的檀味,就像是招魂香一樣纏纏綿綿。
日當正午,房梁上卻趴着兩只小鬼,看見血氣盛的人便覺得饞得慌。
兩只小鬼的魂體弱,他們無法傷人;如若這人被取了運道興許還能讓他們也分得一口氣血,現在卻只能發饞。
待午後去劉婆子家詢問回來,管家說,這白帛以符水浸泡過,安神驅邪;劉婆子說要在年前離京歸鄉一趟,便在年前奉上此物以求大将軍安康。
從前周晏青本是不信鬼神之事,如今他卻信了。
當年成帝沉迷方士煉丹,做大了謝氏一族的野心,也才有了晚年皇子相争的結局。
而先皇……
先皇早年得奇人異士相助,也因此盲從迷信天命之道,最終自食惡果。
周晏青依然記得在先皇臨終之時被告知二十年前的天命占蔔真相時,直到咽氣那一刻他都未能瞑目。
到如今他終于在夢中見到了楚毓。
雪又下了一整天,直到入夜後燕兒才提着她的新裙子滿面笑容地走進茶閣。
“莫靜哥哥。”燕兒甜甜喚道,莫靜才回頭望見她,依然是溫和的語氣:“燕兒妹妹來了,可要吃茶?”一邊說着時他便倒了一碗熱茶給燕兒。
燕兒并未坐下,她還左右尋找的望着:“莫靜哥哥,快要過年了,我娘給我燒了新裙子。我想和子宜一起去玩,可以嗎?”
莫靜輕輕攪拌着沸騰的白茶,飄逸的茶香中浮着幾縷異香。
“莫靜哥哥,你這次煮的是什麽茶?”燕兒聞到有些熟悉的氣息就好奇的探身過來問。
“銀天水。”莫靜垂眸輕聲道。
燕兒知道銀天水的用途,下意識往後挪了一下。
趴在莫靜身邊的小鬼娃娃還并不知道爹爹此言何意,只纏着爹爹撒嬌:“爹爹,我想和燕兒姐姐去玩。燕兒姐姐說小年前在廟市很熱鬧,我想去看看。”
燕兒也連忙保證道:“我們不會去靈河邊的。”
莫靜便笑着拍了拍鬼娃娃的後背:“去吧!”
燕兒立刻笑逐顏開地拉起子宜,一大一小兩個小鬼蹦蹦跳跳往外面走去。
平日子宜很少出來,他最喜歡聽燕兒給他講外面各種好玩的事情。
而燕兒是少有的活潑開朗的性子,長安的鬼男鬼女都喜歡她。
從城北門坊下走過,燕兒又從兜裏拿出兩枚果幹分給在門坊下玩鬧的兩只小鬼。
“謝謝燕兒姐姐。”小鬼接過果幹便笑着向燕兒謝過,然後坐在門坊下認真吃起來。
如黍米果幹這一類祭祀供奉之物于野鬼而言也是不錯的點心,這還是燕兒的母親前日将新做的衣裙和臘八的果幹供奉給早夭的女兒的。
燕兒不愛吃這些零嘴,便将果幹都分給了小鬼們。
雪還在下着,站在門坊下時子宜突然仰起頭好奇望向走來的人。
他能聞到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就像是他平時喝的古怪湯藥。
燕兒已經快一步将子宜拉到一旁,卻看見剛才還坐在門坊對面認真吃着果幹的小鬼往剛走過的人身上撲過去,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齒想要咬下一些血氣。
然而小鬼卻失敗了,那人似乎沒有任何感覺地繼續走着,小鬼灰溜溜地蹲回角落裝作無事發生一樣繼續吃着剩下半塊果幹。
“燕兒姐姐,那人是誰呀?”子宜被燕兒牽着手,好奇地問道。
“莫靜哥哥說要把他做成花料,給你好好補補身體。”燕兒的雙眼都是發光的,又從兜裏拿出一塊饴糖掰成兩半,将其中一塊塞進子宜嘴中,“他看起來應該挺美味的。”
感覺到嘴巴裏甜甜的味道,子宜便天真道:“那燕兒姐姐也嘗嘗,補補身體。”
燕兒只是搖頭說:“我才不要呢!只等我陽壽之日盡了便可以回到東州去投胎轉世了,你把他活啃了都不一定能渡過靈河。”
“可是我不想過靈河。”子宜聽見這話就委屈地咂咂嘴,“我只想和爹爹在一起。”
燕兒望向皎潔的明月,也覺得這一刻她格外想念她的爹娘。
雪紛紛落,周晏青并未覺察到方才和幾只小鬼擦肩而過,還被小鬼們惦記着要将他當做補氣的湯藥吃掉。
這幾日他都覺得寝食難安,興許是朝堂多事,讓他總是心煩氣亂,就像是被魔障了。
他本是想要出來透透氣,不知何故就随步走到了城北門坊下。
寒雪中好似飄來幾縷淡淡的茶香,周晏青擡頭便看見了茶閣的牌匾。
只是嗅到這清淡的茶香便覺得沁人心脾,過往煩悶都在瞬刻消散。
爐中的白茶咕咕沸騰着,袅袅升起的白霧就像是四處亂撞的妖魔鬼怪。
莫靜輕輕攪拌着煮沸的白茶,便聽見了竹簾外伴随着風雪聲響起的腳步聲。
“大人幸臨,可要嘗一盞熱茶?”将爐中的熱茶斟入青瓷盞中,在周晏青躊躇着踏入茶閣的這一刻,莫靜就将茶盞端過來。
熱氣騰騰的茶水和屋外大雪紛飛猶如冰雪兩重天,周晏青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接過茶盞:“多謝先生。”
莫靜仍是跪坐在茶案前,屋裏已是悄無聲息地混入了另一股幽香。
藏在暗屋裏的雙生花在盛放着,而這碗白茶的茶引同樣也是研磨成微末的花核。
他擡眸看見周晏青端起青瓷盞緩緩飲下,想必暖融融的熱茶喝下來能驅散冬雪的寒冷。
莫靜浮起恰到好處的淺笑,心中盤算着即将到來之事。
七日之後,正是除夕之夜。
宗室王侯大朝觐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