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晶簾
晶簾
第二十二章
皇子為一個出身低微女子請立側妃,這事兒雖略出格了些,但乾心殿內,不論是求人的沈瑢,還是被求的承德帝,都沒一個拿它當一回事。
這不過是一個用來表明心意的由頭。
“少年氣盛啊……”
承德帝收回錐一般的審視,品一口清茶,悠悠嘆息一聲:“一時興起,便覺難忘,青春年少,總有這麽一遭。”
說着,聖人又擺手示意沈瑢起身,一幅要促膝相談的慈父之态來:“只是娶妻,卻不可随性,不願娶袁氏女,這正妃之位,你又屬意何人?”
循規蹈矩,聽話懂事了十幾年,他便是再刻意叛逆個十倍,也決計說不出叫瘦馬出身的蘇氏做正妃的話來。
沈瑢露出一抹遲疑,仿佛壓根沒過這事兒似的沉吟半晌,才遲疑道:“兒臣從前聽母妃說過,康老大人家裏的小孫女,亦是待嫁之年。”
康老大人,說起來也曾經官至太傅,可承德帝如今都多大了?為他啓蒙的老師,如今早已老作古。
尋常文臣,又不像世家勳貴,後頭一個不争氣跟不上祖輩容光,官位說斷就斷的。
如這位康家嫡出的幼小姐,去掉祖輩的榮光,生父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員外郎,在這京城裏實在是一點不出挑。
承德帝便道:“康家的孫女,你也不曾見過,便知道合心意了不成?”
沈瑢纨绔一般,疏懶搖頭:“合不合的倒不打緊,只康家人口簡單,想來會是個省事的。”
他是因為已在夢中盡知康氏情形不同,才會這麽說。
但這話放在旁人耳中,卻頗有幾分無賴,簡直等于明着欺負康家省事,就等于可以不重視,慢待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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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若将話再說回來,這麽一比,便也是在埋怨袁氏事多。
這話實在是不懂事,但偏偏承德帝卻十分吃兒子對他撒嬌耍賴的一套,當下哈哈一笑,只用食指點着他:“你啊你,宮中都說皇七子光風霁月、年少賢德,原來也都是哄人的!”
沈瑢低頭慚愧:“都是外頭人雲亦雲罷了,縱有師傅與母妃們諸多苦心,敦敦教誨,兒臣亦時常生出放逸之心,實在是愧對父皇母妃。”
承元帝搖頭帶笑,便又滿面勉勵,只說膝下這幾個兒子,就這麽幾個出息的,告誡他心生放逸雖也是人之常情,卻也要有度,不可太過,父皇年紀大了,日後這江山朝堂,總還要指望你們這麽小輩。
眼下國無太子。
這一番話,尤其是最後幾句日後江山,若是落在尋常的年少皇子耳中,只怕早已心神激蕩,恨不得立時生出滿腔的逐鹿之心。
沈瑢卻絲毫不為所動。
在夢中經過了自己的日後的下場,他甚至還莫名想起,連他在內,後頭那幾個沒落被廢的兄弟甚至太子,是不是都被父皇這般親自勉勵過?
一念至此,只覺心下發寒,如臨深淵。
“是,兒臣謹記。”
他口中應諾,但是态度卻随性,是受寵的子孫對待父母長輩教誨時特有的,那種過耳不過心的敷衍應承。
承元帝笑呵呵瞧着他,接着道:“堂堂郡王,員外郎之女配你,家世還是低了些。”
沈瑢滿面灑然:“兒臣是父皇的兒子,這滿天下,誰家的家世還能高過皇家不成?”
承元帝一頓,便也被他這狡辯氣得失笑一般,轉了話頭,與他問起了這一路的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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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沈瑢終于從告退出宮時,日頭偏西,竟是已到申末。
沈瑢擡頭看看天色,緩緩松開僵硬了半日的脊背。
不過多半時辰的禦前應對,與他而言,卻仿佛比快馬連着趕了幾日路,還越發疲累些。
他的眉目低垂,眸光沉沉,直到進了皇子府大門,才想到了什麽,腳步一轉,徑直去了四時館。
暗香不愧是榮妃娘娘親自挑出來,放在養子身邊的掌事宮女,行事格外利落。
只這麽點功夫,院內堆着的箱籠行李搬了個幹淨,粗使的內監在青磚石徑上潑水清掃,打扮更齊整的宮女內監手上端着各色零碎,屋裏屋外流水似的來來回回。
雖還雜亂,卻也帶着一股熱鬧的人氣。
聞訊的蘇妙迎出屋來,她換了一身粉嫩的桃花衫,粉光若膩、顏若朝霞,只神色還有幾分低落似的,低低的叫了一聲:“殿下。”
一身青衣的宮女暗香落後一步,也福身見禮,禀報道:“殿下,按您的吩咐,已換了大半,天黑前,便都能收拾妥當。”
沈瑢只颔首,當前進屋,只一眼,便也明白蘇妙面色的低落從何而來。
這東小院的主屋南北通透,地方不算小,陳設卻十分簡單,當作寝室的暖閣是一張楠木架子床,下設兩只小凳,另一面放了長桌一張,桌上規規矩矩的放着些硯臺筆格、水丞鎮紙,也是純色玉石為主,瞧着清清爽爽,并不繁複,沒有座椅,只窗下放了一張湘妃長榻,連着另一頭的前廳,乍一瞧竟是有幾分空曠。
分明是這般簡單的裝潢擺設,但暗香對主子的喜好十分清楚。
小窗條幾上擺了汝窯青蓮淺口壇,壇內悠悠游着幾條拇指大小的鮮紅錦鯉,壁挂的仙鶴九轉古銅花樽,盈盈開着的幾朵淡色幽蘭,牆角裏的纏枝镂空翠葉熏爐,飄着袅袅青煙,正對着窗戶的白牆,零散挂着幾幅頗有意境的山水古畫。
這種種細節之處雖不起眼,卻一瞧便是用了心的,比起清寒,這倒更像是文人隐士的隔世書齋。
既清且雅。
與他主院的布置像足了七成。
按例來說,這樣的一間屋子,是該叫人一進來便能靜心的。
但沈瑢不知怎的,心下卻是平平,徑直上前,在榻上微微靠了,只覺渾身上下,仍是脫不去的疲累。
暗香見狀,默默上前,手腳輕柔的為他脫了長靴,換上家常軟底布鞋,又叫裏外發出聲響的下人們都暫且退下,自個親手端了溫水來,服侍着洗手淨臉。
這期間,蘇妙都只看着并未插手,直到最後端上了清茶,她才忽的回過神般親手接過,殷勤道:“殿下可是累了?您先用茶。”
沈瑢都未曾睜眼:“擱着吧。”
“是。”
茶盞是在一旁放下了,但沈瑢的閉目眼神卻沒能堅持太久,即便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到臉上怪怪的,仿佛被什麽人盯着一般,目光都明白的如有實質。
果然,一睜開眼,便對着蘇妙的一雙桃花眸黑白分明,眼波潋滟,正緊緊的瞧着他!
沈瑢伸手,啜一口清茶,瞟她一眼:“怎的了?”
蘇妙眼眸彎彎,聲如莺啼,又甜又媚:“我方才在暗香姑娘那,瞧見一副水晶簾……”
直到現在提起來,蘇妙都還忍不住滿心的激動,那水晶簾子,紅的紅、紫的紫,還配着些同樣剔透的瑪瑙琥珀,迎着光,那個光明璀璨,淩淩的閃得到處都是——
感覺在這光芒裏睡覺都能做個美夢!
就算旁的都不能變,能再這暖閣口挂上這水晶簾子也好啊!
偏沈瑢一張口,卻毫不留情的打破了蘇妙的幻想:“那簾子我記得,與你這屋子不搭。”
蘇妙咬唇,瞧瞧周遭,唯一鮮亮些的顏色,就是水裏那三小紅鯉,加起來都沒有巴掌大!
看見這些,蘇妙只覺着心下一痛,想了想,還是不死心的又上前些:“殿下,我八月十五的生辰,這麽好的日子,您曾說過,要送妙娘及笄禮的。”
一旁的暗香聞言,不動聲色的觑她一眼,面上不露,只心下卻浮出一絲疑惑。
眼下殿下已是明擺着沒什麽精神,這個時候要東西?
且一次都已不應了,還要追着再要一次?
如此淺薄的行事,這位蘇姑娘受寵,當真是只憑着一張臉不成?
但暗香念頭剛罷,下一刻,卻震驚的看見七殿下嘴角一彎,竟忽的笑了。
“妙娘啊,你可知,什麽叫因小失大?”
蘇妙聞言一頓,一琢磨,眸子更亮:“殿下要送的生辰禮,難不成比那簾子更漂亮?”
沈瑢滿面的高深莫測:“各花入各眼,單說漂亮,那倒也未必。”
這話是什麽意思?未必漂亮,那是很珍貴?
還是以七皇子的眼光不漂亮,那放在她的眼裏,肯定就好得很啊!
那她還要簾子嗎?
蘇妙愣在原地,滿面糾結。
另一頭,沈瑢已又與暗香吩咐道:“明日挑宮女時,也順帶送幾個教養嬷嬷來叫妙娘瞧瞧。”
蘇妙聞言疑惑:“要嬷嬷幹什麽?”
“教你入宮的規矩禮數。”
“我為什麽要學入宮的規矩?”
“以防宮裏榮妃娘娘,與張貴人要見你,早日學着,有備無患。”
蘇妙驚得連簾子都忘了:“娘……娘,要見我?”
沈瑢點頭,眼角帶笑,說得意味深長:“好好學,兩位娘娘,該是都瞧不上你的,你規矩好些,或許能少受些留難。”
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