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公主娘威武

第一次聽到有人被誇“乖”還回答“過獎”的, 盛知從來沒見過白亦陵這樣, 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悄悄沖盛栎說道:

“真是不公平啊。我還是頭回見娘給人包傷口這麽用心,原來每次輪到我和大哥三弟頭上的時候, 她下手都像是對付豬肉一樣。”

盛栎道:“哥哥皮糙肉厚, 手重一點沒關系的。”

盛知:“……唉,你們這些看臉的女人啊,膚淺!”

盛栎踩了他一腳,又道:“二哥,父親好像過來了。”

盛知并不驚訝, 懶懶地笑道:“傻妹妹, 不然你以為剛才另外那幾箭是誰射的?”

幾騎快馬飛馳而來, 鎮國公盛冕當先下馬, 快步走過來,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你們都沒事吧?”

陸茉道:“有驚無險, 你謝白指揮使吧。”

盛冕含笑,沖白亦陵道謝,白亦陵大松了一口氣,同他客氣了幾句。

這裏聲勢浩大地抓人, 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盛冕聽說出事的地方正是妻子而兒女們回府的必經之路, 就帶着手下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正好與白亦陵他們合力殺光了狼群。

盛冕道:“白指揮使, 如果我冒昧問一句, 為什麽這裏會出現這麽多的狼,會不會有些冒昧呢?”

他說話一向客氣斯文,白亦陵笑着說道:“國公爺客氣了。只是目前追捕的一個兇犯向來喜歡與狼為伍,這些應該都是他帶來的。”

盛冕看着地上的狼屍,說道:“這種狼是胡狼,晉國應當是沒有此類狼種的,莫非這兇犯來自邊地?”

他和白亦陵說話的時候,北巡檢司的侍衛們已經都三三兩兩地湊了過來,處理現場,常彥博将地上的一具狼屍拖起來,剛好聽見了盛冕的話,驚訝道:“正是如此。沒想到國公您還對認狼很有心得啊。”

盛冕淡淡地笑着,說道:“幺子出事,也與狼有關系,知道這件事後,我專門研究了一番,所有不同狼種的外形、習性都有了解。胡狼的身形要比中土的灰狼小,但行動更加敏捷彪悍,牙齒也更加鋒利。”

看來這一陣子鎮國公府也沒閑着,盛冕與陸茉夫婦是打定了主意,說了不放棄尋找就真的不放棄,雖然想通過辨認将孩子帶走的野狼來尋找孩子這件事聽起來——似乎确實像是無稽之談,但盛冕還是堅持親自将這件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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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亦陵道:“國公爺愛子之心拳拳,相信貴公子肯定會平安的。”

侍衛們逐漸都聚了過來,等着白亦陵示下,盛冕見狀,便道:“多謝白指揮使吉言。我不打擾你們公幹,就先走一步了。”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拍了拍白亦陵沒受傷的那半邊肩膀,溫和道:“年少有為是好的,但自己的身體也要注意。”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白亦陵有些意外,微微一笑,說道:“多謝國公挂懷,下官會注意。”

盛知把陸茉手中的藥瓶拿過來,塞到白亦陵手裏,笑道:“這藥還有點作用,你們拿着用。兄弟,回見。”

鎮國公一家子離開之後,闫洋才過來向白亦陵報告這一回的情況。

這一回來的人當中,除了白亦陵之外,另有兩個人被兇犯所砍傷,四人被惡狼咬傷,所幸傷勢都不重。

闫洋一邊說一邊看着白亦陵肩膀上的傷,慚愧道:“都是我舉止莽撞,請指揮使責罰。”

白亦陵将手按在他肩膀上:“要說責任,也應該是我部署失調,遇到變故又沒能及時下令的原因,怪不得你們。兇手可以再抓,人沒有大礙就好。這是剛才端敬公主贈的藥,你拿去給兄弟們用。”

白亦陵向來如此,平時的演練他要求極為嚴苛,但真的遇到這種不可避免的意外情況,他卻是有過獨自背,有功一起獎,從不苛責,也正因為如此,北巡檢司的一幫大小夥子誰的話都不聽,卻只服白亦陵。

闫洋沒說什麽,回手握住白亦陵的手用力攥了攥,而後又道:“但是那個人跑了,如果再胡亂殺人……”

白亦陵道:“他雖然跑了,身上的傷不輕,稍微有點頭腦,就不會再次作案将自己暴露。這裏有暫留的狼屍和碎衣服,你去牽幾只狼狗過來,再安排人手下去,這陣子全力搜捕。”

闫洋答應一聲,拿着藥走了,白亦陵眉間依舊殘存着幾縷隐憂,靠在盛家那駕破碎的馬車上面,若有所思。

剛才那個人……交手的時候,為什麽會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到底是誰呢?

肩膀上的傷口火辣辣的,藥勁過去,疼痛感湧了上來,倒是原本有些困乏的他提了提神。

白亦陵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站直了身體,眼看着下屬們也都收拾妥當了,拍了拍巴掌,正打算說話,忽然聽見不遠處常彥博的聲音大聲嚷嚷了幾句什麽,其中隐約還夾雜着女子的哭泣聲。

白亦陵快步走了過去,只見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姑娘正坐在地上哭,眉初給了她一塊牌子,常彥博對面還站着個醉醺醺的男人,手臂揮舞,嚷嚷着什麽。

白亦陵道:“幹什麽呢?”

常彥博轉頭道:“六哥,我實在是跟這個男的說不明白話……”

白亦陵聽他氣憤地說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原來地上哭泣的姑娘正是剛才匆匆跑出來之後,讓大家誤以為是兇手的女孩,名字叫琥珀。

常彥博過來問她話,她也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什麽來,只是交代自己原本就住在首飾鋪後面的一戶人家當中,家中起初有四口人,母親和繼父在三年前不慎跌落山崖而亡,兄長也在上個月病逝了,現在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個。

常彥博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女子不會武功,說話怯生生的,論理說不應該和兇徒有什麽關系。但是她跑出來的時機太巧,他們查案子自然不能輕易錯過任何一點漏洞,所以就要求琥珀找人證明自己的身份。

琥珀起初不願意,但也沒有其他辦法,帶着常彥博敲了一戶人家的門,指着裏面出來的一個男人說那是她親爹。

結果男人竟然不認,琥珀堅持聲稱那是她的親生父親,反倒被重重扇了一個耳光,常彥博這才急了。

他跟白亦陵說完之後,手都按在刀柄上了,怒道:“說話就說話,你居然動手打一個姑娘家,還是不是男人了!她不是你女兒嗎?”

男人大聲道:“這位官爺,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能認!這丫頭是從哪裏冒出來得我都不知道。剛剛外頭那麽亂,這又夜黑風高的,她敲開門就管我叫爹,又不肯走,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啊!”

琥珀心中又氣又急,她這一天當中,先是因為傅敏的責難,失去了未婚夫和一切的財産,又在匆匆追出去之後被狼群和緝拿現場吓了個夠嗆,現在如果父親再不肯認她,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當成罪犯的同夥給抓回去。

簡直是不幸到了極點!

她大聲道:“我不是來向你要錢的,不是讓你養我!你幫我證明一下身份就行了,爹,你不能這麽絕情啊!”

常彥博皺眉:“你們兩個,到底誰說的是真的?”

男人道:“小丫頭,話不能亂說,爹不能亂認……呃!”

話沒說完,一把明晃晃的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男人全身僵直,一動都不敢動。

白亦陵冷冷地聲音從面前傳來:“你到底是不是她爹?”

男人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陣仗,兩腿發抖,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白亦陵暴喝道:“說話!”

男人:“是、是……我是她爹。”

白亦陵瞪了他一眼,刷一聲把刀插回鞘中。

平白被耽擱了半天時間,常彥博氣道:“嘿,我說你這個人可真不是東西,你自己生的閨女,還要別人逼迫着才認?為人父母的,太差勁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白亦陵一眼,眼看他那把刀子已經收回去了,這才稍微感覺到一絲安全感,賠笑着回答道:“官爺,我這也是沒辦法,內子脾氣不好,我這個女兒不是她生的,若是我認了她被內子看見,家裏又要鬧上一場,何況她現在還闖了大禍……這、這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常彥博翻了個白眼,不想跟這種人過多廢話,向他簡單詢問了一下琥珀的情況,雖然這位親爹對女兒了解不多,但也可以基本證明琥珀确實與這件案子扯不上關系,可以放掉。

常彥博找了點碎銀子給她,讓她拿着回家去。

琥珀含着淚水接過銀子,向常彥博再三道謝。雖然這件事上她沒有了嫌疑,可是一旦明天傅敏派的人來了,琥珀知道,自己将再也沒有容身之地。

可惜戲文裏面所講的那些終歸只是虛話,常彥博這位好心的公子雖然救了她,卻顯然沒有将她帶回家去的打算。

琥珀走了幾步,忍不住向着遠處黑茫茫的街道看過去,她心裏非常奇怪——傅敏怎麽會離開的那麽快,以至于自己追出來之後,竟然連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的是,其實傅敏根本就沒有離開,她只是碰見了謝泰飛。

她這一趟是背着丈夫出來的,原本是想着很久沒有到琥珀家裏去看人,這回說什麽也得去一趟,大不了快些離開就是了。結果沒想到聽見噩耗,震驚悲痛之餘就不由多耽擱了一會,卻沒想到謝泰飛會親自找來。

傅敏還沉浸在剛剛擺布了琥珀的得意當中,冷不防看見謝泰飛黑着臉迎面而來,吓了一跳,腳步停頓了一下。跟着她意識到,對方這個時候才過來,應該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于是心裏頭又重新踏實了。

因為兩人之前不久才發生過争執,她心裏有氣,還想端着一把,就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走過去,冷淡地說道:“你怎麽來了——”

謝泰飛二話沒說,将她扯到路邊的陰影裏,擡起手來,重重地扇了她一個耳光。

上回他推了傅敏一把,傅敏說他打了自己,坐在地上不肯起來,但這一回,謝泰飛卻是沒摻一點水分的、實打實的真打。

傅敏被扇的踉跄了兩下,本能地扶住身邊的牆壁,耳朵裏面嗡嗡一陣回響,半邊臉倏地腫起來老高,有那麽半晌,整個人都是懵的,連話都說不出來。

跟着傅敏出來的兩個心腹都被吓了一跳,連忙過來扶她,傅敏一把甩開,眼淚嘩啦啦地就下來了——這次倒不是完全裝模作樣,有一半是疼的。

她嘶聲沖着謝泰飛叫:“你幹什麽!”

謝泰飛再也不想對她心軟了,冷聲道:“你又出來幹什麽?跟那個兇徒是一夥的,還是又在打什麽陰毒的壞主意!”

他說的話傅敏聽來卻是滿頭霧水,剛才北巡檢司在外面抓人的時候,動靜确實不小,但前些年動亂的時候,叛軍當街互砍的事情都曾發生過,這種情況也不算稀罕,傅敏想着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沒有注意。

她的臉還在疼着,嘴都有些張不開,氣惱道:“什麽兇徒,我根本就聽不明白你的話!我不過是心裏憋屈,出來轉轉而已,謝泰飛,你瘋了吧你!”

謝泰飛狐疑地看着她,現在他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女人說的話是哪句真哪句假。實際上他早已下令,将傅敏禁足在了家中,以免她出去惹是生非,但是礙着傅家的勢力,總也不能做的太過,下人們不敢阻攔,還是教她給跑了出來。

謝泰飛一看傅敏不在家,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氣勢洶洶出來找人,又遇到白亦陵他們剛剛離開,自然而然地就認為傅敏又在鬧什麽幺蛾子。

現在看她似乎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謝泰飛也不覺得愧疚,反正憑着傅敏以前做的那些事,一個耳光根本就不算冤。

他從前有多憐惜,現在就有多絕情,冷然道:“我說過不許你踏出永定侯府的大門,瞧瞧你幹的那些事,滿京都人盡皆知,還有臉出來轉?回去!”

傅敏氣的渾身發抖,春夜裏和風柔煦,吹在她的身上,卻覺冰寒刺骨。

正是這樣不堪的時刻,身後偏生卻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響,一道柔和低沉的男聲響起,語氣中帶着些許歉意:“……也是我考慮的不周到,沒有再帶一架馬車過來。這匹是軍馬,你還騎得習慣麽?”

一個女人的聲音笑起來:“原來跟着你出去打仗,騎的都是這種馬呀。怎麽,難道你覺得我歲數大了,上不得馬了?”

兩人的聲音逐漸清晰,那個男子說道:“怎麽會。在我眼裏,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女人聽了這話,立刻說道:“你也是,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仍舊比兒子還要英俊潇灑。”

她說的爽朗,男人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無奈地笑了起來。

這兩人正是盛冕和陸茉,盛栎也在一邊笑着說“娘說的沒錯”,盛知卻抗議道:“娘,你好歹也說成是‘我和爹一樣英俊潇灑’呀!”

這一家四口帶着幾個随從,迎頭走了過來,謝泰飛和傅敏避無可避,即使再狼狽,也只能上去打招呼了。

傅敏聽到陸茉的聲音,心頭就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這女人過得很好,她的丈夫對她百般呵護,雖然失去了一個小兒子,但其他的孩子依舊個個都出類拔萃,對父母也孝順依賴,而自己,卻這樣狼狽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光是這樣想着,就好像有一把鋸子,一下下地拉扯着,将她的心髒鋸成兩半,從中汩汩留出怨恨的黑水,将整個胸腔泡的腐爛。

星月流離之下,陸茉騎在馬上,英姿飒爽,眉目含笑,仿佛這春日的花草蓬勃,帶着一種昂揚熱烈美麗。盛冕陪在她的身邊,眉眼溫潤,氣質沉靜。

傅敏猛地去看謝泰飛,只見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陸茉的身上,似乎有些晃神。

傅敏立刻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怨恨這個粗暴對待自己的男人,她強行挽住謝泰飛的手臂,揚起下巴沖着陸茉笑道:“原來是端柔公主和鎮國公呀,二位有禮了。”

她的姿态像是在向面前的人宣告,她過得也很不錯,和她的夫君恩恩愛愛,依舊是那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侯夫人,見到了誰都不羨慕。

陸茉和傅敏早在沒嫁人的時候就認識了,她素來知道這個女人的性情。現在眼看傅敏別別扭扭地挽着謝泰飛,夫妻兩人卻是一個陰沉,一個狼狽,心裏只覺得好笑。

她倒也沒有點破,只是點了個頭,說道:“很久不見了,你們也好。”

盛知和盛栎很有規矩地下馬,跟兩名長輩打了招呼,謝泰飛和盛冕客客氣氣地寒暄了幾句,忍不住又看了陸茉一眼。

正像剛才夫妻兩個人打趣時說的那樣,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即使已經年過四旬,陸茉看起來仍然是貌美而有風情的。他們一家人過得真好,夫妻感情和睦,兒女也大方懂事。

謝泰飛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當初自己沒有拒絕那門婚事……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念頭每每冒出來,就會覺得對賢惠的妻子心裏有愧,又硬生生的按捺了回去。但不可否認的是,比起傅敏這種習慣于柔弱和依賴的女人,性格疏闊爽朗的陸茉身上,又有着另外一種感染力。

時至今日,他看透了自己的妻子,生活更是一團糟,再見到昔日舊人,心頭更是五味陳雜,一時不知道是悔是愧。

傅敏的手死死挽着謝泰飛,她剛剛挨完那一耳光,其實此刻非常厭惡這種肢體接觸,但是帶着某種向陸茉示威的心情,她還是不願意放開,所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覺到了謝泰飛見到對方時的僵硬和失神。

傅敏氣的咬唇,幾乎是不管不顧地,用尖銳的指甲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作為警告。

她心中百般算計,什麽事都得籌謀籌謀,唯獨忘了顧慮丈夫的心情。此刻的謝泰飛早就對她很是不耐煩了,心中正是惆悵的時候,冷不防被這樣狠狠一掐,疼的差點叫出聲來,冷聲道:“你做什麽?”

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盛冕和陸茉沒反應過來,都怔了怔,傅敏被吓了一跳,跟着臉就漲紅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謝泰飛,眼淚差點掉出來——私底下怎麽鬧都算了,這人竟然在鎮國公夫婦面前給自己難堪!

謝泰飛看在眼裏,更覺得她虛榮,只作絲毫感覺不到傅敏的難堪,甩開她的手,沖盛冕拱了拱手,客氣地說道:“盛兄,我還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說完之後,他又輕輕沖着陸茉一點頭,竟然真的把傅敏甩下,揚長而去。

盛冕還有點懵,陸茉心裏卻大致明白是怎麽回事,于是對丈夫和子女說道:“咱們也走吧。”

他們夫妻就要雙雙離去,謝泰飛卻不知道死去哪裏了,只剩下她一個。傅敏被這一幕刺得心裏滴血,一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你等一下!”

見到幾人回頭,她定了定神,又補充道:“公主。”

陸茉詫異地揚眉,傅敏卻只是看着她不說話。盛冕看了看她們兩人,溫和道:“阿茉,要是有事,我和孩子們就在前面等你吧。”

傅敏心中一酸,盛冕個性溫文,跟她也不大熟悉,現在他會這樣說,是見到自己欲言又止,還以為傅敏是陸茉的朋友,要說什麽不大好開口的事。出于對妻子的尊重,他才會體貼地主動給兩個女人留出談話的空間。

反觀謝泰飛,自己不過是出來一趟,他就急吼吼一副要殺人的樣子,這樣的差距,實在讓人心寒。

盛冕很有風度地對傅敏點了下頭,招呼了盛知和盛栎兄妹,徑直踱到前面的路口等候,陸茉一開始的驚詫過去,上下打量了傅敏一眼,目光中帶着考量和猶疑。

她這個神情很像她的兒子,傅敏心中泛堵,臉上偏偏要笑的千嬌百媚:“阿茉,咱們得有好幾年沒有一起說話了吧?”

陸茉淡淡笑了笑,說道:“是呀,有好久了。看你剛才的樣子,是有什麽事情要說嗎?”

她們兩人年紀相仿,當年陸茉沒有進宮被封公主的時候,一群貴族少女出席的場合都差不多,也算是經常見面,但因為不投脾氣,兩人始終也沒有成為朋友,論起情分來,實在沒到能夠幾年不見還站在街邊聊天的程度。

其實傅敏把她叫住,也不過是一時沖動,她只是不甘心看見陸茉那樣幸福,那樣得意地在她面前離開罷了。

可她的心火一層層燒的旺,陸茉卻像個沒事人一樣,自己身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跟她半點不相幹,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傅敏心中越恨,笑容越甜美,勾着唇角盈盈道:“沒什麽,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害死你兒子的兇手前陣子伏誅了,我替阿茉你高興。恭喜你了。”

她眨了眨眼睛:“那個可憐的孩子,剛一出生就慘死,實在是福薄,好歹報了大仇,以後也好瞑目。”

傅敏的惡意幾乎化為實質,陸茉的臉色則頓時沉了下來。

她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小兒子,盛家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忘記。只是她心裏明白,自己還有丈夫,還有其他的孩子,她不能每天以淚洗面,讓所有的人都生活的不愉快。但很顯然,傅敏覺得陸茉過得好,老毛病又犯了。

傅敏感嘆道:“哎,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年在亂軍之中,你對我見死不救,害得我差點流産,結果呢,你的孩子反倒沒保住。想來真是讓人感慨。”

陸茉皺眉回想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事情,簡直要氣到笑出來:“你可真是不知所謂!我亦只是個普通人罷了,當年逆黨叛亂,你我都懷着身孕流落到亂軍當中,我自保尚且困難,難道要舍命換你逃生不成?再說,當時你讓我帶你逃跑,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才算安全!你要是為了這件事記恨我,簡直恨得沒有絲毫道理。”

當年她和傅敏幾乎是同時懷有身孕,陸茉孩子的月份還要比傅敏稍微大上些許。變亂發生的時候正趕上宮宴,大家胡亂奔逃,闖到宮外,傅敏确實曾經向陸茉提出,想要兩個人結伴逃命。

她心裏打着如意算盤,覺得比起平常女子來說,陸茉出身将門,會些功夫,也上過戰場,如果兩人同路,她怎麽也能受到一些照顧,但陸茉當時已經動了胎氣,更是不知道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就幹脆地拒絕了傅敏這一提議。

這種選擇再正常不過,她平素雖然與傅敏關系不大好,卻也萬萬想不到對方會有這樣的想法。

傅敏冷笑一聲,說道:“說的倒是大義凜然。你會武功,難道還對付不了區區幾個叛軍?不過就是為了你的見死不救找借口罷了。怪不得你兒子……”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手腕一緊,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已經被人猛地甩在了牆面上。

陸茉道:“等一下,你說痛快了,我還沒說話呢。”

她的力氣可真不小,傅敏後背劇痛,看着面前的女人,不由向後瑟縮了一下,發白的面孔上仍然努力擺出倔強神情,外強中幹地說:“你、你要幹什麽?”

陸茉盯了她片刻,擡起手來,修長的五指捏住了傅敏的下巴,傅敏本能地感到恐懼,慌亂搖頭想要躲避,卻被她鉗制的死死的,毫無還手之力。

陸茉的手指在她一側面頰上輕輕劃過去,眼神中帶着種冰冷的鋒芒,唇邊卻似噙着笑意:“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因為這個嗎?”

她下手不重,傅敏的臉上卻傳來一股火辣辣的刺痛感,這讓她猛然意識到,謝泰飛之前的那一耳光在自己臉上留下了五道腫起的指痕,臉上的妝肯定也因為剛才的哭泣花掉了——傅敏難以想象她現在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而她居然還就頂着這樣一張妝容散亂的臉跟人說了半天話!

陸茉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的笑話了,自己居然還笑容滿面,故作得意呢!

想到這裏,傅敏簡直恨不得一頭磕死。

但是她絲毫動彈不得,陸茉鉗住她下巴的手一點點下移,卡住傅敏的脖子,将她整個頭部固定在牆面上。

冰涼的手指拂過肌膚,帶起一陣陣戰栗,從傅敏的角度,這個距離甚至可以看清楚陸茉的睫毛,以及眼中深藏的狠意。

陸茉道:“傅敏,你知道我上過沙場,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殺過人啊?”

一陣涼風吹過,傅敏全身僵硬,突然感到害怕起來。

陸茉淺笑着收緊手指,輕聲道:“我脾氣不太好,但是一般不喜歡和可憐蟲計較。所以你背後怎麽仇恨怎麽咬牙,那都是你的事。”

她在傅敏臉上腫起的地方“啪啪”拍了兩下,雖然不大疼,但巴掌聲很響:“但記住,一定不要再來到我面前放肆。”

陸茉收回手,傅敏一下子順着牆靠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陸茉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輕輕笑了一聲,轉身離去。

傅敏全身過電一樣哆嗦着,頭皮發麻,她眼睛沒有焦距地看着陸茉離開的方向,這輩子都不想再當面招惹那個女人。

她只是記得陸茉平時不是這樣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區區幾句諷刺她都是一笑置之,不大當回事,所以傅敏才會如此敢說,沒想到不慎觸及到了陸茉的逆鱗,把人給激怒了。

有那麽一瞬間,她真的很想告訴這個女人,自己是如何磋磨她的兒子的,對方的表情一定會非常有趣。但這個想法剛剛起來,對方的神情語氣就有再次宛如噩夢一樣出現在腦海當中,恐懼将傅敏的沖動壓了回去。

她看着陸茉走到了家人們的中間,依稀是盛冕幫她理了下頭發,扶着陸茉上馬,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回府,傅敏帶出來的兩個親信這才敢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來,扶她起身。

傅敏狼狽不堪地站起來,不光下颌和臉上不适,後背亦是火辣辣的疼,應該是剛才擦破了,簡直是遍體鱗傷。

她正不痛快,右側的姜繡又輕輕地“哎呀”一聲。

傅敏呵斥道:“你嚷嚷什麽!”

姜繡戰戰兢兢地說道:“夫人,您的裙子,弄、弄髒了。”

傅敏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裙角上沾了一大片的鮮血,血珠子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腥氣沖鼻。方才她心神不穩,竟然沒有注意到。

傅敏不由回頭,向着自己剛才坐下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裏赫然扔着一具被射死的狼屍,眼睛直勾勾瞪着,嘴裏半露出尖尖的白牙——方才,她竟然就是坐在了這個玩意的旁邊。

傅敏尖叫一聲,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是惡心又是狼狽,幾乎是被下人半拖着,匆匆回府。

下弦如鈎,高懸天際。幾縷薄雲随風掩過,襯得月光明滅,潋滟迷離,亦照映窗棂上的樹影一時朦胧,一時幽微。

樹影抛在帳子上,風将窗紙吹的直響,白亦陵蹙着眉頭,無意識地将被子裹緊了一些,沒醒。

他在做夢。

夢中,他站在一個布置華美的房間之內,屋子正中擺着一張圓桌,兩名成年男子正在用飯,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孩子跪在桌前,頭垂着,雙手将一柄刀平托舉起。

白亦陵向近前走了兩步,夢中的人似乎都看不見他,他便也隐約知曉是在做夢,索性走上去,彎腰打量那個孩子,卻發現這三個人的面孔都是朦朦胧胧的,難以看清,連帶發生的聲音都有些模糊。

這個時候,左側的男人忽然放下飯碗,轉頭跟那個男孩說了幾句話,聽着好像是讓他演示刀招,男孩就從地上站起來,比劃了兩下,那個男人頓時大怒,拿起身前的碗扔出去,飯菜扣了男孩一身。

男孩一動不動,男人卻不依不饒,從地上撿起飯菜要往他的嘴裏塞,卻被旁邊的另一個人抓住了手腕。

兩人撕扯了幾下,那個挨了打的男孩反而神态自若,不緊不慢地抹了把臉上的污跡,慢條斯理地重新跪了下去,腰卻挺得極直。

男人喝罵幾聲,忽然從刀鞘裏抽刀而起,霍然劈出,刀光如雪,夢境應聲而破。

白亦陵猛地坐起身來,急促喘息着,扶住額頭。

那一刀……那一刀!

他緩了緩神,點燃蠟燭,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穿着寝衣走到房間角落裏一面一人多高的鏡子前,鏡子裏面映出了一個面容俊俏的少年郎。

白亦陵對着鏡子脫下了上衣,他的身體肌理勻稱,皮膚白皙,腰肢細而柔韌,順着削薄的肩胛再往上看,就是弧度優美的脖頸,整體線條流暢修長,美麗中透出勃勃英氣。

只是這身上有着不少傷痕,大多數都因為時間日久而淡去了,還有少數疊在上方的新傷要稍微明顯一些。

白亦陵在乎的不是這些,他對着鏡子将自己肩膀上包紮好了的白布一圈圈解開,露出不久之前剛剛被疑兇砍出來的那一刀,對着鏡子仔細看了一會。過了片刻,忽然回手從床頭上拔出橫晖刀,凝神之間,心随意動,一刀砍上了身邊的窗臺。

窗臺上的痕跡,與他肩頭的傷口,雖然深淺有所差異,但走勢完全一致。

白亦陵在砍出這一下之前,已經隐約預料到了這一後果,若有所思地放下了刀,坐在桌前想了一會。

夢境、往事與今夕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他自言自語地吐出來一個名字:“胡蓬……?”

昔年的暗衛所掌令胡蓬,性情古怪殘暴,向來孤僻不愛與人來往,唯獨白亦陵的師父,也就是上一任北巡檢司的指揮使白安念在跟他師出同門,有時候會上門來做客,也是因此認識了白亦陵。

不過胡蓬死的很早,他過去的好多行為舉止,在白亦陵心裏都已經模糊了,只能隐約記得一些片段,這一刀,也正是他教出來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兇手的身份仿佛昭然若揭,又仿佛總還差着一點什麽東西,白亦陵沉吟着,慢慢将自己的傷口重新包好,當包紮完畢之後,也在心中做出了決定。

他起身換了身黑色的長衫,悄無聲息地掠上自家屋脊,一路向着招待赫赫使臣的行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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