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過世的愛人

過世的愛人

三月初三,上巳,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地下,整個天空霧蒙蒙一片,給本就悶熱潮濕的環境又添了幾分壓抑。

丹水鎮內的十字主街上卻仿佛未受到天氣的影響,依舊人如流水,呼喝聲不斷,五顏六色的靈力撐起一個又一個的防水屏障,從上頭看仿若掉進了蘑菇堆裏。

原是整個修真界最負盛名的煉藥聖地—桃林,再過半月便要開山招攬新弟子了,這些冒雨也要在外瞎逛的人,大多都是半斤八兩,一哆嗦進一哆嗦出的那批,只得尋些旁門左道,提前來打探消息。

畢竟要是能碰到一個知情的內門弟子,提前知道些許考題,便是半只腳邁入了整個大陸最高端的醫修學府,往後的仙途一片大好,求財得財,求仁得仁。

只不過這偷題的風氣形成的時間一長,那些偶爾下山來游玩的桃林弟子早就有了經驗,在這段時間要麽閉門不出,要麽為避免打擾,不再去什麽茶樓酒館,而是挑那環境好,提供雅座的客棧,僞裝成來應試的人,選一間即可忙裏偷閑。

這不,一幽靜的竹居閣樓內,兩位桃林人士正坐在二樓露臺談着什麽。

店家知道她們身份尊貴,早已貼心的支好了芭蕉傘供二位擋雨。

只不過這大雨久久不停,芭蕉不堪積水重負,很快怒洩下一串水珠,反彈而上,正好能看到傘下,其中一女子将茶杯撂在桌上,風混着雨滴吹起了她面上輕紗,露出一張充滿震驚的絕世容顏。

“什麽?你想同淩澤和離?”

“為什麽?!”

頭上劇烈顫動的芭蕉傘襯出了曼妖內心的起承轉合,那一雙狹長的狐貍眸子頃刻間轉了幾個來回。

對面的玄衣女子卻依舊穩坐石凳之上,不過動了動手指,就震退了從傘上迸濺而下的水珠,頰上的白玉面具折射出冷淡的光,給人以冷漠疏離之感。

然而,唯有她對面的曼妖能看到,此時此刻,那雙眸子裏到底有多麽的無助與失望。

茶杯內的水久久未平,蕩起一圈又一圈漣漪,一向善于交際的曼妖卻在此刻失了語。

她的目光瞟過面前人額頭那朵精致的梧桐花钿,這種事放在別人身上她都是勸分的,可放在眼前這人身上,她是真真兒的開不了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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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裴泠與淩澤結為道侶已有七年之久,從未有過什麽龃龉,淩澤對裴泠的好,她都是看在眼裏的,別說桃林,就放眼整個修真界也再找不出第二個。

這樣的男人怎麽會?

難道說——

曼妖上下打量着裴泠,“阿泠,你不會是聽信了那個謠言吧?”

要說這兩人之間唯一的嫌隙大概也就只有那件事了。

最近不知怎的,桃林中傳出了一則令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說是淩澤仙尊在凡間渡劫時,曾與一凡塵女子相愛,兩人自端午踏青之日相識,花海盛開之期定情,在俗世恣意生活了數十年。

只可惜那女子無靈根,無法穿過俗世與修真界的屏障,也無法跨越生死的距離,不能随仙尊回到桃林,緣分就這麽斷了。

而裴泠不過是因為長得像那個女子,所以才被娶回來做替身的。

這謠言曼妖自然是不信的,淩澤若真那麽喜愛那女子,四海八荒求來一能保俗世之人穿越屏障的法器即可,為何将人獨自留在那孤苦之地?

再者,身為知道內情的人,曼妖自然知道淩澤求娶裴泠的原因是為報恩。

僅此一條,那謠言便不攻自破。

她唯一擔心的是裴泠會不會受到影響。

誰知就在事情愈演愈烈,曼妖準備動手替好友解決此事時,竟有個膽大不怕死的先去問了裴泠,當着衆弟子的面,大聲質問道:“若是淩澤仙尊的那位愛人真的出現在堂主面前,堂主你會怎麽做?”

“一刀解決永絕後患?”

“還是默默退出,祝他們百年好合?”

估計在場弟子都會覺得,他們冷酷無情的裴堂主肯定會選擇第一個選項。

誰知,女人聽完不過莞爾一笑,道:“誰還會同一個死人計較。”

當時曼妖還很欣慰,以為裴泠是真的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但如今看來,遇上這種事,又有哪個真心喜愛自己夫君的女子會不介意的呢。

裴泠怕是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起疑了。

“阿泠,那些話都是有心之人以訛傳訛罷了,你萬不能輕信的呀。怎麽着我也與淩澤共事了兩百餘年,那人這輩子做過最沖動的就是一渡劫回來,便向你父母求娶了你的,若不是早早屬意于你,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做這等沖動之事。怎麽可能會在俗世有別的愛人呢?”

女人握住了了裴泠的手,“就算我們退一萬步來說,真的有那麽個人存在,她也早死了百餘年,淩澤再怎麽惦念她,也不可能了呀。”

“再說會不會是有什麽誤會?比如是他母親?姊妹之類的?”

這話說完曼妖自己都不信了。

是個人都知道,淩澤是原仙尊撿回來的孤兒,哪來的父母姐妹。

曼妖第一次遇到這麽燙爪的問題,但站在她的立場又不得不為桃林考慮,她蹙了蹙眉:“阿泠,我覺得你還是要再考慮一下,畢竟你們之間...也不光是兩個人的事,還關乎桃林與四方劍宗的關系。”

裴泠自己可能無所謂,但裴泠那護犢子的爹媽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捧在掌心的女兒就這麽被“退貨”,必然會來桃林要個說法。

到時候,要正好在桃林開山大殿的時候鬧起來。

天吶!

曼妖光是想象那個畫面就一個頭兩個大。

曼妖晃了晃腦袋,更加握緊了裴泠的手,企圖勸說裴泠放棄這個想法:“阿泠,四方劍宗與桃林綁定上百年,若是就這麽舍棄了同盟,對兩方來說都是大虧啊!”

“是了。衆人皆知,我與他之間從不只有男女之情。”

一直未曾說話的裴泠忽而打斷了曼妖的話,接着,竟是自嘲一笑。

“就連你都在勸我不要在意,為了兩方的關系,為了桃林與四方劍宗的未來,不要在意那些兒女私情。不要在意——”

“同窗共枕的伴侶,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是另外一個人。”

裴泠一字一頓。

說罷,抽回被曼妖握着的手,端起茶盅,一飲而盡。

“阿泠,你!”

“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想到裴泠的反應會這麽激烈,曼妖一時之間,舌頭都打了結,更令她難受的是,裴泠的目光已經涼下來了。

曼妖的身體不着痕跡地一哆嗦,雖然裴泠依舊長相甜美,但到底是殺伐了數年才坐穩了堂主之位,其中厲害可想而知。

“阿泠?”曼妖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良久,才得到裴泠一聲回複。

“...抱歉。”

“我現在着實聽不進什麽勸告。”

裴泠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別開目光,伸手解開了面具後的絲帶,以此來轉移注意力。

身為桃林主掌刑罰的一堂,火神堂均一身神秘的墨色,裴泠也不意外,嚴絲合縫的裁剪襯得女子身姿窈窕,膚白若瓷。

為震懾外敵,再配上一副淩厲的白玉面具,給人清冷肅殺之感。

誰知當她摘下額邊玉面,卻露出一張人畜無害的面容,漂亮的鹿眼裏微光閃動,似有猶豫。

若非親眼所見,估計離了面具後,任誰第一眼看到她都無法相信,桃林裏赫赫有名的閻羅王,主掌刑罰的火神堂堂主,裴泠,竟是這位模樣可人的少女。

此刻全體桃林弟子的夢魇,“兇神”裴泠正抿着唇,兩根手指捋順着面具上的絲帶,纖長的睫毛顫了又顫,糾結了半分又半分。

少年心事大抵如此罷。

猶豫了很久,裴泠終于嘆了口氣,認命道,“你且放心,和離只是最壞的打算,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只顧着自己的孩子,又怎麽可能在這種事關兩大宗門厲害的問題上上魯莽決定?只是這說來說去是我自己的私事,你又忙于開山大典的籌辦,我本不打算告訴你的。”

曼妖側過頭:“你的意思是?”

裴泠擡起眼,眸子裏都是哀傷,“梧桐苑地底...有一處密室。”

曼妖:“?”

等了半天只等來這麽一句,曼妖着實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她不解地問道:“阿泠,幹我們這一行的,煉藥時都講究個清靜,我自己都有好幾處私藏的洞天用來研究丹方,淩澤有幾間密室用來煉藥,并不奇怪。”

裴泠擡眸望了曼妖一眼,面上冷靜,手上小動作卻越發頻繁了:“起初我也以為是他制藥的地方,所以從未打擾過。直到他近三日一直未歸,我擔心他出事,這才去了。”

“然後我便看見……”

裴泠說到這,聲音幾乎不可聞,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可見那晚發生的事情對她确實影響很大。

曼妖着急的追問:“你看見了什麽?”

裴泠垂下眼眸,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不光是曼妖,連裴泠自己都無法相信,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對她貼心之至的男人心中竟然還裝着另外一個女人。

但她實在無法忘記,那滿是蘭草味道的密室內,淩澤捧着一杯清茶,凝望着那副美人面容時眼中的愛意,竟還伴随着些許自責。

是在自責當初娶了自己而...負了她嗎?

裴泠晃了晃頭,驅散了回憶,娓娓道:“起初我只是聞到了滿室蘭草味道,雖說有些怪異,但并未起疑,我以為他在為上巳做準備,便決定今日留在那裏守着他,豈料——”

豈料,當她進入密室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掩藏在蘭草香氣下的,竟是滿室的卷柏。

“曼妖,你應當對卷柏不陌生吧。”

曼妖一怔。

卷柏又稱九轉還魂草,是用來作什麽的靠名字便能清晰了,古籍有記載,只要集齊鳳凰羽,魔龍鱗,再加上修道千年的大妖的血,煨上成噸的還魂草汁水,即可溫養靈魂,招魂入體,還能幫一些先天殘疾的修士補缺元嬰。

只不過以此複活的人便是要與那千年大妖同生死,修真界的修士都有自己的天道要尋,自是不願,但對一個凡人來說的确是延長壽命的好東西。

而淩澤上個月确實拜訪了魔龍一族,人盡皆知。

一切仿佛都捋順了不少,怎麽看淩澤都是為了複活他那位在凡間的愛人在做準備。

但曼妖總感覺哪裏不太對勁,她遲疑道,“會不會是淩澤新研制出的什麽丹藥需要大量的還魂草?畢竟制作還魂丹還需要特別的祭祀大陣,可我,不見桃林之中有陣法啓動啊。”

“曼妖,你不必變着法的找借口安撫我。就算他在研制新藥,但煉就何種丹藥,需要成噸的還魂草?那劑量怕是全桃林的人都夠用了。”

裴泠眸子微暗,“不過我也知道,光是這些還無法當做證據,所以才想要找你幫忙。”

“等會,你讓我想想。”這信息量着實是有點大,曼妖需要消化。

裴泠自然不急于這一時,她給曼妖留些接受的時間,自己則側目望向遙遠的,隐藏在霧中的丹穴山。

所有人都知道,山巅之上的梧桐苑是她小時候曾誇下海口,一定要住進去的地方。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她當初便不是因為那個地方,而是因為住在那地方的人。

七年前她如願以償,多少豔羨,多少風光,如今心中便有多少酸澀。

那人生來高高在上,父親早就說過他絕非池中之物,是她不一定能把持住的男人。

她當時還不相信,如今……

裴泠看了好半晌,最後開口竟成了決絕,“他對我的好我知道,可惜那終歸不是我想要的,我本以為自己可以等,可是七年過去了,我以為自己與他是更近了,卻是沒想到我與他的距離,不過只剩下找到一具屍體的地步。”

她都這樣說了,曼妖也無法了。

女人放棄了思考,攤手道:“你若是決定了,我自幫你便是了。”

裴泠勉強笑笑:“多謝。”

曼妖抱起胸:“說罷,需要我做什麽?”

裴泠:“我仔細觀察過那幅畫,上頭有禁制,在它背後另有洞天,只是我不太熟悉這些,還要勞煩你見上一見,看看可有破解之法。”

那背後很有可能便是裴泠所尋的那具屍體。

曼妖的神色驟然嚴肅了起來,“我明白了,我會找時間去看看,到時候你配合我拖住他即可。”

“哦對了,那幅畫長什麽樣,具體說說?”

淩澤善于作畫,經常作畫與煉丹是交替進行的,所以他的洞天內必全是畫作,曼妖需得知道是哪一幅。

哪想,裴泠卻道:“其實根本不用我描述,因為那一幅比我見過的他畫過的任何一幅都要完美,一眼便知。”

“不過...要一定說它的特點,那便是畫中人的眉眼與我有七分相像。“

“與你有七分...”

“?”

“你等會?”

曼妖聽到這打斷了裴泠的話,“與你七分相像?你确定他畫的不是你嗎?”

裴泠苦笑一聲,“他也是這樣說的,他說那畫中人便是我。”

“可曼妖你知道嗎?”

女人輕嘆息了一聲,而後轉頭望着煙雨朦胧的天空,喃喃道:“那幅畫的背景卻是花海,是俗世那片有名的定情之地,可我...長這麽大,還從來都沒有去過俗世。”

曼妖忽而接過話梢:“而且她的眉心也沒有你的這一抹花钿。”

“三千青絲之中,還有一縷尤為醒目的白?”

曼妖兩次命中核心讓裴泠的動作都跟着一頓,她回過頭:“你怎麽知道?”

只見剛還端居對面的曼妖此刻仿佛中了邪,瞪着眼珠一動不動的望着樓下不遠處,唯有緩緩張開的朱唇,與擡起一根纖纖玉指。

順着她指尖的方向一瞧,裴泠立馬站起了身來,一抹倩影落入眼簾。

曼妖一雙眸子連眨都不會眨了,“天吶,我是不是昨晚熬夜煉藥,出現幻覺了,淩澤的俗世愛人,竟然,竟然是真的……”

”阿泠,我...阿泠?!”

待曼妖慌張回眸,哪裏還有裴泠的身影。

“不好!”

曼妖立時化作一道光束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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