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意難罄

意難罄

玄旻從白氏祠堂裏帶走了昏迷不醒的白南潇,直接帶去了太極殿。

若是說他愛惜良将,為何把人帶回自己寝宮?就安置在白府不行麽?

白南淵是要趕他走,但皇帝開口白南淵還能說什麽?

他偏不,他将人帶回寝宮。

原本就因為族譜除名一時鬧得人盡皆知,這一下,更是滿城風雨、甚嚣塵上。

陛下好男風,白将軍天生媚骨,白三郎執意将他剔除族譜……

怎麽看他二人之間都是不清不楚。

白南潇到底是武将身強力壯的,太醫前腳來他後腳醒。甚至在還沒出白府時就能感覺到究竟發生什麽了。

“阿旻,讓他們退下吧。”

平日裏玄旻都對白南潇千依百順,此刻自然更是白南潇說什麽是什麽,玄旻立即揮退侍候的宮人。

多日水米未進加之砸了那麽一下,白南潇說不出的惡心難受。

卻也自己拿濕毛巾擦掉額角幹涸的血跡,脫下髒衣服。

做完這些事情後,才坐慢慢喝玄旻叫人準備的阿膠紅棗粥。

他喝得很慢,沒什麽異色。

越是如此,玄旻越是驚慌。

他怕哥哥生氣,怕哥哥再次不要自己。

“哥哥……”玄旻讨好似的抓着白南潇的胳膊,心裏默默祈禱白南潇不要躲開自己。

白南潇似乎愣了一下,許久才答:“嗯,我在。”卻也不曾躲避,“阿旻別怕。”

玄旻松了一口氣,卻還是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不生氣嗎?”

白南潇擡頭望向玄旻,目光溫和:“生什麽氣?”

“我……”

“阿旻。”白南潇打斷他,“我們之間沒什麽外人了。”

玄旻怔住,嘴巴半張地看着他,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

見狀白南潇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有些累了,先睡一會,阿旻去做事吧。”

“嗯。”

方出了太極殿,只見階下跪了一片朱紫。

宮院幽深,裏面的白南潇自然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玄旻沉着臉:“諸愛卿這是作甚?”

三朝元老左相王曾顫抖地直起身,膝行到玄旻面前:“陛下,臣等敢請陛下遣白氏舉族歸祖籍隴西,白南潇永世不得歸京!”

“朕不同意。”玄旻斬釘截鐵地拒絕。

須發蒼蒼的老人重重磕在地上:“陛下,陛下江山社稷為重啊!”

王曾是白家旁系出身,是白南潇的禮樂老師,可謂是看着白南潇長大的,如今他這一番話,也是為了維護白南潇。

“朕自登基以來勤政愛民,勵精圖治。朕有何罪?白将軍忠心報國,鎮守邊關數載。他有何罪?”

“白家乃功勳之門,不容玷污。可陛下,旁人眼裏,他是妖邪!”王曾痛哭流涕,伏倒在地,“求陛下,放他歸隴西……”

其餘官員亦紛紛效仿。

“求陛下成全!”衆官跪在地上,齊聲懇切道。

玄旻皺眉,正要斥責。

卻忽聞一陣喧嚣。

随着急促而淩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他轉過頭去,便瞧見一騎疾馳而來,落于太極殿臺階之下。

“陛下……”

衆人皆是一驚。

“何人敢闖宮禁?”玄旻身邊立刻有人攔在玄旻身前。

來者卻并未搭理這兩人,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高聲禀報:“陛下,兵部侍郎帶着京軍要圍皇城。”

玄旻一聽,面色頓變:“他能調動京軍?”

兵部尚書無調兵權又無虎符,京軍乃虎狼之師,豈會聽他差使。

“是寧小将軍領軍……”

此語一出,衆人皆驚。

寧小将軍寧雲暮,那是什麽人物?寧家唯一的血脈,寧家滿門忠烈。

大齊的疆土、大齊的國祚,是他三家先輩用性命拼殺而來。

他們竟然領軍圍了皇城?

“随朕登城!”

“陛下——”

玄旻根本顧不得他們阻止,翻身上了報信之人的馬,打馬往外去。

留下一幹文臣面面相觑,這些人的也是為王曾馬首是瞻,玄旻一走,他們都問王曾該如何。

寧雲暮拳拳赤子心根本容不得任何人玷辱,他能被兵部尚書說動估計也是因為白南潇。

哪怕他帶着京軍圍城,想的也是清君側。

換句話說,他只要白南潇死。

王曾咬牙:“我們去尋白将軍!”

玄旻策馬飛奔到皇城腳下。

此刻的城門緊閉,城外金聲不斷。

“陛下!?”守城軍有人見到他,驚呼出生,“陛下您怎麽來了?快!來人,護住陛下!”

四周亂糟糟的,玄旻在一群人圍護之下上了城樓。

玄旻登上城樓,低頭往下看。視線掠過一排排兵器盔甲,他蹙眉。

城下是寧小将軍。他騎着馬,身披铠甲、刀劍出鞘,明亮鋒芒閃爍不停。

見到玄旻,便收刀入鞘、下馬跪拜。

朗聲道:“臣參見陛下!”

見狀,玄旻松了一口氣。好在他二人尚無反心。也只是一瞬,他再次提緊了心神。

無反心,便是沖白南潇來的……

“你還知道君臣之儀?!”玄旻強定了定心神,“寧雲暮,你若是還知你為臣朕為君,那你這又是在作甚!”

“臣為清君側。”寧雲暮道,“亂臣賊子白南潇,狐媚聖主、穢亂宮闱,該殺!”

“放肆!”玄旻怒不可遏。

“陛下!”寧雲暮提高音量,“白氏當誅!”

“胡鬧!”玄旻厲聲呵斥,“朕絕對不允許,再有人傷他分毫!”

寧雲暮一噎,垂眸。

玄旻繼續道:“朕給你三個時辰,退軍。否則,滿門抄斬!”

“陛下!”他高喊一聲,“陛下,臣不懼死,臣只求陛下以江山社稷為要!”

玄旻不欲與他多言。

京中只有京軍,京軍全掌握在寧雲暮他們手中。但玄寧手上的西北軍,不日便能抵京。

等玄寧回來了,他定要将兵部侍郎千刀萬剮!

寧家那個小崽子,也就是被兵部侍郎蠱惑,稍加懲戒便好。

“阿旻……”

聞言玄旻猛地一回頭,身後站着白南潇。

白南潇遙遙望着玄旻。

雖說是初夏季節,可夜晚風寒露重,吹在白南潇身上,冰涼刺骨。

白南潇攏緊袍子。

他從小就不怕冷,可現在……他卻覺得渾身發冷,雙腿僵硬,連站在這裏都是勉強撐着的。

玄旻看到他,心中驟然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滋味。

白南潇緩步走過來,站在玄旻身側。

他望着城外的人,輕嘆了一聲:“阿旻,這是什麽情況?”

底下寧雲暮也瞧見了白南潇。

旋即,爆發出他更加憤怒地呵斥。

“白南潇,我敬你為忠臣,沒想到你竟做出此等有違倫常之事!”寧雲暮大喝,“你枉讀聖賢書!枉生于白氏!你愧對白家先祖!”

寧雲暮是真的很尊敬白南潇,他的拳腳是鎮遠王教的,印象裏。白南潇總是學的最快的那個。

王爺素來是嚴厲的,雖平日慈愛,訓起他們來卻也是嚴詞厲色的。寧雲暮怕他,便是不會也不敢再去找王爺,只能去尋白南潇。

在他認知裏,白南潇是儒将。能破敵千裏,亦能提筆論文。

他曾經對白南潇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越是敬佩他,此刻就越是難受。

白南潇讀的聖賢書,怎還能行此等龌龊事?

歷來皇帝好男色者不在少數,可又有誰與玄旻一樣中宮無人,膝下無子?

他仰頭,眼圈泛紅地看着白南潇:“白南潇,你不配!”

白南潇只是看着他,不發一言。

“哥哥……”玄旻輕輕握住他的手,擔憂地看着他。

白南南潇沒理玄旻,也沒理寧雲暮,他望着圍着皇城黑壓壓一片軍卒。

那些人對人數沒什麽概念,白南潇領軍打仗多年,幾眼便能看出僅是他能見到的便有不下四千人。

京軍在編三萬人,加上寧雲暮的家将兩千。

大內禁軍僅有八千人,怎是他們對手?

見城牆上二人此等形貌,寧雲暮更是憤慨:“枉你是武将之後,竟如斯龌龊下流,敗壞白氏祖宗名譽!”

“你還與他廢話作甚?”兵部侍郎走上前,“攻進皇城殺了白南潇,他一死萬事皆休。”

兵部侍郎眼裏是陰狠毒辣的光芒。

白南潇卻突然笑了。

這笑意讓他俊秀面龐添了幾絲詭異。

寧雲暮心頭浮現警兆,他瞬間感覺心慌不已。

白南潇緩緩開口:“寧雲暮,你說清君側,卻帶着京軍圍皇城,何苦來哉?”

寧雲暮愣住。

這話,他不知該如何接口。

“你這架勢,更像造反。”白南潇道。

寧雲暮臉色變了變。

“你指我不配為白家郎。我也以為,你此舉,讓寧氏蒙羞。你父親殒命一戰,守的便是此城,如今你卻帶兵圍城,不怕父親寒心麽?”

寧雲暮張目結舌,他心虛。轉頭望向兵部侍郎:“大人……”

兵部侍郎微微皺眉,眼底閃出幾分複雜的神色。

他看了看白南潇,又看了看寧雲暮,終究還是搖搖頭:“寧小将軍,莫被他三言兩語哄騙,他才是亂臣賊子。他白南潇靠着一張狐媚子臉勾搭的陛下不思社稷,除掉白南潇,是為黎民百姓謀福。”

寧雲暮覺得喉間幹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其實他并不喜歡別人這樣說白南潇,但這是事實。

白南潇只穿着裏衣,披着的外袍上淨是塵土,也有多處磨損。披散的青絲也淩亂着,嘴唇凍得烏紫。他站在那裏,似随時都能倒地。

“哥哥,你先回去吧……”玄旻蹙着眉,虛虛環着他的腰身。

白南潇緩緩扭頭看他,良久,他嘆息道:“阿旻,好難啊。”

玄旻心中一緊:“哥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阿寧帶着西北軍馬上就回來了,只要過了這兩天就好。

玄旻高聲喊,“來人來人!”

立馬有人上前。

“陛下。”

“把白将軍送到長樂宮去,好好看着他!”

那人咬咬牙:“是。”

白南潇卻是推開他,輕撫他的臉:“阿旻……”

“轟隆……”一聲悶響,城牆仿佛都在震顫。

是攻城錘砸在宮門上的聲音。

白南潇怔楞片刻,忍不住笑了。連攻城錘都用上了,還說清君側?

寧雲暮也是個傻得。

他嘆息,事情怎麽就成這樣了?

明明阿旻都替他打算好了,怎麽還是到了這一步?

白南潇鼻尖泛酸,他抓住玄旻的手。

他掌心有汗,察覺到白南潇拉他便斂去眼裏的慌亂,回頭給白南潇一個安心的眼神:“哥哥,你先回長樂宮,等阿寧回來,我就帶你走。”

“阿寧能趕回來麽?”白南潇垂眸看宮牆下攢動的人頭,“他們像是真的要謀反。”

“……哥哥,一切都有我,你先回去好不好……”玄旻幾乎是哀求。

“好。”白南潇轉身作勢要離開。

玄旻松了口氣,忙叫人護送他往長樂宮而去。

白南潇走了幾步,他倏爾頓足。

他回望玄旻一眼,忽的展顏。

那模樣,竟比陽春三月的暖陽更令人炫目。

接着,他幾乎是決絕地沖向宮牆,一躍而下。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還有玄旻嘶啞悲怆的聲音。

既然是清君側,那自己死了,他們該退兵了。

就是兵部尚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名造反,寧雲暮也不會支持他。

好了,阿旻安全了。

只是還是好可惜啊。

恍惚間,忽地憶起多年前,在王府。

他被一少年誘哄着跳下高牆。

那年春陽不燥,牆下少年朝他張開雙臂,笑吟吟地看着他:“跳來吧,別怕,我接着你。”

徐徐春光灑在他身上,溫暖和煦,那是他們永遠到不了的遠方。

狠狠砸在地上,五髒六腑訇然碎裂,血混着碎掉的內髒自口鼻中湧出。

一如當年,只是牆下那少年,接不住他了。

千萬縷,意難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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