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塵埃落

塵埃落

帳外風大,吹得玄寧眼皮幹澀。

他揉揉眼睛,轉身回了營帳。

營帳中,有兩個小兵正在打瞌睡。聽到聲音立刻醒來:“将軍!”

玄寧點點頭,示意他們去準備熱水和飯菜。待二人退出去後,他才脫掉外袍,坐在榻上,順手拿起塌上的羊皮卷。

營帳裏極其簡陋,除卻塌上的一張雪狼皮外也沒什麽好東西了。

本就是趕回京城,自然是越快越好,都恨不得日夜兼程。

只是離京一百二十多裏地,便接到京軍撤退的消息。

玄寧心中隐隐不安,他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一個很不好的念頭。

他趕到皇城,見到的是玄策帶人收拾殘局。

“四哥!”玄寧朝他去,“四哥這是怎麽回事?!”

玄策見他,苦澀一笑:“阿寧,陛下與白将軍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玄寧張張口,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悄悄在玄寧耳邊說:“陛下叫我幫他整理長樂宮內白将軍留下的遺物,我發現了他拟好的聖旨,禪位于你的聖旨。”

“我是知道……”玄寧喉間幹澀。

玄策微不可查嘆息:“陛下在長樂宮,你去瞧瞧他吧。”

玄寧怔住,半晌才點頭應是。

“阿寧,”玄策又輕喚他,“你勸勸陛下,白将軍已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是首要的。”

玄寧默然片刻,點點頭。

長樂宮中,玄旻穿着常服,靜靜看着奏折。

“皇兄,臣弟玄寧求見。”

玄旻眼皮動了動,臉色平靜,甚至有些恬淡。

“進。”

見他進門,玄旻擡頭看着他,嘴角扯動,想笑卻笑不出來。

笑不出來便算了,他又垂首看着奏折。

“皇兄……”玄寧跪地,叩首行禮。

玄旻沒理他,只是漠然地勾掉奏折上縮減軍費的提案。

“皇兄……”玄寧又喚他,“我素來不會說話,但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是首位。”

玄旻聞言停止動作,他終于放下筆,定定盯着玄寧。

他看得認真仔細,目光落在他臉上時像一把利刃刮蹭他的肌膚,讓玄寧疼痛難忍。

“阿寧,哥哥的屍首現在何處?”他問,聲音有些沙啞,“哥哥跳下宮牆後,四嫂強行把朕帶走了,哥哥的屍首怎麽樣了朕還不知道呢。”

玄旻的語氣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害怕。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沒什麽表情。

這讓玄寧愈發擔憂。

“不知,想來是三哥哥帶回王府了。”

玄旻搖搖頭:“你退下吧,朕無事。”

玄寧張張口,什麽也說不出,只好起身離開:“臣弟告退。”

走出長樂宮時,天空中飄起小雨來。細碎如針般砸在身上,寒涼徹骨。

玄寧擡起頭來,雨水打濕睫毛,讓視線變得模糊。

他伸出手來遮擋額頭。

“七殿下。”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玄寧扭頭望過去,是白南淵。

“七殿下剛見完陛下麽?”

玄寧點頭。

他向白南淵拱拱手,便要從他旁邊擦肩而過。

白南淵忽然攔住他,沉聲說:“七殿下,您早就知道白南潇和陛下之間的事,是麽?。”

玄寧腳步未曾頓。

他徑直往前走,走到臺階盡頭時,方才緩慢停了下來。

三哥哥怎麽叫四哥哥的?

“三哥哥?”

“白南潇做出此等有辱門楣之事,我自是容不下他。”白南淵停了片刻才說,“我自是不能叫他葬在祖墳。”

還不待玄寧細問,白南淵便轉身去尋玄旻了。

玄寧站了許久,直到冰冷刺骨的雨滴打到他身上,他才恍惚清醒。

那邊白南淵求見玄旻,玄旻卻是不想見他,晾他在宮外跪着。

直直到暮霭四合,長樂宮掌了燈玄旻才想起白南淵。

他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淺呷一口問:“白南淵還在外面麽?”

“回陛下,外頭下着雨白将軍在外跪了兩個時辰便暈了,現下應是在太醫院。”

白南淵曾被突厥部落俘獲一年,沒人知道那一年他經歷了什麽,只是回來後身子便徹底垮了。

“哦。”玄旻扭頭瞧着滴漏,馬上便漏過酉時,“去告訴他讓他自己到長樂宮來,酉時朕便歇下。”

小太監聽了立馬稱是起身去太醫院。

他腳力好,不過一刻便到了。

白南淵也确實是還在太醫院,剛喝了藥正躺着歇息。

是玄策與白書鸾陪着他。

他病得厲害,精神也是欠佳,白書鸾他們說了什麽他是不知道的。

“你說我三哥身上餘毒未清?怎麽會?”白書鸾蹙着眉。

姜院正還來不及答話,便有人傳話,皇帝要見白南淵。

白書鸾咬着牙:“他別太過分!四哥死了只有他難受麽?四哥不也是被他害了麽!”

“阿鸾!”玄策忙忙拉着白書鸾,“阿鸾,莫要胡言……”

白書鸾強壓着怒意,去喊白南淵:“三哥,陛下傳你。”

混混沌沌間,白南淵睜眼。

“嗯。”

他撐着要起身,卻被玄策攔住:“算了,本王替你去,陛下怪罪本王擔着。”

“四殿下……”

“本王先過去,你歇着吧。”

他匆匆離了,留着白書鸾照顧白南潇。

她握緊雙拳,低低罵了句髒話。

“三哥……”

“我不礙事,你不必擔憂。”白南潇勉力扯出點笑。

玄策去了長樂宮,還不到酉時。

“陛下,臣弟求見。”

許久,裏面出了個小太監,恭恭敬敬朝他行禮道:“王爺,陛下歇息了,您請回吧。”

玄策默然片刻,終究是妥協:“罷了。”

他回了太醫院,讓白書鸾先回去自己照看白南淵。

雖不合規矩,可他有些話問白南淵。

屏退了外人,玄策拖過一把椅子坐在白南淵床邊:“三哥,你還醒着對吧。”

白南淵不語。

“三哥,日後你打算如何。陛下的秉性我是知道的,除了兵部侍郎外,他現下最恨的就是你。”

“我是想回隴西的……”

沉默良久,白南淵才說:“也無妨,你總是有本事護住阿鸾的。”

玄策沒再說此事,反而問:“你身上的毒,是從突厥帶回來的麽?”

白南淵閉目不答。

“……”白南淵睜開眼睛,“我原本就是要将潇兒的屍首給陛下。潇兒死了,白家也沒人了,京城待着無味,不若回隴西。”

“嗯。”玄策點頭,“所以三哥你身上的毒是突厥部落帶回來的麽?”

白南淵再度緘默。

玄策苦笑一聲,嘆道:“果然是。”

“我累了。”

“那三哥歇着吧,我喚其他人侍候你。”

醜時,白南淵便起來往長樂宮去。

跪在門口靜侯着玄旻。

夜風吹拂,雨水拍打檐瓦,噼啪作響。

白南淵一襲黑衣,挺拔如竹,安安靜靜跪着。

有小太監瞧見,自然去禀告玄旻。

玄旻靠在榻上,半晌沒吭聲。

屋外雨未曾停,淅淅瀝瀝敲在瓦上。

終于,玄旻開口:“宣。”

很快,白南淵進屋,跪地。

他先前跪在泥濘裏,身上自然狼狽,神态卻是淡然。

他微垂着頭:“參見陛下。”

玄旻端詳他一會兒:“呵,見朕作甚?”

“乞骸骨。”他神情坦蕩,“白氏已無人,臣自覺廢人一個,京中待着也無味。只求陛下放臣歸隴西。”

“唔……”玄旻眯眼,“你要歸祖籍?南潇呢?葉落歸根?”

“白南淵行事有背人倫綱常,臣早已做主将其除名。”白南淵脊背挺的極直,“他不配入祖墳,臣亦不打算将其屍身帶走。”

玄旻瞧他半天,忽地笑了。他眼眶泛紅:“白南淵啊白南淵,你還真是心硬如鐵吶……你但凡心軟些,哥哥就不會……”

白南淵但凡心軟些,沒斷了白南潇對白氏的念想,他就不會跳下宮牆。

可是,若他心軟些,白南潇對白氏依舊放不下,他便沒那麽輕易與玄旻走到一處。哪怕濃情蜜意時嘴上說的再好,要他真的割舍掉他也是會踟蹰的。

在等過兩年白南淵殡天,他與玄旻便是不可能了。

白南淵抿唇不語。

“既然你想回隴西,朕準了。即刻出城,除了你夫人,什麽都不許帶走!朕不論你死在路上還是如何,現在便走!”

“謝主隆恩。”

白南淵磕了頭。

玄旻大吼一聲,“來人!”

幾位禁衛軍魚貫而入,侯着玄旻接下來的話。

“備車,去鎮遠王府。”

立即便有人安排。

“陛下,臣告退。”

玄旻并未理會他,也沒要他一道回去的意思,只是冷乜了他一眼。

他心想,哥哥原是很敬重白南淵的,他也知道白南淵這些舉動的用意。

是哥哥太傻。

哥哥所顧忌的,無非天下萬民、無非愧對先祖。

玄旻知道,白南淵也知道。

所以他作為白家家主說他與白氏再無瓜葛,哥哥為什麽不明白啊……

他不該恨白南淵的,可是他就是放不下。

玄旻望着殿外淅淅瀝瀝的雨幕,忽而覺得疲憊。

瞧着白南淵強撐着挺直的脊背,忽而嘆息。

“去送送王爺。”

“是。”

玄旻比白南淵更早到王府,也不知他在路上怎樣了。

下了馬車,一陣冷風卷來,玄旻緊了緊外裳。

他擡頭瞧着這座宅邸啊,忽覺眼角隐約洇濕。

白南淵出去前曾囑咐過妻兒,若是皇帝來了直接帶他去白南潇屋子的後廳,哪裏停放着他的屍身。

家丁通報皇帝來時,林氏正在祠堂念經,她貼身奴婢将她攙起。

玄旻耐着性子在花廳等着,好半天林氏才來。

見了玄旻,她臉上也沒什麽表情,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禮。

“王爺囑咐過妾身,讓妾身帶陛下去見小叔,陛下若是想帶走小叔也随您去。”林氏語調平緩地說,又補充,“知道陛下會來,王爺特意叫我們給小叔都收拾好了,以免驚擾聖駕。只是陛下您也知,小叔是從宮牆上跳下來的,再如何他此刻的模樣也是不好看的,還望陛下莫要怪罪。”

玄旻心髒抽痛一下,點了點頭:“帶路吧。”

林氏應了一聲便引着玄旻往後廳去。

到了地方,林氏側身讓開:“小叔便停在裏面,陛下自去瞧他吧”。

玄旻喉結攢動,他推開門幾乎是撲進去:“朕一人便好!”

白南潇正躺在床上,一塊白緞子蓋住全身。

他跌跌撞撞過去,攢住白緞子掀開。

玄旻不知道白南潇如今是什麽模樣,也想不出來。但如林氏說的,他是自宮牆上跳下來的,此刻的模樣自然是駭人的。

白南潇臉上的血是被擦幹淨了,可他額角處有一個極大的血洞,瞧着煞是瘆人。

他半張臉都被砸的扭曲變形,左邊的耳朵已經不見了,只剩一點皮肉。

摔得實在厲害,他的四肢都扭曲變形。

“哥哥……”

他握着白南潇冰涼僵硬有形狀怪異的手,哽咽着喚了句。

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哽咽着喊他一聲:“明明就差一點點……明明阿寧馬上就回來了……”

他俯身将臉埋在白南潇腰腹處。

“阿旻在你眼裏算什麽啊。”玄旻啞着嗓子,“你看重黎民百姓,你看重家族清譽。只有阿旻,只有阿旻在你眼裏什麽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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