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節目錄
阿靡
入主金霞宮後,趙鯉就開始頻繁地面見宮裏的娘娘們,流水似的,接連來了好幾日,一波接一波,顯得金霞宮熱火朝天。
趙鯉起初怏怏地,并不想見太多的人,但眼前美人一個接一個,也讓她不由得打起了精神來應對各種目的的來者。
不過,宮鬥是不可能宮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宮鬥的。
說起來,這些娘娘們都各有千秋,但皆舉止進退皆有度,脾氣格外溫柔,說起話來也都是斯斯文文的,謙遜又優雅。
讓趙鯉有些自慚形穢,她果然只能靠摸魚才能度日的樣子。
倘若她是陛下,每日面對這麽多的美人,哪能把持得住。
她果然也是做昏君的主。
夜裏,白日裏熱鬧的金霞宮,也陷入了一片寂靜,她躺在床上,手指壓在被子上,同紅櫻二人說起這個發現。
紅櫻卻笑着搖了搖頭,煞有其事地道:“親疏好壞,哪裏是一兩日或者三四面能看出來的,這是郡才來了宮裏不久,都是來打探郡主的。”
虧得郡主年紀尚小,否則這般的眉眼容貌,豈不是要叫這群娘娘們咬碎了銀牙,再對郡主生出忌憚之情來。
兩人這樣想,倒也沒有同趙鯉來嚼什麽舌根子,一入宮就被她們扯歪了心念,最後吃虧的還是郡主自己。
自打入宮後,趙鯉一直都沒見到陛下,宮裏這些人,多少都不願意與趙鯉多打交道,各宮的娘娘們出手倒是大方,為了展現自己的拉攏好意。
臨走時,每個人都跟她說:“到了宮裏就當和回家一樣,都是你的家人。”
趙鯉對此,始終秉承着“我方需矜持,暫時不站隊,一朝入錯隊,小命要難保。”的原則。
其中,讓趙鯉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淑妃娘娘和許姓貴儀。
Advertisement
淑妃在所有的妃嫔之中,态度最自然的,其他的,多少有一些勉強之意,非得要在她這裏待夠兩刻鐘才肯離開。
而許貴儀,則是因為,長相在衆人之中頗為奪目,口裏總是也離不開太後娘娘。
看起來都不是簡單的主,趙鯉打定主意,先慢慢渾水摸魚混日子,得過且過不失為個好法子,畢竟小命更要緊。
她爹可是指望着她長命百歲,一笑到老呢。
趙鯉在宮殿裏悶着好幾天,幸好有侍女陪伴一二,因為守孝,整日裏皆是素菜,宮裏有百戲雜耍她不能去看,就連請安也被太後娘娘免了,她自也識趣。
知曉太後娘娘說着可憐她,也不過是官面上的話,人老忌諱多,自然也不願意天天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一身俏。
她對紅櫻說:“我想出去看看,聽淑妃娘娘說,不遠處有個水汀長廊。”
“也好,”紅櫻看她難得有興致,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手裏正在繡的手帕,心想應該不會那麽巧,笑道:“奴婢和連翹陪郡主一起去。”
從入了宮,連翹和紅櫻進宮後,就改了稱呼,這個新鮮的稱呼,令趙鯉有些陌生,時常回不過神來。
常常有客登門,趙鯉對此懶怠,不太想再有宮妃來,每次總覺得對方心有別意,但瞧着對面的一臉無害,又覺得自己這般揣摩人家,極是不好,倒不如少打些交道,索性出去避一避。
紅纓性子穩重一些,給她添了一件薄衣裳,道:“奴婢二人陪着您,只去水汀坐一坐,連翹,你準備一些吃食來。”
宮殿的位置之間都比較遠,趙鯉這一處不算是很好,但也不壞,勝在清淨,她心裏也比較舒服,由紅櫻陪着出來走了一段路。
一陣濕潤的潮涼清風襲來,趙鯉仰起頭看了看,天際稠雲似是洇濕了一般,好像攥一把就能擰出水來似的,不由得說:“看起來天色似乎不太好,一會兒可能要下雨。”
紅櫻擡頭一看,正是呢,這時候叫主子回去也來不及,眼見着水汀已經不遠,便溫聲道:“奴婢回去拿傘,郡主等一等,或者先去前面的水汀坐一坐。”
“嗯,你去吧。”
雲生西北,霧鎖東南,天上落下微微細雨,且漸漸大了起來,綿綿不絕。
趙鯉仰起頭,雨水落在臉上冰涼沁心……天降甘霖,她要倒黴。
她快步朝前面的水汀走去,沒想到裏面已經有人了,還是個男子。
一下子就頓住了腳步,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水汀裏的人已經冷冰冰地問道:“你是何人,怎麽會在此處?”
宮裏出現了男人,皇帝還沒兒子,要糟,她有種不妙的預感……
檐角傾瀉下暗淡的光色,流淌在青年的圓領朱紅長袍上,廊檐下的一叢芭蕉,遮住了青年的面容,身姿挺拔且坦然地立在水汀廊裏,肩線舒展,威儀棣棣。
趙鯉擡手在額頭上遮着雨絲,才張口要說話:“我……”
“郡主,奴婢回來了。”紅櫻取了傘回來,看見了這一幕,心下低低驚呼一聲,急忙走到趙鯉身邊,上前見禮道:“奴婢見過陛下。”
嗐,預感成真了。
趙鯉心中一緊,也顧不得逐漸細密的雨絲打在身上,急急施禮道:“臣女趙鯉見過陛下,禦前失禮,望陛下恕罪。”
什麽運氣啊她這是,還帶接二連三呢……出個門還下雨,躲個雨,又碰上砍頭的主。
果然俗話說得好,運氣這回事,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原是趙家的女兒,罷了,不知者無罪,且進來罷。”皇帝的嗓音,已不複方才冰冷,而是帶着安撫的意味。
“是,多謝陛下。”趙鯉揣揣不安的,帶着紅櫻進入了亭子,她與陛下站的不遠不近,這感覺,就好像旁邊盤着一只老虎。
進來之後才發現,還有其他宮人遠遠地站着,只是皆垂眸束手,一言不發,仿佛不存在一樣。
皇甫翊卻打量起了眼前人,方才遠遠地看去,他就發現,少女的身形勻稱纖細,輕輕薄薄,天生的肩窄腰細背薄。
清冷的斜風穿過廊亭,拂起少女的寬寬的蘭色衣袖,袖口一簇荼蘼花,依稀泛着淡淡的清苦微香,露出了她皓白纖細的手腕,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戴。
他蹙了蹙眉,心裏想着太素了些,拈着手裏微涼的透紅玉珠,一顆一顆的在手中摩挲,喚了她的名:“趙鯉。”
趙鯉驚了一下,立即站起身來,回應道:“臣女在。”
皇甫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手裏慢慢的拈着一串朱紅麝香玉珠,這個千裏迢迢從獠城而來的功臣之後。
他親口賜封的忠貞郡主,今日出現在了眼前,勾了勾唇角,對她起了一點興趣,清越的嗓音響起:“擡起頭來,給朕好生看看。”
“是。”沉沉的嗓音,少女應答之音,清甜如梨,面上惶惶不安,仍然聽話的擡起了頭。
映入青年皇帝眼簾的,是一張宛若玉質的面皮,瞳仁洇墨,擡眼望着你時,仿佛将此生的信任全部傾注與你,就如一枝飽滿的花苞,粉荷初露枝頭上,尚且帶着未經世事的稚嫩。
我見猶憐,他想,不覺看得有些失神。
很好,從皇帝的眼睛裏,趙鯉第一次認識到了,自己應該長得不錯這件事。
當然,她也得以窺見了,陛下的廬山真面目,倒是稍微吃了一驚。
随即不動聲色的,退了一小步,迅速垂下眼簾,只是臉上浮現出怪異的神色。
還以為怎麽也要長得很變态,結果映入眼中的,卻只是顯得很年輕氣盛的面孔。
青年鬓若刀裁,目光冷淡,薄唇抿平,下颌線條英朗明晰,鼻梁高挺且直,鼻尖圓潤溫柔,瞳色稍淺,眼尾稍稍垂下來,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生生地削去了他聲色中的盛氣淩人。
導致這張臉看上去,沒有太過威嚴肅穆,也沒有那麽的兇殘暴戾?甚至有點溫和無辜。
噫,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她面上不加遮掩的神色變化,自然也被眼前人收入眼中,對方卻沒有說什麽,而是從鼻子裏發出冷哼聲,轉了身回去,出神地看着煙波浩渺的水面,似乎是不想理會她這個俗人。
可是,沒過一刻鐘,他忽然問道:“你來此處作甚?”
“臣女只是出來走走,沒想到會突然下雨,故來避雨。”趙鯉垂着眼皮,聲色清朗如琴音。
她素手絞着帕子,靈動的眼睛不安的望了望外面,雨簾漸薄,廊外的玉湖生煙,一片片的青圓荷葉,高低不平地疊落在水面上,在清風細雨中搖曳多姿。
少女一本正經的繃着臉,心裏則在碎碎念,倒黴倒黴真倒黴,要不出門碰見這個誰……
皇甫翊清了清嗓子,道:“皇宮不比外面,重的是規矩,外出須得帶上宮人。”
“是,臣女知道了。”趙鯉的手指越發絞的緊了,柔軟的帕子都被揉皺了,看了一眼外面道:“雨勢轉小,臣女不打擾陛下了,先行告退。”她說着,就站起身來,弓着身子就要退下去。
這是見了鬼了?他暗自笑了笑,驟然開口喝道:“回來,朕還沒說讓你走,你就離開,趙家就是這麽教你規矩的?”
“回陛下,沒有。”趙鯉果然頓住腳步,只是在聽見趙家二字時,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深深的低下頭,嗓音艱澀道。
從沒有人會以為,他們趙家的小姐能夠進宮。
皇甫翊一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話不太妥當,趙家阖族葬身獠城,只剩下一個趙鯉,他習慣了對旁人這樣說,忘了眼前的女孩子,她是姓趙的。
他不該如此嚴厲,這個是失去了一切的女孩子,到現在還在被他們所利用着。
但他不善于道歉,這可不太好。
皇甫翊有些左右為難,功臣之後,自然不該多加為難的。
他摸了摸鼻梁,岔開了話:“你同你哥哥趙序的眉眼,倒是肖似,極是漂亮。”
趙鯉的瞳仁是純正的墨色,這是極少見的瞳色,比松煙墨還要濃,此時眼尾挑起來,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瞥,就分外撩人,宛若驚鴻一顧。
兩年前,他見過趙家長子趙序,也是如此眉彎墨瞳,這兄妹兩個生得像,俱是一副容易占便宜的好皮相。
阿靡與趙序最不像的,便是這口鼻。
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縱然不笑,唇角也時常微微翹起,低下頭去,依舊可見桃花含笑,俨然一副天然的笑面。
猝不及防聽到了長兄的名字,使趙鯉不禁咬了咬唇瓣。
不過,兄長端秀她知道,皇帝這般鬧哪出。
居然還記得,只入宮一次的兄長模樣,別是看上了她兄長。
“可有起字?”皇甫翊不知道她在琢磨什麽。
趙鯉回過神來,溫聲道:“小字阿靡。”
小字是父親一早就想好的,獠城的時候,兄長家人都覺的阿靡好聽,早早就直接喚她阿靡了。
皇甫翊驚詫挑眉:“為何喚為阿靡?”這可少見,皇親宗室的女兒們,也多是慧巧芳等等。
趙鯉眨了眨眼,道:“取自《詩經》的大雅·蕩,裏面靡不有終,鮮克有終的這一句。”
麻煩,想走,但是走不了,這皇帝話有點多。
“阿靡,阿靡。”皇甫翊反複念着她的名字,在齒間咀嚼一般:“靡不有終,鮮克有終。”
想來是趙家的愛女了,趙家的都是武夫,這樣細膩的心思,倒是難得。
“你可知,這一句的寓意是什麽?”他一副清談的口吻。
這昏君難道還想考校她?這年頭昏君關心學問都只關心女子了。
她細聲細氣道:“意為初來皆有很好的開始,但鮮有好的結局,是為告誡後人,做事需得善始善終之意。”
然而趙家的兒郎,沒有一個善始善終。
皇甫翊認真地點了點頭,泯然道:“嗯,想來趙卿對你寄予厚望。”
“是,”趙鯉不明白這皇帝想說什麽,跟着附和道:“家父對兒女一貫用心。”
“阿靡,”皇甫翊忽而俯下身來,輕笑道:“朕喜歡這個字,日後,朕就喚你阿靡了。”
善始善終,他眼中笑意如酽墨入水,極快地浸染開來。
突如其來的親近,趙鯉驚得不輕。
要遭要遭,難道她今日鴻運當頭,摸魚還摸出了一條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