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噩夢

噩夢

殿裏朱漆冰裂格的長菱窗外,透進來的金色陽光灑落在他們的臉上,一陣春風忽而陣陣吹拂而來,窗外花影匆匆紛飛。

皇甫翊的眼睫迅速顫動了數下,霍然一把将她拉入了懷裏,如同抱着貓一樣,雙臂将她摟得嚴嚴實實,悶聲道:“不要害怕,沒什麽好怕的,沒什麽好怕的。”

“嗯。”趙鯉被掩在他的懷裏,低低的應了聲,但也只是低低弱弱的一聲。

她有什麽可怕的,而且,他的安慰聽上去怪怪的。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皇甫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溢嘆後,一只手貼在她的腦後,缥缈空洞的聲音,一次次地在趙鯉的耳邊重複。

趙鯉察覺出了什麽,一言不發地靠在他的肩上,仿佛皇甫翊所安慰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

兩個人拉長的影子投映在地上,血腥味漸漸飄過來,若有若無的萦繞在鼻尖。

對于她的反應,皇甫翊似乎也很滿意,他并不需要趙鯉的回應,他只是想要安慰誰,讓那個人不要害怕。

“朕見過你的父兄,他們很好,你也一樣的,對不對,阿靡?”

趙鯉的臉頰摩挲着柔軟的衣袍布料,猝不及防的聽到皇甫翊提到父兄,整個人都形如木僵。

這個他們忠誠到了傾付性命的主宰,告訴她,他知道她的父親和兄弟是如何的,記得他們所付出的。

趙鯉從前不以為意,認為父親他們是愚昧的,這樣的一個昏聩君王,有什麽可效忠的,為什麽還要為他搭上性命。

可是,時至今日,這個人的認可果然還是很重要,她還是低估了自己所以為的。

半晌沒有聽到她的回答,皇甫翊又自胸腔裏沉沉地吐出一口氣,狀似請求開口道:“阿靡,給朕一個回答吧。”

“是的,臣女會如同父兄一般,會繼承趙家的遺風。”趙鯉口中這般說,心下卻存了疑,微微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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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翊這才會心地微笑出來,低垂下頭顱捧着她的臉頰,溫聲道:“不要怕,日後,也不會好的。”

趙鯉差點想罵人:這說的是人話嗎?

“但是朕會給你很多很多?”

“陛下,您……還有什麽?”趙鯉忍了又忍,忍無可忍,最後語氣真摯,不怕死地問道。

皇甫翊的笑容驟然凝固,很快又朗聲大笑起來,然後,俯身重重地扶住趙鯉的雙肩:“你說得對,朕合該一無所有才是!”

他在水音閣裏走來走去,視徐太妃的屍體為無物,趙鯉就默默地看着他發了癔症一樣,開始胡言亂語。

皇甫翊恢複正常,是在半刻鐘後。

他當成什麽都沒發生,如常淡然地吩咐于四夕,将徐太妃的遺體處理掉。

“既然是自戕而死,就按宮規辦吧。”他興致寥寥道,再也沒有看一眼。

宮裏的規矩,自戕乃是大罪,是要牽累族人的。

看這架勢,徐家人也完了。

于四夕同樣淡漠地應了聲,徐家人原也沒剩多少能夠作妖的,陛下的意思是作弄膩了,要都處置了。

趙鯉就算沒有于四夕那麽明白,但從皇甫翊不以為意的神情裏,她多少是看出來,他惡劣的心思。

她垂眸目光如水無波,視線巡過徐太妃的屍體,聲音卻夾雜着脆弱的顫抖,扯了扯他的衣袖:“陛下,我們快走罷。”

離開的時候,兩人依舊乘坐的是棠木舟,泛舟湖上,趙鯉望着水面上的倒影怔怔地出神。

皇甫翊也随之低下頭,看見水中倒映出自己,他突然無所适從起來,那是他,他們口中的天下之主。

他驀然憎惡道:“朕是如此的鄙陋不堪,如同朕的生身之母一般。”

趙鯉聞言睜大了眼睛,歪頭悄悄打量他的側顏,太後娘娘雖然為人并不讓人喜歡,但容貌卻也不差的,從第一次進宮她就注意到了,。

委實不知皇甫翊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

皇甫翊讓她自己回金霞宮去,再回頭去看水音閣,已經被早已候命的宮人用白布圍住了。

回到金霞宮,趙鯉已經緩過了神,徐太妃的死對她來說,實在是算不上什麽值得受驚的場面,她早已見過比這更加可怖的場面。

宮人已經将飛進水裏的滕竹球和白貓撈了出來。

白貓被負責照顧它的宮女抱去擦洗幹淨,而竹球也已經晾曬幹淨,放置在被陽光路過的廊下一角。

趙鯉走過去俯身拾了起來,打量着輕巧而富有彈性的竹球,很适合小孩子來玩耍,她默默地想。

只是,現在宮裏應該并沒有什麽适齡的小孩。

“這竹球倒是怪精巧的。”

趙鯉将竹球放在手上,随意地朝上輕颠了颠,竹球随着她輕盈的動作,在陽光下跳躍在空中。

夜晚,皇甫翊獨自一人在側殿過夜,輾轉反側,卻是在夢中不能安定。

藤竹球落在地上,發出輕輕的“砰砰”聲,金色的大殿裏,竹球一下一下地落下彈起,塌上的女人死掉了。

年幼的皇甫翊,穿着蕭妃親手做的衣袍,臉上帶着活潑虛假的笑,低着頭跑過去撿起竹球,掉落,拍打,撿起,掉落,撿起,拍打……

午後灑滿了金光的殿中,看着竹球彈起落下,年幼的皇甫翊在嬉戲。

“砰、砰、砰……”

這裏只有蕭妃,還有年幼的他。

他的夢境中,永遠都是那個靜谧而慘烈的午後,窗外西府海棠正開,一簇簇地擁在纖細柔韌的翠綠枝頭。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他失去生命中,唯一的溫柔。

即使後來,母後不斷的告訴他,那都是蕭氏的僞裝而已。

可他想說,身為親生母親的她,連一時的僞裝都沒有給過他。

皇甫翊從失去的惶恐中醒來。

清零寂靜的宮室中,空曠寂寥又金碧輝煌,他長眉緩緩地堆了起來,擰過身去,額頭抵着手背,口中發出了不可抑制的痛苦的呻喚。

“郡主,快起來,蘊章宮來人了。”紅櫻腳步輕巧地移燈入帳,喚醒了沉睡中的郡主。

趙鯉還是有點懵的狀态坐了起來,心道這一夜怎麽過的這麽快。

她睜開眼睛,卻還帶着惺忪之意,雙手捂着臉打哈欠,眼角沁出了眼淚,問道:“現在已經幾時了?”

紅櫻頓了頓,帶着一點夜半就叫醒趙鯉的愧意,輕聲答道:“還有不到一刻,就子時了。”

“不是吧。”趙鯉的哈欠打到半截,頓時萎靡下來,仰頭就想往被子裏重新倒回去。

紅櫻急忙拉住了她,這一躺,沒準真就再也起不來了。

她遞上了準備好的濕帕子,讓趙鯉醒醒神:“郡主,您擦擦臉,陛下那邊可耽誤不得。”

她只能像個布娃娃一樣,任由紅櫻他們給她梳洗打扮,然後擁簇着她去蘊章殿觐見陛下。

路過水音閣的時候,趙鯉瞟了一眼,夜色裏一大片的慘白之色,看着更吓人了好嗎。

之前還是個活人,這下徹底是死透了,真的變成鬼也不冤了。

看到趙鯉來了,奉命等候的內侍如同看到了救星,慌忙迎了上來:“郡主您可算來了,陛下就在前面等着您呢。”

“半夜三更的,去哪啊?”趙鯉心道,不知又大半夜發什麽瘋,肯定又是一些無聊的事情。

“陛下自從夢魇驚醒後,就不能安眠,約莫是請郡主來說說話的。”內侍似乎生怕她半路逃跑,緊緊地垂目盯着她的裙角,一邊賠笑道。

這不是更荒唐了嗎,趙鯉壓根不知道,叫自己來有何用處,難道她來了,人就能夠睡着了,這不是胡扯嗎。

夢魇之類的,關她什麽事!

白天幹的那種事,晚上做噩夢,這也太正常了有沒有。

到了蘊章殿,皇甫翊正坐在前廊下的臺階上,姿态恹恹,鬓發垂散狼狽,又是一副不成體統的德行。

怪不得那些守候在旁的宮人,都是一副恨不得眼瞎的回避模樣,晚風輕輕拂過他的鬓發,單薄的荼白色衣袍淩亂披在身上。

海棠花未眠,一雙清冷而斂長的眼眸,淡而殷色的薄唇,時常冰冷的雙眸此刻被掩下,斜長的睫毛垂下,俨然尊貴又疏冷的青年。

“阿靡,你來了啊!”皇甫翊轉過頭看着她,帶着一種久違的口吻。

此時他的氣息神情,出奇的安詳溫和,他本就面貌清隽。

但因為陰鸷的氣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位陛下,是位風華正茂的青年。

皇甫翊貼心的給她挪了個位置:“快坐下。”

有了之前的驚豔,趙鯉一邊默念不知搞什麽鬼,一邊不得不陪他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還偏過頭去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朕做了一個噩夢,三哥四哥變成了厲鬼,追着撕咬我的衣袍,母妃也這樣,母妃恨我,我好怕啊。”皇甫翊語氣如同迷茫的少年。

他自從登基後,只根據自己的喜怒來行事。

他的恐懼無助,他的驚慌失措,一一在幽深鬼魅的夜晚展現出來。

蕭妃死了将将十一載。

她也是死在了今日午後這樣的,一個極晴朗的豔陽天,那時節日子正好的不像樣。

綠窗外西府海棠開的正盛,宮人簇擁着皇甫翊來,晌午,他們還一起用了蜜煎梅湯。

少時的皇甫翊從來不以為,蕭妃是自己真正的母親。

他清楚,那個每日楚楚可憐來請安的女人才是,也多次被她連掐帶擰的逼着出去,被魯王他們日日欺辱,得到蕭妃的同情心。

蕭妃仰頭躺在榻上,氣息奄奄,腹內絞痛,幼年的皇甫翊茫茫然的,只能等着她的死亡。

他等了許久許久,蕭妃的面色從紅潤到蒼白,再到駭人的猙獰鐵青。

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就這麽命喪黃泉了。

時年不過廿三歲,風華正茂,香消玉殒。

彼時,尚且年輕的太後娘娘低垂着頭,跟在聞訊而來的先帝身後,哭的梨花帶雨。

然而,她掩在帕子下的唇角微微揚起,帶着陰謀得逞的驕傲與得意。

趙鯉回過頭,下意識看了一眼衣衫不整,若有所思的皇甫翊,卻愣住了。

當然不是為了所謂男色,而是他斜敞開交領的衣袍下,露出的側頸鎖骨上,呈現除了道道陳舊傷痕。

應該時年許久了。

趙鯉忽然很是好奇,過去的這十三年裏,皇甫翊是如何過來的,能被搞成這個樣子。

“陛下,敢問這是怎麽回事?”趙鯉指尖撫過低垂的衣袖,佯裝遲疑地問出口。

随即見皇甫翊神情冷淡,就收回了目光,又小心翼翼補充了一句:“如果陛下不願意說,就當臣女沒問過。”

“你怎麽想?”皇甫翊莫名地扯了扯嘴角。

趙鯉道:“臣女以為,這絕不是可能出現在皇帝身上的。”

皇甫翊這才啓唇,故作深沉道:“可是朕,也不是生來的皇帝啊。”

趙鯉看着他,這個荒唐的陛下,突然變得極度陌生起來,獵奇地想,他居然會感恐懼,這才是是真正的不可思議。

可想而知,皇甫翊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輕松,殺死養母蕭妃娘娘與其他人的負罪感,如同一座須彌大山,将他壓在下面不得喘息。

但是在其他人看來,這才是他該做的,他所有以為自己不該做的,都是他們眼中的理所應當。

那麽,今日在水音閣,他試圖安慰的,究竟是她,還是過往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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