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死別

死別

第一波刺客沖上來的時候,柳煜握着毛筆正在寫字,十七和楊牧謠站在一邊不說話,而東方霁華則氣定神閑地坐在桌邊,時不時品一口涼透的茶水,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柳煜看。

“這些粉末是什麽東西?我的手!我的臉!啊啊啊啊啊啊!”

門外刺耳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室內的四人卻沒有一個願意分出精力往外面看一眼,想來應是篤定那些刺客暫時攻不進來,覺得沒必要關注。

風雨欲來,不動如山。

東方霁華想,柳煜真的是一個很神奇的人,明明是江湖草莽出身,渾身卻不見半分江湖氣,反倒由裏到外透着一股子世家貴公子的氣派。最神奇的是,這人身上似乎還有種溫柔的親和力,令人心安,使人忍不住想靠近,君不見,昔日自家的刺客首領不過放出去一年,就被這人拐了去;如今,自己腹背受敵,本該憂慮焦躁至及,竟也因着有這人在場,莫名生出一種萬事不懼的勇氣來。

“柳公子,第一波人已經來了。”東方霁華緩緩開口,“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賭下一波是敵是友了。”

柳煜擱下筆,噙着笑意将字跡工整的紙張揉成一團,随意地擲出了窗外:“草民不敢妄下斷言,如今乃是緊要關頭,若來的人是友還好,若不是……”

“若不是,又如何?”東方霁華滿臉興味。

“若不是,”柳煜瞥了東方霁華一眼,“就只能委屈陛下與我這等粗鄙野人共赴黃泉了。”

“柳公子英雄豪傑,外面那些陰險鼠輩哪會是你的對手?何必如此悲觀?”說罷,東方霁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趴在窗上被柳煜扔出的紙團一擊斃命的黑衣刺客。

“陛下此言差矣。”柳煜直接否定了東方霁華的看法,“即便再如何武功蓋世,也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更別說草民向來功夫不濟,連自保都成問題,陛下将希望壓在草民身上怕是不妥。”

“功夫不濟?”東方霁華眯着眼,似乎不太信柳煜說的話。

柳煜淡定地回以一笑:“草民畢生所學皆傳自家父,陛下可曾聽聞家父除了輕功和易容術之外,還身懷什麽絕世神功?”

好像沒有。東方霁華認真的回想了一下江湖上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聞,驚悚地發現柳臨淵确實武藝不怎麽高強,那作為他的兒子,柳煜大概可能也許……是真的功夫不濟?想明白了之後,東方霁華頓時臉色差得宛如吞了十斤黃連:“那我們現在豈不是要坐以待斃?”

見東方霁華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柳煜哭笑不得:“倒也沒有這麽慘,咱們還有楊姑娘和十七副閣主,而且陛下本身也是一個厲害人物不是嗎?草民相信只要陛下肯出馬,那些賊子必然不是陛下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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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害人物?或許以前是,但現在……東方霁華眼底掠過一道暗芒,面上的失落盡數斂去,只餘一派端莊沉穩:“柳公子不必為了拍朕的馬屁就睜眼說瞎話,朕尚有幾分自知之明,知道與柳公子相比,朕也就半斤八兩。”

柳煜沒有立刻接話,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東方霁華看了好一會兒,才溫柔地開口道:“這有什麽打緊的,陛下半斤,草民半斤,合起來不就是一斤了嗎?咱倆聯手打外面那群半吊子綽綽有餘。”

聽到柳煜這番調侃意味十足的言論,東方霁華噗嗤一下笑出聲:“你倒挺會诓人。”

“草民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無半分虛言,陛下若不信,楊姑娘可以作證。”說着,柳煜對楊牧謠眨了眨眼。

楊牧謠會意,當即便滿臉嚴肅地對着東方霁華點了點頭,道:“柳公子确實從不說假話。”言下之意便是,柳煜說能對付,那就是能對付。

“既如此,那朕就舍命陪君子了。”東方霁華長嘆一口氣,仿佛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他擡腳走到龍床前,從枕頭下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把塵封已久的劍,當目光觸及劍柄處挂着的鮮紅穗子時,他的眼中不再含着陰冷愁緒,而是溢滿了缱绻柔情。

這可是他無論何時都不想放下,哪怕身陷險境也要回來尋找的無價之寶。

“我一直都覺得柳公子與我頗為投緣,奈何你我立場不同,無法調和。如今意外陡生,雖不知是福是禍,但确實給了你我二人重新結緣的機會。”抱着劍站在柳煜身後,東方霁華難得露出了毫無陰霾的笑容,“柳公子可願與朕做個約定,待此番事了之後,若你我還能如今日這般談笑風生,便指天為誓,義結金蘭?”

跟皇帝義結金蘭?一般人聽到這話怕不是膽子都要吓破,但柳煜不是一般人,只見他微微笑了笑,回頭目光沉靜地看着東方霁華,一點也不忸怩地回答道:“草民,求之不得。”淡定得仿佛是在說今天要吃幾碗飯。

兩人話剛說完,宮殿外的腳步聲突然變得更大了些,柳煜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眉頭漸漸皺緊,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他聽出來了,這次來的還是敵人,是最壞的那個結果。

看到柳煜的反應,殿中餘下的三人幾乎是瞬間便明白了他表情中的深意——這次必然兇險萬分。可這又如何呢?楊牧謠和十七對視一眼,紛紛握緊自己的武器,東方霁華也鎮定萬分地拔出了自己的劍,不管再怎麽危險,見慣了血雨腥風的幾人都不會因此而失态。

“尊貴的皇帝陛下,臣奉家父之命來送你上路。”

一名穿着青色官袍的健壯男子站在殿門口,神态氣質分外嚣張,東方霁華定睛一看,發現那人是自己下江南前提拔的守備——覃默,或許現在該說是,趙默?

東方霁華沒有在意來人的無禮,而是好整以暇地問道:“家父?你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那不是編來騙陛下的說辭嗎?臣要是家世背景雄厚,哪能得陛下看重?”趙默暧昧地看了東方霁華一眼,“都到這個地步了,以陛下的聰慧,難道還猜不出我是誰的人?”說完,他又将東方霁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像是在挑選玩物一般,目光放肆且下流。

東方霁華被看得心頭窩火,正想開口痛斥幾聲,卻被楊牧謠攔住了。

楊牧謠上前一步,挺直脊背站在東方霁華面前,替身後人擋住了所有令人不适的目光:“猜什麽猜,叽叽歪歪那麽久說不到重點,是打娘胎裏出來就沒學過怎麽說話嗎?我看你這不說人話的樣子,倒是與趙折那個老匹夫有十分相似,想來一定是他的蠢兒子了。”

“你!你竟敢對我爹出言不遜?”趙默怒目圓睜。

“我就是出言不遜了,你能把我怎樣?吼那麽大聲,是欺負我一個弱女子沒有你聲音大嗎?你爹又是什麽好東西?他是教你文字經義,還是教你智謀武功了?要不是陛下收留你,你如今估計還是個大字不識的大傻。”楊牧謠勾唇冷笑,“沒文化還出來打官腔,結果話都說不清楚,真是難為趙守備了。”暗閣首領一般不愛多話,但話一多起來必然能噎死人不償命。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東方霁華失神地站在楊牧謠身後,語氣中帶着迷茫和不解,“我以為她在知道真相之後會恨我,沒想到……”

“沒想到她會站出來維護你?”柳煜偏頭,擡手輕輕拍了拍東方霁華的背,“傷害她的又不是你,她為什麽要恨你?小楊有自己的行事章法,她是個好孩子,對她來說你永遠都是哥哥。”

東方霁華斜了一眼柳煜:“她對你這個假哥哥可比對我這個真哥哥好多了,逃命都不忘帶着你呢。”

“她現在不也在保護你嗎?更何況,待将來咱倆義結金蘭,假哥哥不就變成真哥哥了?就當我提前享受一下真哥哥的待遇呗。”柳煜一派淡然,權當沒聽出東方霁華話裏彌漫的酸味。

這邊真哥哥假哥哥還沒掰扯清楚,那邊趙默卻不知被楊牧謠戳中了哪根神經,惱羞成怒帶着人殺了進來。柳煜先前布置的陷阱已經在第一輪被耗盡,現下四人只能親自上前迎敵。

鬥争一觸即發,然正如柳煜所言,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不擅打鬥的柳煜,一個半廢的皇帝,加上兩個不常打群架的殺手,就這樣的四個人,對上把寝宮圍得水洩不通的人海,想也知道不會有半分勝算。

看着自外面湧進來的越來越多的兵士,柳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聽說副閣主輕功卓絕?”柳煜滑步至十七身邊,“能跟上我嗎?”

他這話一出,十七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或可一試。”

“很好,柳某今日就讓副閣主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副閣主可仔細瞧好了!”話音未落,柳煜便已先飛身向前,他如鬼魅般穿梭在人群中,手中鏈劍無形而迅速地割破一名又一名小兵的喉嚨,動作快得令人咋舌。在衆人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他在第一道包圍圈裏強行破開了一個口子,一身藍白華服也被鮮血染紅了大半。

看着那處難得露出來的缺口,十七當機立斷拉着東方霁華沖了出去,旁邊的人想上去攔他們,卻被跟過來的楊牧謠纏住無法脫身。

“铮——”

搏鬥間,陪伴了楊牧謠大半輩子的落淵不幸被斬斷,年輕的刺客首領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斷成兩截的輕劍,一種不妙的預感浮上心頭。

就在這邊一片混亂時,另一邊柳煜已經不走尋常路地攻入了主力軍中,當着一衆士兵的面刺瞎了趙默的雙眼,并将其一劍封喉。

“眼睛是個好東西,可惜不适合你。”柳煜冷漠地觑了一眼趙默的屍體,擡起腳像踹垃圾一般将屍體踹了出去,撞飛了好幾個小兵。

擒賊先擒王,趙默這個頭領死了,底下的人自然就沒了章法,一時間場面更加混亂。

楊牧謠撥開人群,一打眼便看到了不遠處的東方霁華和十七,她心緒稍定,剛想疾步靠過去,卻突然被人流中沖出的箭矢驚得眼睛瞪大了一圈。

“小心!”

一聲驚呼叫住了東方霁華的腳步,他緩緩轉身,入目的是一片刺目的紅以及一個倒進他懷中的黑色身影。

“阿謠!”東方霁華接住楊牧謠的身體,神情前所未有的慌亂。

“哥……”楊牧謠顫顫巍巍地擡起手,緩慢而堅定地抓緊了東方霁華的手臂。她與他相伴十幾載,本該有許多話說不完,可臨到頭來,她才發現自己最想做的,不過是叫對方一聲哥哥而已,“哥……哥……”

東方霁華渾身一僵,他低下頭,楞楞地看向楊牧謠的眼睛,透過這雙烏黑的眼,他仿佛看到了漫天閃閃發光的星星。剎那間,東方霁華似乎什麽都想了,又似乎什麽都沒想。

“哥在這呢。”東方霁華微微動了動身體,讓楊牧謠在他懷裏能躺得更舒服,“你好好休息,什麽都不必說,哥都懂。”

是啊,他們兄妹之間自有一種無言的默契,楊牧謠粲然一笑:“哥,代我向表哥問好。”她不求他好好活着,亦不要他壓抑天性去求幸福快樂,那太苦了,她只願能以這樣一個他力所能及的小小請求,消了他心中的愧疚,也彌補一下自己臨終前未能得見另一位兄長的遺憾。

“好。”東方霁華笑着應了楊牧謠的囑托。

得到東方霁華的應承,楊牧謠心頭驀地一松,愉悅地閉上了眼。她走得太快,尚未來得及看見那顆自東方霁華慘白的臉上滑落的晶瑩淚珠。

人生在世,總是少不了悲歡離合。

白佑麟趕到的時候,東方霁華正呆呆地抱着楊牧謠出神,他在東方霁華面前緩緩蹲下,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當指尖即将碰到皮膚時,東方霁華突然動了,他擡起頭直直地凝視白佑麟的眼睛:“你是來殺我的嗎?”

白佑麟眸光潋滟,伸出去的手頓了頓,而後又慢慢悠悠地垂到東方霁華腰側,不由分說地扣緊了對方瑩白修長的手。

“我是來救你的。”他溫柔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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